倪偉強現在不喜歡回家。原因很簡單,因為他覺得回家沒意思。老母親自從五十歲就一直跟著他,現在七十多歲,他也算盡到了責任。他從來都是個孝順的人。但終究覺得有些累。老婆張春梅就更不用說了。年少夫妻,但到了中年,說完全沒有審美疲勞,也是假的。
但他對春梅是十分尊重的,每當他打開家門看到春梅準備飯菜的身影時,他甚至覺得這個女人很偉大。對外,她要應付工作,對內,她要照顧家庭——包括不回家的丈夫,任性的女兒,生病的婆婆。面對這個家,偉強多少有些怕煩,他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最簡單的貢獻方式——給錢。他是大學教授,知名中青年學者,學科帶頭人,主持著一個高科技的電子工程項目,收入不菲。他覺得給錢這種方式最簡單。至於其他的細節,他放心交給倪家的承重牆——張春梅女士打理。
“你什麼時候回來?”春梅的例行電話又來了。這是她關懷他的方式。
偉強正在實驗室里做實驗,他身邊站著他的女學生、助手周琴。“什麼事?”偉強忙跑出去接電話,“我正在忙。”一個不回家的男人的借口中,永遠有一個忙字。“媽出問題了,你快回來?”偉強警覺:“什麼問題?走失了?”“那倒沒有。”“能有什麼問題?”春梅道:“沒有問題你就不回家了嗎?”偉強不說話了。他感覺到了春梅的憤怒。他走回實驗室,脫掉實驗服,跟助手周琴說了一句,說先回去了。周琴笑呵呵地說:“怎麼,家裡著急了?”偉強說:“也不是著急,就是有點事情,老太太的事情。”周琴說:“百分之百理解。”說完趁其不備,在倪偉強臉上啄了一下。偉強有些發窘,他跟周琴,始終還有隔著一些距離,師道尊嚴,年齡差距,他更多地把周琴當做一個後輩,一個孩子,沒有什麼更多的想法。現在周琴忽然這樣,偉強也是下意識地一躲,可惜沒躲過,他猛地推了一下周琴。周琴差點摔倒,進而嗔道:“你幹什麼!”
偉強怒斥:“請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他到底是個傳統的男人。
周琴呆站在那兒。她想不到倪教授會發這麼大的火,她對於他,與其說愛,不如說崇拜,她畢竟不是小孩子了,讀到博士,大大小小的男人,她見過不少,但在她心裡,沒有一個比倪偉強更儒雅、更睿智、更有風度。周琴喜歡看倪教授做實驗,喜歡聽倪教授講課。當她聽到自己與倪教授一起完成科研任務的時候,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可她想不到,今天她微微地向倪偉強示了這麼一點好,就被拒絕成這樣。“你不必把自己封閉成這樣的。”周琴說。
偉強沒有理睬她,穿衣走了。但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去明月七星酒店的咖啡廳坐了半個小時,看看哲學書,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起身回家。
到家已是晚上10點。老太太睡了。春梅坐在客廳沙發上,電視開著,聲音很小,她抱著一本外國小說,倒扣在身上,她已經睡著了。聽到開門聲,才一下醒過來,說:你回來了。偉強說怎麼還沒睡,隨即脫了外套。
春梅站起來,打了個哈欠說:“稀飯在電飯煲,還熱的呢,桌上有幾個小菜,吃完去洗澡,三天沒洗了你,換洗衣服在衛生間,記得開暖風機,洗完吃藥,大小各三粒,睡前記得刷牙,好了,我先睡了。”春梅朝卧室走。倪偉強根本沒來得及跟她多說什麼話。
偉強沒吃飯,胡亂洗了個澡就往床上鑽。春梅側著身子睡著,床頭燈亮著,微弱的小黃光,彷彿一個孤獨的心,將要熄滅。偉強知道她沒睡著,說:“現在的項目也不是那麼好做的了,你看我們最新開發的程序,將會給整個安保系統帶來革命性的變化,但想要推出去,讓大家接受,真不是那麼容易的。”偉強談到自己的研究,眼裡總是放著光。
“睡吧。”春梅淡淡一句。她太累了,實在沒有心思聽丈夫說事業啊,技術啊什麼的。這個時間點,春梅沒有交流的慾望。
偉強皺了皺眉,緊閉嘴巴,明顯有些失望。
“我們真的無話可說了嗎?”偉強小聲問。
張春梅猛地轉過身,一條胳膊呈三角形,撐起半個身體,她眼睛睜得圓圓的,兩層眼皮出奇得彰顯,因為疲勞的緣故。
“要說什麼,說。”春梅很平靜,但同時也給人一種壓迫感。
“算了,睡覺吧,不說了。”偉強失望了。
春梅看出了丈夫情緒的變化,耐心勸解道:“不是說我不跟你談工作上的事,誰工作上都有事,回來家談談都是應該的,但也該分個時間段吧,晚餐時間可以談,晚餐過後可以談,第二天早晨起來也可以談,但總不能在準備休息了再談吧,到這個年紀了,瞌睡癮就那一會兒,過去了恨不得一夜都睡不著了。食不言、寢不語,談得太興奮,腦子停不下來,又該影響第二天的事了,你在外面忙忙碌碌,可也別以為我們就都是閑人,媽、孩子、我、你,哪一樣不要我操心。”
“媽怎麼了?”偉強隨口問一句。
春梅道:“媽怎麼了?你整天不沾家,你都不知道媽變成什麼樣了!”偉強又追問一遍。“我一到家,發現家裡所有能上鎖的地方,全部被你媽給鎖上了!床底下還儘是塑料瓶子!”春梅激動。“老人家不都這樣嗎?念舊。沒事,媽在家也煩,哦,大嫂白天來怎麼樣,能看得住吧?”偉強問。“還算可以,我來家的時候綠豆稀飯都做上了。”偉強說:“那就行。”
驀地,放在床頭的手機響了,是簡訊。
偉強緊張,渾身的皮都縮了一下。春梅貼著偉強的身體,感覺了不對,她迅速跳起來越過偉強拿到了手機。
“誰的?老實說。”春梅捂住手機屏幕。
“給我。”偉強急了,他有些心虛。
“半夜三更來簡訊,誰的?”春梅又問。
偉強一把扭住春梅的胳膊。春梅大叫了一聲,手一軟,手機啪得掉在地上。偉強撿起來一看,10086發來的催款簡訊。手機要欠費了。
他沒好氣地把手機丟在被子上,“看吧看吧,一點信任都沒有,還有什麼意思。”
春梅拿起來看了看,也覺得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但她還是說:“那你緊張什麼,說明你還是心虛!”
偉強說:“不是心虛不心虛,這是基本的信任和一個人的隱私權問題。”
春梅不耐煩:“你少給我上課,你是教授,但教育不到我,睡覺,明天還要上班呢。”說完,關燈,兩人背對著背,春梅一會就睡著了,可偉強總是睜著眼。
半夜三點。
一通電話打來。孫慶芬被驚醒。她對著聽筒簡單說了幾句,就癱坐在床上。紅艷也被吵醒,問怎麼了。慶芬一臉死灰:“你哥說,你爸摔了一跤,昏迷了。”紅艷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說的是她的繼父。“我得趕緊回去。”慶芬開始穿衣服。“我也回去,”紅艷也跟著穿衣服。“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慶芬說。“不行,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紅艷快速地收拾著,手機,錢,銀行卡,身份證,紅艷頓了一下,說:“那也是我爸,養比生大,我得回去。”
午夜深深,母女倆就那麼迅速整理好了行裝,紅艷簡單跟倪俊交代了一下,沒有驚動二琥和老倪,就帶著媽媽匆匆離家,打車去火車站,買了票,搭上了開往老家的火車。
天蒙蒙亮,慶芬再也撐不住,在座位上睡著了。紅艷替媽媽蓋上衣服,驀地生出無限感慨。想來她媽跟這位叔叔結婚也十幾年了。結婚的目的很明確——過日子。繼父比紅艷媽大十來歲,結婚的時候,已經進了老年的坎兒,他找紅艷媽,是為了養老。而紅艷媽找他,則為了過上更穩定的日子。都說孝順的兒女,不如半路的夫妻,繼父在這一點上看得透,他從來都不指望他那兒子。這些年,紅艷多半在外面上學,回家的時候很少,所以跟繼父,也很少鬧出什麼矛盾,但是他們之間,卻談不上有多親。她和繼父,與其說是親人,不如說是朋友,如果沒有她媽孫慶芬在中間做橋樑,她跟他,就更無溝通的可能。可是,接到繼父生病的通知,紅艷還是覺得異常感傷。她相信她媽媽,要比她還要感傷得多,一日夫妻百日恩,平時再不好,一到這個時候,還是難免傷感,真情流露。她知道,媽媽一路上都在極力忍住淚。孫慶芬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紅艷猛然想起還沒跟主管請假。於是又慌忙跑去洗手間給部門主管打電話,說家裡出了點急事,先請一個星期的假。主管冷冷說:“那這個月的獎金沒了,我們正忙著宣傳新片呢,人人都掉鏈子,工作還怎麼干。”紅艷無語,只能接受。親人比天大,獎金沒有,工作丟了,都可以重新再掙再找,可爸媽只有一個,劉紅艷別無選擇。
天大亮的時候,火車還在開,慶芬醒了。紅艷忽然問:“媽,萬一叔出事怎麼辦?”慶芬忙說:“不要亂說,不會的,不會的。”可雖然慶芬這麼說,但紅艷心裡早已經有了底兒。其實早在許多年前,紅艷就知道遲早家裡的情況會是這麼個局面,繼父去世,媽媽需要安排,所以紅艷才一直很努力。紅艷自小就有很強的憂患意識,她知道,自己必須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把一切都準備好,最起碼得有個房子,有份不錯的工作,能讓媽媽的養老問題無後顧之後,可她沒想到,這一天似乎隱隱地在迫近。而且更恐怖的是,好的不靈壞的靈,等劉紅艷和孫慶芬下了車,到了家,打開門,噩夢一下子了變成真的。
繼父去世了。
沒等她們回來,甚至沒留下一句話。慶芬當場昏死過去。紅艷一時間也慌了神,下一步該怎麼操辦,她也不知道,繼父的兒子,也就是他那位哥哥,已經披麻戴孝在家裡駐紮。紅艷還沒失去理智,她東走走,西走走,發現家裡的箱子都被動過了,有的鎖還被嚴重損毀——顯然是被撬的。紅艷腦子一嗡,忽然明白,繼父去世的連帶後果——財產怎麼分配,已經開始彰顯了。紅艷先按住不發,她知道,現在跟她媽說什麼,都是沒用。她也悲傷,也難過,也掉淚,可她的悲傷難過跟孫慶芬比,只能說是滄海一粟。一天,兩天,三天,她眼見著媽媽迎接來悼念的客人,哭得死去活來,她也心痛,但紅艷知道自己該做的,她必須為未來打算。
晚上,客人都走盡了,客廳的簡易靈堂前只剩紅艷的哥哥在抽煙。紅艷哥哥是地痞出身,之前一直沒有正經工作,直到三十歲左右才在紅艷繼父的支持下,開了一間燒烤餐館。紅艷走過去,不卑不亢問:“哥,問你個事。”紅艷哥沒好氣地說:“有什麼事等爸下葬再說。”紅艷說:“爸走之前,你在不在身邊?爸留什麼話沒有?”紅艷哥說:“我是他兒子,我不在身邊誰在身邊,指望別人是指望不上。”紅艷聽了,氣得胸口一起一伏,她忍住氣繼續問:“爸沒有留任何話?”“沒留!”紅艷哥乾脆利落。紅艷徑直問:“家裡的柜子怎麼都是撬開的?”紅艷哥說:“這個時候談這個事合適嗎?我看爸去世你一點都不難過。”紅艷耐不住,道:“我難過的是爸有你這麼個兒子!”
“劉紅艷!你小心點。”大毛子用手指著紅艷的鼻子。紅艷沒有躲閃。她始終相信,邪不壓正。
人死不能復生。
紅艷的繼父很快火化,被葬在老爺子生前早就買好的墓地。
站在墓地之前,孫慶芬哭得泣不成聲。她當年跟他結婚,有經濟上的考慮,但十幾年過去,沒有愛情也有親情,她總歸有些感傷。慶芬跟紅艷說,當時買墓地的時候買了兩塊,一塊給他,一塊給她,將來她也要葬在那兒。紅艷忙道:“媽你別亂說。”可紅艷能感覺到媽媽的低落與絕望。孤雁單飛,人生就此飄零,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的日子好過。
紅艷怕慶芬想不開,白天晚上都陪著。一天飯後,家裡只有紅艷和慶芬兩個人。
紅艷坐在媽媽身旁,隨口問:“媽,你知道家裡的柜子都被撬了嗎?”
慶芬臉上並無驚奇,只是說:“撬了就撬了吧,只要有這個房子住,我就知足了。”
紅艷說:“那不行,爸去世前沒遺囑,但根據法律,家裡的東西,包括房子,錢,都應該是對半分的,大毛子不能自己獨吞。”
慶芬不說話。紅艷見狀,又說:“媽,不是女兒貪財,這些錢,我一分不要,但這些錢也是你養老的保障之一,爸的存摺呢,爸以前的那些首飾呢,總不能沒個說法,人剛死,家裡就跟被打劫似的,像什麼樣子。”
慶芬還是不說話。
“媽,要不這樣,這兩天我找大毛子哥談談,不然過幾天我也要回北京上班了,你一個人在這邊,搞不好被欺負。”
慶芬苦笑:“還有什麼好被欺負的。他拿了錢更好,正好房子我住,錢他拿。”
紅艷道:“媽!你這是縱容人犯罪。”慶芬說頭痛,想休息休息。紅艷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噤聲。她希望她的那位大毛子哥,拿了錢,首飾,就此罷手。現在她的當務之急,就是回北京上班,然後想想她媽未來怎麼辦。她在北京不可能經常回去,她媽媽在家,就成了空巢老人。紅艷一百個不放心。為了保證孫慶芬的安全,紅艷特別拜託小姨,沒事多來看看她媽,陪陪她姐姐。她又幫媽換了門鎖。頭七過後,她才匆匆趕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