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倪偉貞枕頭邊上都放著一本書——波伏娃的《第二性》。全書內容,她沒有一個字一個字讀過,她從來也不是那種死摳字眼的人。但其中有一句,倪偉貞卻始終記得牢牢的:“女人不是生下來就是女人,而是後來才變成女人。”這句話的進一步解釋是,女人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命運,是男性硬安在她們頭上,用來限制她們的自由的。過去,偉貞始終追求自由。可忽然之間,一場幾乎要了她命的重感冒,在一夜之間,險些顛覆了她原來的世界觀。
倪偉貞開始重新思考女人,思考自己的人生。
“婚姻其實就是那麼回事兒,激情,激情有什麼用,能抵得過柴米油鹽醬醋茶么,我認為婚姻就該踏踏實實的,找個人,過日子,畢竟我年紀也不小了。”一個二琥介紹的相親對象端端正正地坐在偉貞沙發上。相親地點選在自己家,偉貞也是為了試探男方。
偉貞笑而不答。 這一次,她準備切切實實地“服從”一次,做一個小女人。“我找的就是你這樣的人,踏踏實實的。”
“倪小姐今年?”男方的頭有點禿,但還是毫無顧忌地伸著脖子,露出自己的頭頂。
“今年?”偉貞有些不理解,“今年怎麼了?”
“哦不不不不,我知道這個問題有些不禮貌,但是我是帶著誠意來的,所以還是想問問,偉貞小姐今年貴庚。”
“三十六。”
“哦?”男方垂下臉,彷彿在思考著什麼似的,半天才說,“倪小姐有無生育打算?”
這一問,讓倪偉貞渾身一緊,她又感覺不自在了。照實說,她不是不想生、不能生,而是她特別反感被人逼著生。女人不是物,所以也沒有義務被買賣!她倪偉貞也不是老母豬,娶回家就能生出個一男半女。想到這兒,偉貞覺得自己似乎跟這個男人沒法交談下去了。“暫時沒有生孩子的打算,至於還生不生,看夫妻感情再說。”
“哦,”男方恍然大悟似的,又接著問,“住房呢,倪小姐這套住房,是你自己的么?還有貸款么?”
什麼?光要生孩子還不行,難不成這個老男人還想打這套房子的主意?偉貞覺得自己要反擊了。
“房子是自己的,有房無貸,但是我傾向於做婚前財產公證。”偉貞抱著胳膊,又說,“鄭先生呢,有沒有房產?目前經濟狀況怎麼樣?”
男人笑著說:“像我們這個年紀的男人,如果再沒房產,誰還來跟我們,倪小姐你放心,如果你願意跟我結婚,我名下的房產,最終也有你的份。”
倪偉貞說:“鄭先生,我想問你一句,你為什麼結婚?”
男人說:“結婚?我覺得我這個年紀,應該結婚了,我事業有成,現在我得有一個家庭,一個妻子,一個孩子。這也是我中國夢的一部分。”
“你想有一個家庭,那你也沒必要找我這個年紀的女人。”
“聽介紹人說,倪小姐很有涵養,是搞文化工作的,這樣的女人和我比較合適。”男人微笑,過了一會兒,又說,“而且倪小姐看起來也很年輕。”
看起來很年輕?什麼意思?得知我年紀很大有點失望,倪偉貞心頭的小火頓時燒了起來。但她還是壓住自己的怒氣,口氣輕鬆地問:“我想問鄭先生,你的人生是誰給你設定的?”男人不解,問了句什麼。“我是說,誰告訴你,你現在就該有一個妻子,一個孩子,誰告訴你你就應該結婚?”男人笑著說:“千百年來人們就是這麼過來的,沒有什麼為什麼,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沒必要問為什麼。”
“呵呵,鄭先生,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妨把話說白了,我嫁給你,我有什麼好處?”偉貞忽然變成豪放女人。
“可以有一個體面的家庭,獨立的住房,體面的丈夫,你的生活會進入正軌。”
偉貞笑了笑。其實如果男人說,嫁給他可以有人照顧她,為她做飯,帶她治病,偉貞可能還有迴轉的餘地。這世界上的女人分兩種:一種是為了錢而結婚,一種是為情而結婚。偉貞顯然屬於第二種。時至今日,偉貞還在尋找一種平等的愛。就像《簡愛》里寫的那樣,她不要成為男人的附屬品,雖然她確實需要男人的關懷。但她不需要男人的憐憫,而她生病時突如其來的小脆弱,在她身體恢復之後,也逐漸煙消雲散。偉貞從小就屬於好了傷疤忘了疼的那種人。偉貞點燃了一支煙。談話談到這個地步,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裝淑女了。她把打火機在手指上伶俐地轉了一下,微笑著說:“鄭先生,你所說的一切,房,車,溫暖的家庭,我現在就已經具備,那我和你結婚還有什麼意思呢?”
偉貞禮貌地送客。她是很有涵養的人。鄭某人也是。事後二琥打電話來問偉貞相親相得如何,偉貞只說不合適,就沒有多說什麼。二琥轉而跟麻友抱怨,說你們介紹的這位鄭先生是不是太實際了,一上來就談房子、錢。麻友說,我的老姐姐,照我看,小鄭不是實際,是實在!要像你小姑子那麼挑,我估計這輩子也難找。生活嘛不就是那樣。我估計啊,是你小姑子寫電視劇寫多了,人也不切實際了。二琥想要反駁,但想來想去,她自己也認同麻友的人生觀,只好閉嘴。
晚上回家。睡在被窩裡,二琥冷不丁戳了偉民一下:“你妹也真是的,這樣下去,真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我不管了。”偉民扭了一下身體,厭煩道:“沒人讓你管。”
倪偉貞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利索。她雖然是個女人,但她始終覺得自己的身體里住著個男人。老太太以前總愛說,我生了三個小子!老太太中年得女,自然對偉貞寵得很。自從老太太生病後,偉貞也是每周都會去看老太太一次。
這天,老太太坐在飄窗下面的搖椅上,二琥在一旁小凳子上嗑瓜子。偉貞給老太太梳頭髮。
“媽的頭髮就是好,到現在還沒白完呢,黑的還不少。”偉貞仔細地撥著。
“還不老呢,都老廢物了。”老太太說。
“媽!瞧您說的。”二琥插話。
“什麼,我說的不對嗎,你都是快要抱孫子的人了,更別說我這棵老幫菜了,”老太太咳嗽一聲,接著說,“還有你,老三,是不是也該有點改變了。”
“改變什麼?”
“嫁人,結婚!”老太太說完猛咳了幾聲。二琥忙上前來拍老太太的背。
“媽!”偉貞絕望地叫道,“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這個話題,再這樣我以後不來了。”
“沒人讓你來!你現在就走!”老太太幾乎要從椅子里跳出來。
二琥上前說:“小妹你就少說幾句,媽血壓高,這回頭有個三長兩短,春梅他們又要怪我沒看護好了。”
偉貞不說話。老太太接著說:“上次你在家暈倒的事二琥都告訴我了,你還不吸取教訓,你這樣下去到老了只能是一個人在家裡老死,誰來給你養老,誰給你端茶倒水。”
偉貞又要反駁,二琥忙遞眼色給她,搶著說:“小妹,媽都是為你好,你不要不聽,不然以後吃苦頭的還是你。”說完就把偉貞往外拉。拉到卧室,關上門,二琥才說:“小妹你不知道媽現在情緒不穩定啊,偶爾她老人家還做些傻事,藏個瓶子鎖個箱子什麼的,全家誰不讓她三分,孝順孝順,最重要的,一個是孝,一個就是順,你得順從,不能頂嘴。”
偉貞道:“我的老嫂子!不是我不順從,問題是關鍵每次都是這話,好像這世界除了這事兒,就沒其他事了,我成眾矢之的了,我單身,合著我就成社會公害了,誰都能來說我一下,刺我一下。”
二琥道:“誰說你了,誰刺你了,除了媽,還有你哥哥嫂子,誰管你單身雙身,你生病了,人家更不會管你死活,只能是你一個人在家裡哼哼,都是為你好,都是愛你,為你著急,是吧,上次那個鄭先生,那麼好的條件,又是頭婚,年紀職業也都相配,你愣說不行,真是老天都無法開眼了。”
偉貞急道:“我的親嫂子呀,不是我說他不行,是他真不行,我跟他結婚,對我一點好處沒有,反而拖我的後腿,我還得當他懷孕工具,老媽子,我何苦呢?”
二琥道:“女人需要付出,做女人跟打麻將是一樣的,你永遠不能指望自己拿到一手好牌,重要的是你要能把一副壞牌打好。”
偉貞笑道:“我沒有信心,但你似乎也沒有打好。”
“所以我才把經驗教訓告訴你呀我的老妹妹。都是嫂子我的血淚史。”二琥痛心疾首。
“那也得有好的才行呀。”
二琥拍拍胸脯說:“下次我保證給你介紹好的。”
“拭目以待,”偉貞說,“不過我對婚姻養老不抱什麼信心。”
二琥說:“為什麼?”偉貞說:“如果結婚僅僅為了養老,那也沒意思了,不如找個保姆,免得費心。”二琥嘖嘖道:“一聽就是沒結過婚的人,我跟你講,結婚,不是說都是搞什麼浪漫的戀情才結婚的,不是說好,你愛我,我愛你,就結婚的。”
“不相愛結什麼婚?”偉貞反駁。
“很多相愛的未必就能結婚,愛是感覺,結婚是現實,很多結婚都是互幫互助的,出於多種考慮,開始可能沒有愛情,但到最後必定是有恩情,你聽嫂子一句話,你自然有福氣。”
偉貞呵呵道:“那結了婚又離婚呢?沒準還分一半家產過去,結果你的養老指數變得比以前還低,又或者,男方先去世了呢?都說不定。”
二琥說:“你要這麼算就沒意思了。”
“這不是你讓我這麼做的么,找個人,結婚,以後老了有個伴。”偉貞打趣道。
老太太在陽台喊人。二琥道:“我不跟你說了,以後你就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