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父去世後,劉紅艷最擔心的就是媽媽孫慶芬。中老年喪偶,女兒在外地,一個繼子約等於沒有,孫慶芬一夜之間變成了事實上的空巢老人。孤獨、寂寞是肯定的,但真正糟糕的,是孤獨寂寞帶來的副產品——精神的消沉。退休後,孫慶芬就有點不適應,說起來,人生的日子更少了,但她卻覺得日子顯得更長了,老伴去世後,這日子就更顯得長。孫慶芬以前的生活作息是,早起,去菜場買菜,中午做飯,下午休息,傍晚鍛煉,晚上看電視。老伴的缺席,讓這一切瞬間打亂。首先,一個人住,買菜也不用那麼頻繁了,做一頓飯,能吃好幾天,家裡面靜悄悄的,人也懶懶的,幹什麼都沒有精神。慶芬的妹妹建議她打打麻將,可孫慶芬一輩子老實,實在不是打麻將的人。於是,孫慶芬生活主體建構在了電視上面,早晨一睜眼,孫慶芬就要把電視打開,一直到晚上閉眼睡覺,除短暫的外出時間外,孫慶芬必須要聽到電視的聲音,而且,她喜歡看訪談或新聞類節目,不為別的,只為能聽到人出聲。家裡太安靜了。她怕靜。歸根到底,她怕寂寞。紅艷總是拜託小姨和表哥,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她媽媽,但這也只能是隔三差五,人家有人家的一大家子,都有自己的事情,即便是親姊妹,也不能完全依賴。孫慶芬活得是越來越沒有生氣。
知母莫若女。劉紅艷最清楚媽媽孫慶芬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明白,當務之急,是得讓媽媽有個事做,有個精神寄託,她媽一輩子忙慣了,以前是為照顧她而忙,後來是忙著照顧繼父,可現在,輪到她照顧自己了,孫慶芬卻忽然手足無措。她老了,需要人照顧了。繼父去世後,家裡的錢和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大毛子拿走了。還有繼父多少年壓箱底的錢,也都被拿走了。紅艷看不慣,幾次想找大毛子理論,都被孫慶芬壓下來了。孫慶芬的理論很簡單:人都死了,還要錢做什麼。紅艷急得頭皮都麻,媽媽簡單自持,她不能只顧簡單,她必須考慮未來,而紅艷可以預見的可以接受的未來,卻必須要大量的鈔票來支撐。鈔票不是人生的全部,可沒有鈔票,人生很可能失去全部,紅艷不敢掉以輕心。失業後,紅艷一天也沒有停頓,在一周內,她就找到了新工作,沈即墨要開一家新公司,做影視版權代理,想請紅艷做主管,紅艷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只是公司籌備需要一段時間,所以短時期內,紅艷要在家賦閑。可問題是,紅艷是閑不住的人,一閑下來,就容易胡思亂想。我媽在家幹嘛呢?會不會太悶?太煩?太無聊?吃的好嗎?天冷了,會不會忘記穿衣服?換煤氣罐怎麼辦呀?買大米呢?那麼重。不小心摔倒怎麼辦?煤氣漏氣怎麼辦?外出忘記關門怎麼辦?無數個問號,彷彿無數個小鐵鎚,每天就這麼在劉紅艷心上敲著,一下,兩下,三下……劉紅艷終於有些受不了了,她覺得自己甚至有些強迫症。一個月,光是電話費就交了四五百。
“喂,媽,你在家啊?早晨吃嗎?”劉紅艷抱著電話,躲在卧室,“早飯一定要吃,不吃容易得慢性病,晚上睡覺前喝包牛奶。”電話那頭,孫慶芬就這麼聽著,懨懨的。任憑紅艷電話不斷。白天的時候,孫慶芬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打掃房間,兩個卧房,客廳,反反覆復掃、擦,一塵不染。打掃完了,慶芬常常找出家裡的幾本影集,看過來看過去,看累了,就往沙發上一躺,電視開著,慶芬看著看著就困了,一睡幾個小時,有時候起來天都黑了,慶芬就起身去做一些麵條,胡亂吃了了事。老伴去世,女兒在外地,孫慶芬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了“活著”本身。
紅艷最怕的情況,是媽媽的電話打不通。遇上孫慶芬手機沒電,劉紅艷忍不住就要胡思亂想,急狠了,她恨不得買張票就立刻趕回家。電話一通,紅艷的口氣常常是這樣的:“怎麼搞的,電話怎麼不通,萬一出了點事怎麼辦,真是急死人,手機就是用來聯絡的,必須保持24小時通暢呀!”孫慶芬則彷彿是個犯了錯的孩子,在電話那頭委屈地說:“我睡著了。”
劉紅艷還關心一件事,那就是,錢。以前上班的時候,每個月工資一到賬,立刻分成三份,一份是交給婆家的伙食費,一份是給媽媽的生活費,一份是自己留存的私房錢。聚沙成塔積少成多,劉紅艷不能不小心從事。失業過後,劉紅艷也沒閑著,到處找熟人拉拉關係,做各種能賺錢的活兒,做中介,寫寫稿子,擺擺地攤,未嘗不可。她告誡自己,雖然不能日進斗金,但只要日日有進項,不是坐吃山空,就很好。
這天劉紅艷正在擺地攤,賣一些從批發市場進來的時令小飾品,忽然一個電話打來,是小姨的聲音。“紅艷你快回來,你媽鼻子出血了,在住院!”劉紅艷腦袋一蒙,忽然覺得手足無措,過了十幾秒,她才理清思路,給倪俊打了個電話,又去代售點買了張車票,去銀行取了現金,轉身飛奔去高鐵站。一路心懸到了醫院,紅艷也不知道這幾個小時是怎麼熬過來的,那感覺好像生病的人不是她媽媽,而是她。紅艷身心俱疲。
紅艷幾乎是跌撞進病房門的。
“媽!”紅艷的聲音嘶啞。
小姨轉過身,臉色還算平靜。她媽媽孫慶芬女士平躺在病床上,在燈光的映照下,臉色格外蒼白,她的一隻手露在被單外面,皮皺著,那是多年勞動的副產品。
“你媽非不讓我打電話給你,後來實在不行了,住院了,我就說不喊你來不行,我能伺候,但責任我擔不了呀!”小姨是個直脾氣,話也多。
紅艷撲在慶芬的病床被子上,帶點哽咽:“瞞我做什麼,我不管你,誰管你。”
孫慶芬也有些感動,眼眶紅紅的,不停用紙巾擦鼻子。
小姨過來打圓場:“行了,現在沒事了,女兒也回來了,大夫說了,鼻子出血是因為之前的手術沒做好,再加上血壓有點高,稍微控制控制就好了,再加上有點感冒,所以身體支持不住了。”
“血壓高?”紅艷轉頭問,“媽這個年紀怎麼會血壓高?又不胖?吃的也不油。”
慶芬喃喃說:“我沒事。”
紅艷急了,立馬跑去問醫生。醫生只說問題不大,注意控制血壓,其他也就沒說什麼。紅艷心裡的石頭稍微放了放,但她還是不能徹底放心。病房外,紅艷跟小姨商量。
“姨,你說媽現在怎麼辦啊?一個人在家,我這心天天都懸著。”紅艷摸額頭。
小姨嘆了口氣說:“我也想把你媽接到我家一起住,可你看看,我們那一大家子,公公婆婆,也實在抹不開面子。”
紅艷說:“姨你不要這樣說,你有你的難處,只是現在我媽這樣,我真不放心。”
小姨道:“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紅艷忙問哪兩條。小姨說,“要麼找個人再婚,兩個人搭伴養老,要麼你接過去。”
“再婚短期內不實際,我倒想接過去,可現在我在那邊也跟公公婆婆住,接過去,怎麼辦啊。”紅艷直皺眉頭。
“唉,按說你已經算嫁得很好了,天子腳下,見的世面大,但以後總歸你得有個房啊,說句不中聽的,雖然他們家也是獨生子女,那房子以後鐵定是你們倆的,可等到那時候嗎?你媽能扛得住嗎?按說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應該提了,當初我給你介紹的那個土地局的小李,李春富,多好,你非不幹,現在也不是說你找的不好,也很好,大城市的人,戶口落在北京,以後對孩子也好,但就是家裡照顧不到,你說你要是家裡有兩三個孩子,也好辦,可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就你一個,雖然現在交通方便了,可終究不在身邊,也是個煩,現在我就巴望著你混出一二來,別說你媽接過去不成問題,以後我們也能跟著沾沾光。”
紅艷笑道:“那我真得努力了,不然簡直要等到猴年馬月。”
小姨也笑。美好的未來。劉紅艷現在安慰自己的手段,大抵只能是暢想未來,房子會有的,車子會有的,孩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可是劉紅艷就是怕,等到什麼都有的那一天,一些生命中珍貴的東西,又會沒有了。
紅艷在家裡住了一周,每天幫慶芬做飯,陪慶芬聊天,給慶芬按摩,她下定決心,要把曾經缺漏的補回來,只是,紅艷不懂,她現在越是做的到位,等她離開之後,慶芬的失落感則會加倍。得失太過迅速,痛苦更加錐心刺骨。
紅艷帶慶芬去買了筆記本電腦,裝好網線,下載好相應的軟體。她反反覆復教了一天,終於讓孫慶芬成功學會用QQ,她說,以後兩人每天就可以用視頻聊天,這樣她也放心些。孫慶芬心裡暖暖的。
臨走那天,紅艷拎著行李,火車站離家有一段距離。紅艷怕看到慶芬哭,就說媽你別送了,我自己打車過去也是一樣。可慶芬不幹,她非要送,並且還必須看著女兒進站,上車,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到了車站,人潮湧動,紅艷和慶芬在候車室坐著。慶芬老覺得紅艷帶的東西路上不夠吃,硬拉著紅艷去車站小超市,又是買乾糧,又是買飲料。紅艷煩難說:“媽,真不要,都帶了,這越買越重,就幾個小時。”慶芬鄭重其事地說:“那也要吃,回去也要注意,他媽媽不肯做,你就出去加加餐,不要委屈自己。”紅艷撒嬌道:“知道了媽,光顧著說我了,你自己呢,鼻子出血,血壓升高,感冒,你讓我怎麼放心。”慶芬道:“有什麼不放心的,你都是我帶大的,你最難帶。”紅艷又要鬥嘴,但檢票員已經宣布開始檢票了。紅艷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她溫柔地抱住媽媽,一顆眼淚淘氣,啪嗒一下掉下來。“你要保重。”紅艷邊哭邊說。慶芬也哭。她轉過身,揮手讓紅艷走。紅艷拉著行李,先是一步一回頭,檢了票,她終於被轟轟的人群擁著走了。就在視線斷掉的剎那,她看見媽媽憂傷的背影,抹著淚。
所有的離別,都是一個傷感的句子,只是人們都希望離別不是句號,而是破折號,指向一個帶著笑容的溫暖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