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老太太從高級養老院接回來,春梅的苦日子又開始了。國外是不能去了,她每天還是白天上班,晚上回來照顧老太太,吃喝拉撒睡,哪一點不看到都不行。
幸好白天二琥還能來幫著照顧照顧,要不然,春梅感覺自己就是長出三頭六臂,也處理不了這些家務事。
值得慶幸的是,老太太自從回來之後,吃飯大便都正常,每天高興了,還跟著DVD里做做廣播體操。春梅下班回來,故意討好老太太,就問,媽你想吃什麼你說啊,我去買。結果卻被老太太反駁:“虧你還在健康類雜誌上班,老人年,容易三高,不能吃太多。”春梅覺得好玩,就繼續逗老太太:“那你的肉脯也不要吃了。”老太太嘴一撅:“說你不懂你就是不懂,肉脯是經過加工的,是干肉,可以吃,不能吃的是濕肉,而且我是少吃,解解饞,跟斯楠以前吃肉鬆差不多,不至於就怎麼著了。倒是你,該小心,你看看你的身材,都走樣了。”春梅笑道:“我這樣都算走樣了啊?您真是沒看過走樣的。”老太太哧了一聲:“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一米六三的個子,只有九十斤,幾個孩子的媽了,穿個連衣裙夏天,走到哪兒都一道風景。”春梅附和道:“是是是,我的老媽媽,您年輕時候那風采,我可比不了。”
老太太斜眼道:“老媽媽?我很老嗎?”春梅忙扶住老太太的胳膊,拍了兩下,笑嘻嘻說:“您不老您不老,長命百歲。”老太太說:“還長命百歲嘞,最煩你們這些老腔老調。”
有人開門。斯楠回來了。
“學校考試結束了?”春梅問。
“嗯。”斯楠低著頭,鑽進了自己的小房間。春梅跟老太太說:“媽,都是您慣的,這孩子都成什麼樣了,見人跟沒見到似的,特自我。”老太太呵呵道:“叛逆期,像她爸,偉強小時候也這樣,有一次我給偉民做了一條燈芯絨褲子,土黃色的那種,褲腿上還綉個小花。他就不願意了,我跟他說,哥哥大,哥哥穿完才能給你穿,他偏說不,小時候就這麼好強,好說歹說都沒用,死活非要一條新褲子,我那時候工資一個月才十七塊八,哪有閑錢再做第二條褲子,最後偉強居然給我來個離家出走,走了三天才回來。最後,我妥協了,給了他一條褲子。就是這麼犟。”這話老太太說了不下十遍了,褲子,繡花,出走,翻來覆去。
春梅害怕老太太又犯病,那晚上就別睡了。她說媽你上床吧,我幫你揉會腿,就睡吧。老太太倒還配合,上了床,卧室電視聲音小小的,只是人在裡面動得歡快,老太太看著看著,便開始打盹兒了。春梅大呼阿彌陀佛,去客廳收拾了一番。又跑去敲斯楠的門,問她洗澡不洗。斯楠懶洋洋地答了,說是不洗。春梅便放心地去洗手間,給浴池裡放滿了水,反正隔天是周末,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睡個懶覺。自從上次泡澡之後,她就愛上了那種感覺,整個人被溫暖包圍,閉目養神。
結果泡到一半。斯楠闖進來了。進門就趴在馬桶圈旁嘔,恨不得心都嘔出來。
“怎麼回事?哪不舒服?吃壞東西了?”坐在浴缸里的春梅有些發慌,趕緊站起來擦乾身體,套上衣褲,幫斯楠拍背。“要不要上醫院?”
“不用,可能吃壞東西了。”斯楠抬起頭。
“我給拿點葯吃。”春梅道。
“不用!我休息休息就好了。”斯楠有氣無力地說。春梅把斯楠扶回卧室,幫她鋪好被,又拿來一杯熱水,讓斯楠喝了幾口。斯楠說媽你先回去睡吧,我沒事。春梅說:“你也這麼大了,雖然離家近,但在學校,也要學著照顧自己,媽現在焦頭爛額,不可能面面俱到。”
斯楠用被子蒙住頭,說媽你別啰嗦了。春梅知道多說無用,便也回屋睡覺。
第二天早上,春梅起床,在洗手間刷牙,斯楠又衝進來。穿著睡衣褲,披頭散髮。這次是對著面盆乾嘔。
“楠楠你到底怎麼回事?要不我們上醫院。”春梅一手握著牙刷,站在女兒旁邊,上下打量著她。
斯楠擰開水龍頭,用手捧水拚命朝臉上撲,頭髮、上衣領口全濕了。
春梅見女兒舉止異常,漱了一下口,問:“到底怎麼了,一大早的,犯什麼病?昨晚也沒吃藥。”
斯楠忽然彈起身子,轉過臉,面無表情,但眼淚卻從眼眶跳出來,與臉上的水混成一道:“媽,我可能懷孕了。”
春梅手裡的牙缸嘡啷一聲掉在地上。老太太剛巧醒了,在裡屋問,怎麼回事兒。
春梅忙探頭出去說沒事沒事。說完又關緊門。
她看著自己的女兒,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從哪說起。“可能懷孕了”,這幾個字該從一個女大學生嘴裡說出來嗎?可她又能怎麼說,孩子是她生的,也是她教育的,如果說孩子犯了錯,她張春梅也至少有一半責任。可張春梅又有點恨,恨自己怎麼可以生出這樣一個女兒,她當年在結婚之前,甚至都沒有跟男人接過吻!到了倪斯楠這一代,怎麼可以直接懷孕!
春梅的嘴唇有些抖,但她最終沒說什麼來,而是一揚手,給了斯楠一個巴掌。
斯楠單手捂著臉,抽泣。
“不許哭!去穿好衣服!”春梅足夠冷靜,她知道,這事兒不能讓老太太知道,在沒有搞清楚之前,也不能讓家裡人知道。
春梅迅速在腦中走了一遍流程。先去做檢查,如果沒有,最好,如果屬實,去找男方家長談。斯楠穿好衣服了。春梅讓她到門口先等著,她拿了錢,給二琥打了電話,請她幫忙來家裡照顧一下老太太,然後就拽著倪斯楠去醫院。
春梅開車。斯楠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
“是誰的?”春梅問。斯楠早不哭了,頭靠在椅背上,神情獃滯。
“同學?還是老師?”春梅變得有些冷酷。
“就一同學。”斯楠有氣無力,同時顯得不耐煩,同時覺得好笑,問,“你覺得我可能去找老師?”
春梅臉綠。“在哪兒發生的?什麼時候?”
斯楠扭過身:“媽,能不能不要像審犯人一樣審我?”
“你還不知道錯?!”春梅幾乎是在咆哮。
“我沒覺得我有什麼錯!錯就錯在沒避孕。”
避孕兩個字聽得春梅五內似沸,她猛地一打方向盤,把車子剎在路邊。“你再說一遍?!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廉恥?”斯楠說:“我們是相愛,有什麼錯的,但現在我不能把孩子生下來。”
春梅感覺自己是在聽天書!斯楠的成長水平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她覺得現在斯楠就是一個怪物,問題少女,跟街上那種打耳洞染頭髮穿破了洞的問題少女沒什麼分別。
“你不要總是拿你們那一代人的要求來要求我!”斯楠忍不住了。春梅舉起了手。斯楠把臉迎上去,“你打,你打死我好了!一人兩命,大家乾淨!”
春梅實在打不下去,又擱下了手。
“這次是我的錯,我的軟弱,我不該跟他們去旅行,不該發生這種事,以後我也絕對不會這樣做。這是我的人生,我想最終我會負責。”
“你負責,你怎麼負責?”春梅把車門打開,推斯楠下車。有人在路邊看。斯楠狠狠地拽過自己的衣服,瀟洒地朝前走。春梅眼見女兒越走越遠,終於還是不忍心,油門一踩,跟上去。“上車。”春梅把車停在斯楠旁邊,打開車門,但臉卻扭著,不去看女兒。
斯楠不理睬,大步向前走。
“上車!” 春梅跟上,這次是咆哮。斯楠這才停下,兩手還是插在口袋裡,上了車。
一路無話。
到了醫院,驗孕很快,一根驗孕棒,去廁所一試就出來了。跡象不明顯,紅線稍微過了懷孕的警戒線一點點。接下來是問詢,診斷。醫生是個面目嚴肅的大媽。
“倪斯楠,20歲?”大媽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腿。
“還差幾個月才到二十。”斯楠乾脆。
“你是老師?班主任?”大媽看病前先問人物關係。春梅有點發窘,但還是說,“我是她媽媽。”
“唉,現在的媽啊,我都不知道是怎麼當的!孩子不懂,你還能不懂嗎?”
春梅被噎住了。子不教,父之過,女早孕,母之錯。是她沒照顧好孩子。可是,說白了,還要她怎麼照顧孩子呢?該做的她都做了,不該做的她也做了,言傳身教四個字,春梅自認做得不錯,可斯楠還是義無反顧地成了一個問題少女。
春梅不說話。
醫生大媽說:“你女兒沒懷孕,但有婚前性行為,也是非常危險的,建議去到心理衛生科去上一課。這才多大年紀,思想上要端正,我們就不說貞操是女人最好的嫁妝了,這觀點有點極端,但也不能胡來呀!家長不要每天都忙著掙錢,忙於事業,
春梅唯唯稱是,如釋重負,叫上斯楠,走了。
“明天我去你學校。”春梅和斯楠一前一後走著。“去我學校幹嘛?鬧事?現在不是沒事嗎?”斯楠質問。迎面走來一男一女,斯楠沒注意,直直撞了上去。
春梅擠上去嚷,說走路看著點兒。一抬頭,卻看見自家夫君倪偉強扶著一個女人,有說有笑。“爸!”斯楠先喊出口。
春梅僵在那兒。偉強忙圓場說,一個學生病了,帶來看看。
學生病了?鬼才信。在單位,在辦公室,春梅總聽人說,要防止小三,中年男人最危險。春梅總是當耳旁風,認為這事兒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現在,現實卻結結實實給了她一記重拳。春梅有點暈。斯楠懷孕,她還能保持冷靜,打點好一切,該交涉交涉,該去醫院去醫院,可現在輪到她自己,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理不清頭緒。從醫院到停車位短短數百米,春梅把什麼可能性都想了。離婚,出走,鬧事,她腦海中甚至出現了掌摑小三的畫面——跟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義正詞嚴地啐小三一頓。但如果那人真的是學生呢?偉強真的只是陪學生來看病。那自己豈不是誤會了好人?春梅愁腸百轉,想起那個女學生的粉面朱唇,就又氣不打一處來。
母女倆上了車。斯楠抱著春梅的包,笑嘻嘻說:“媽,這回知道厲害了吧。”
春梅斥道:“你小孩子懂個屁。”斯楠反駁:“媽這都什麼時代了,我也不是什麼小孩子,我很開明的,你們不用考慮我。”春梅一邊開車,一邊空出一隻手敲斯楠的頭。斯楠一閃:“我的老媽媽,中年男人是最危險的動物,你不知道嗎?特別是事業有那麼點成功,人生有那點閱歷,同時看起來又不是那麼老的男人,那就是頂級危險動物。對外面的女人有吸引力,對家裡的女人又審美疲勞,不過媽你放心,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如果爸真敢那樣,我們就痛打小三,如果他要離婚,就讓他凈身出戶,錢啊房啊都留給我們,作為養老儲備金。”
“你這都跟誰學的,一套一套的,還養老儲備金,自己學習你不管,想得倒挺長遠。”
斯楠斜過身子,一臉嚴肅地對春梅說:“媽,你是不是腦子糊塗了,現在的情況無比嚴峻,假如那個女學生真要對爸使出什麼手段來,你我怎麼辦?”
“荒唐。”春梅還在硬撐,心裡卻早亂成一鍋粥。斯楠繼續說:“你看奶奶現在,幸虧她有三個女兒,也幸虧她的兒女中有一個爸爸這樣還能賺點小錢的,不然她怎麼辦,退休工資那麼點,這麼多年也沒見到個一毛半分的,又生病,需要有人照顧,幾個兒女加媳婦都照顧不來呢,如果現在你和爸爸離婚,老了媽你怎麼辦,我萬一又出去讀書呢,誰來照顧你,有錢還能請保姆,沒錢只能是坐著喝西北風,非常嚴峻的,我都感覺到有壓力。我說媽,你不能一直這麼少女下去了,我說是不是讀中文系的人都這個毛病啊,浪漫主義,可現實卻是赤裸裸的啊。”
春梅泫然:“我還浪漫主義?”斯楠見媽媽想哭,也連忙撲上去抱住她:“好了好了啦,春梅同學,無論什麼情況,我都會跟你站在一邊的,什麼端屎啊,倒尿啊,洗澡啊,我都要學會的。”
春梅破涕為笑,推了斯楠一下。有這麼個女兒,雖然不聽話,到底還是她的小棉襖。
第二天,春梅約二琥出來,專談偉強和女學生的問題。
“老二還不至於吧,這麼老實一個人,”二琥手裡把玩著一個鑰匙扣,“也就是巧合,緊急情況,老師帶學生來看病,也是有的。”春梅說,我想也不至於,昨天回家他裝傻,我也沒問。二琥說裝傻說明他在乎你,是好事。春梅說:“以前我是沒想過,現在我真是要注意了,現在的小姑娘可不像我們以前那時候了,矜持啊,羞澀啊,現在小姑娘都開放得很,像他們這些中年老男人,根本架不住。”
二琥安慰說:“我相信二弟是個好人。”
春梅嘆氣:“這和好人沒關係,你放眼看看,那些出軌的,婚姻出問題的,有幾個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可能也怪我,分給他的時間太少了,可是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還有我自己的工作,也是我熱愛的,雖然這些年也沒幹出什麼,真的,嫂子,一個女人想干出點什麼真是太難了,有時候想想,我們真是不能和男人比,男人的一生是做加法的,財富,美麗,女人呢,卻是做減法的,美貌遞減,魅力遞減,事業遞減,再慫的男人,只要努力拚搏,總還有希望有鹹魚翻身的一天,再美的女人,任憑你努力拚搏,也有一朝紅顏老的時日,跟誰說理去。”
二琥說:“妹妹,要我說,真不用想這麼多,都到了這個年紀了,還什麼這啊那啊的,二弟就是有那個心,也應該想想,以後誰能陪他到老?他以為那些小姑娘有這個耐心嗎?做夢去吧,她們才不會呢,她們想要的只是錢,只是上位,她們能有什麼真心,她們是挖坑給男人跳呢。”
春梅笑道:“你認為是坑,男人認為那是蜜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