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十點,偉貞還在睡覺,頭一晚寫東西寫到兩三點,實在是醒不來。可老太太不能等,扯著嗓子邊搖邊喊:“老三,醒醒,醒醒,該吃飯了。”倪偉貞睡眼惺忪,只見蓬頭垢面一個大大的媽出現在眼前。“冰箱里有昨天剩的粥,熱一熱。”老太太嘴一撅:“你去弄,我要上廁所,要熱的。”偉貞沒辦法,只好穿著睡衣,跑去廚房做飯。“媽!我下去買點豆腐腦上來行嗎?”半天,老太太吐一個字:臟。偉貞只能繼續干。飯做完了,偉貞迷迷糊糊要回去睡覺,結果摸到老太太睡的書房,一躺床上,濕的。偉貞驚叫起來。掀開被子,床單上一張地圖。老太太尿了。偉貞啊得大叫一聲。睡覺是泡湯了。
硬是洗了一天的被單,倪偉貞為了畢其功於一役,把其他該洗的也都塞進洗衣機,自己站在旁邊看著,看書。老太太湊過來。語重心長地說:“不要光看書,要出去走走。”偉貞有口無心:“哦,那等會我帶你下去遛彎。”老太太沖道:“什麼遛彎,我是說你,老大不小的了,老在家待著,這穿的,這打扮,哪個男人要看,還不下樓,怎麼能行啊。”偉貞說:“媽,你又來了,我這不是剛起來么,我這不是剛把你尿的床單給洗了么,我這不是沒化妝么。”老太太說:“女人不能只靠化妝,要靠化妝才能見人,那完了,要憑實力。”偉貞詫異:“媽,你什麼時候這麼懂這些了,你以前不是那什麼,不愛紅妝愛武裝么。”老太太說:“那是過去式,現在就是與時俱進。你出不出門,不出門我要下去走走了,你這房間小,悶都悶死了。”偉貞說你去可以,但一不能走遠,二必須帶手機,最多四十分鐘,必須回來,而且只能在樓下,我在窗台上能看到的地方。老太太彆扭了一會兒,還是同意了。
老太太下樓後,倪偉貞就站在窗檯邊上做監督,老太太果然中規中矩,站在樓下小花園的大樹下跟另一個老太太聊天。
都說老太太老年痴呆,但倪偉貞的媽卻是有的地方痴呆,有的地方精明。來遛彎的那個老太太抱著個孩子。偉貞媽笑問:“呦,老姐姐,真是你的孫子吧?”
“外孫子,小女兒的孩子,我是來看孩子的。”
“看孩子好啊,我倒想看孩子,也沒得看。”
“怎麼叫沒得看?”
“該大的都大了,也不需要我看了。”
“唉,現在孩子都是讓人操心。”抱孩子的老太太說。
“可不是唄,家家都有難心事。”偉貞媽說。
“老姐姐你也有難心事?看著你過得挺舒心的樣子。”
“煩著呢,舒心什麼,不去見馬克思,都不得舒心,我那個小閨女,整天還在外面瞎混呢,愁死人。”
“啊!我的老姐姐,我大兒子也在外面胡混呢,到現在大事不辦,我都愁死了。”
“真的?!你大兒子多大?”
“過了年四十了。”
“那年齡合適,你大兒子在哪裡?”
“在澳大利亞,已經入籍了。”
“那合適啊。我小女兒過了年三十七了,也在北京。”
“哎呀,真的啊,那敢情好,真要湊成一對,我們成親家了。”抱孩子老太太說。
偉貞媽問:“妹妹你能不能做主呀。別回頭我們倆在這開心,孩子不同意。”
“能做主,怎麼不能做主,都這麼大了,還想幹嘛,我說了算。”
“那敢情好,那我們家的我也做主了,老妹妹,那我們就說定了啊。你手機號多少。”
兩位老太太交換了手機號,一陣熱聊,也就散了。偉貞在樓上看著老媽上來了,一顆心也放下。
晚餐時間,老太太和偉貞對坐。中間擺著四菜一湯。
“偉貞啊。”老太太拉長聲調。
“嗯?”
“這個電話號你收著,還有這是那個QQ號,還有那個什麼網的賬號,你都留著。”
倪偉貞正夾著一塊肉往嘴裡送:“什麼?什麼意思?”
“多聊聊,不錯的男的,年齡什麼都合適,博士後,待遇也不錯,聯繫聯繫。”
“媽你這是從哪弄的,你上相親網站了?”
“別管從哪弄的,你聊聊就知道了,非常可靠。”
偉貞把紙條丟在一邊,繼續吃菜。
老太太怒斥:“你上點心!”
偉貞不是不上心。其實自從上次在家裡暈倒過後,偉貞也相過幾次親,但每次不是這個問題就是那個問題,倪偉貞真心覺得,現在男人靠不住,以後老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指望不上,沒準還離婚,分你一半家產,得不償失。但近來,偉貞還是免不了有一種憂思。青春早過去了,人生也過去大半,沒男人不要緊,但生理上的變化,讓她警覺,倪偉貞忽然想要個孩子了。對女人來說,特別是對於像倪偉貞這樣年紀的女人來說,孩子二字,真是一道計算題,也是一道科學題。倪偉貞與孩子的距離,說白了就是卵子與精子的距離。倪偉貞有些慌。所以老太太塞紙條給她的時候,倪偉貞想了想,留下了,又想了想,卻又丟掉了。
在男女關係問題上,她還是很傳統的,她總覺得,即便可以聯繫,也應該是男方先與她聯繫。接觸的最初,女人應該有種矜持。過了一天,沒反應,第二天,還是沒反應。
到了第三天晚上。一個“私人號碼”打來,偉貞故意讓它多響幾次,才故作優雅地接了電話。
“喂,哪位?”
“我是伯母介紹來的,不好意思我剛拿到您的號碼。”
“這麼晚了打什麼電話?澳洲的人這點禮貌都不懂了嗎?我都要睡了。”偉貞口氣堅硬。
“sorry。”
“你都不用自我介紹嗎?我的基本情況你都了解了吧?”
“sorry。”
“我英語可不行,小學水平,別跟我拽英文。”
“抱歉。”
“有時間再聊,我要睡覺了。”
“抱歉。”
偉貞狠狠地掛掉了電話,滿心歡喜。不是因為電話本身,而是因為她通過電話,狠狠地教訓了這個男人。傲慢是女人的專有權利。兩個“sorry”加兩個“抱歉”,偉貞以母老虎一般的架勢,風捲殘雲,了斷了她媽招來的“不速之客”。倪偉貞心想,這下該不會再打來了吧。
結果過了兩天,也是這個時間。同樣的號碼又打來了。
偉貞按了接聽鍵。“抱歉,又這個時間打來,實在是因為我剛從實驗室出來。”
“這位先生,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偉貞有點來氣。
“我想我們可以聊聊。”
“聊,聊什麼,好,”偉貞一隻腳踩在床上,氣勢洶洶,“聊吧。”
“可以加一下MSN嗎?”對方還是很有禮貌。
“好,加。”今天倪偉貞閑著無聊,決定玩到底。
一會兒,兩人加了MSN,男方先發來小窗口,一段話,很直白:你好倪小姐,我介紹一下我的基本情況,我叫王立正,今年四十歲,河北大學的本科,清華大學的碩士,墨爾本大學的博士,現在澳大利亞做礦產開發和研究的工作。
偉貞的手顫了一下。不得不說,這人條件不錯。前提是他說的都是實話。她順手打下一行字:條件不錯,那,為何沒有結婚?
王立正回復得簡單扼要:長得不好,工作單調,圈子太小,與女性接觸少。
偉貞道:我的情況你知道否?我要求你知道否?
知道知道。
然後?
我對你感覺挺好的,不知道你對我感覺怎麼樣?如果可以,大家可以嘗試發展發展。
簡單直接,理工男人的表達方式超出倪偉貞的預期。她原本打算跟澳洲男玩一場感情遊戲,但結果剛上戰場,卻發現對手已經繳械投降——壓根沒打算跟她玩什麼“愛情三十六計”,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倪偉貞困惑了,她該怎麼回答,說喜歡,談不上,說不喜歡,也至於,她對他的感覺是,不討厭。偉貞思考再三,在鍵盤上敲出這麼幾個字:留校察看。
發完她就後悔了。她決定下點狠葯。
偉貞:我的要求很高的。
立正:都可以提,可以商量。
偉貞:我要在澳洲買房!
立正:可以。我一直存著錢呢。
偉貞:我要澳洲永久居留權!
立正:結婚就能辦到。
偉貞:我要買寶馬!兩輛!開一輛,存一輛!
立正:這邊寶馬不貴。
偉貞:我是不工作的。
立正:這邊很多女人都做全職太太。
還提什麼意見呢,偉貞暫時想不起來了,便說,你發你照片給我看。
立正:我長得難看……
偉貞:那我的照片你也別想看了。
立正:我在網上已經看到了……
偉貞:你從哪看到的?
立正:老太太說了倪小姐的名字,然後有個東西叫谷歌……
偉貞怒了。她啪得合上電腦。衝出屋子,大喊:“媽! 你怎麼能把我的個人信息亂跟別人說。”老太太在看戲曲節目,咿咿呀呀停不下來。“媽!”偉貞怒吼。
老太太一個旋轉,水袖動作,然後一個漂亮的亮相,身子歪斜,一個不小心,玉山傾頹,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斷了氣似的。“媽!”偉貞哭天喊地亂了神經。老太太睜開一隻眼,笑嘻嘻說:“逗你玩。”倪偉貞一秒鐘天上地下。她實在鬥不過這個老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