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梅的精心照料下,老太太的情況還算穩定,四天一次排便,隨時隨地排尿,一天三頓喂飯,春梅都已經基本掌握了,她成了一名合格的護工,並且,在此之外,春梅還找到了另外的樂趣,她開始創作了——悄悄地寫一個長篇小說《老有所依》,第一句是:“媽媽老了,該由我來照顧了。”內退過後,春梅發現,她和偉強的關係,比以前好了,偉強回家的時間多了,以前偉強經常加班到夜裡,甚至根本不回來。現在變了。偉強變得柔和了,鬆弛了,說話有時候也容易忘了,不像以前那麼嚴謹了——偉強老了。
對於偉強的這種衰老,春梅不覺得難受,反倒有種意外的驚喜。時間讓人平等。女人贏在二三十歲,男人贏在四五十歲,而五十歲過後,女人和男人,越來越趨近於平等,到了最後,女人絕了經,男人不射精,他們也就都變成了一種人:老人。
這雖然是種消極的勝利,但在春梅看來,卻是一種維持安定生活的好辦法。自從女學生出軌事件過後,春梅真是沒力氣斗什麼小三了。小三年年有,一代代更年輕,她所能期待的,只能是自己的丈夫回頭是岸。
樓下肯德基,春梅跟老朋友翠華面對面坐著。翠華說:“哎呀真羨慕你,不用上班掙命。”春梅說:“羨慕啥,還不是跟個長期保姆差不多,我們家的老太太,整天躺在那兒,一步都離不了人。”
翠華說:“哎呀,都這樣,你們這算是條件好的,我公公,也是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四五年才走,哎呀真是糟蹋死人了,那個臭味,我好幾年都覺得洗不盡,你能做到這樣算不錯了,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你還是個媳婦,還想怎麼樣,我們家那位婆婆,也是老年痴呆,整天在鬧呢,這陣子非要趕我走,說我是壞人,把屎都抹到我毛巾上,真是噁心死人了,我還不能說,我一說,孩子他爸就說,媽腦子不清楚,你跟她計較什麼?我兒子看了也覺得嚇人,說媽以後你要這樣我可不管你,我說你不管我誰管我,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春梅說:“都沒用,指望不上,我女兒也說要出國,你想,一出國,學習,萬一再找個老外,怎麼辦?回國都是少的,跟我小姑子似的,老人誰管?我們這眼看著就老了,也愁心。”
翠華說:“不是眼看著就老了,是已經老了,上次我在家換內衣,哎喲,正好有個鏡子在前頭,我抬頭一看,嚇得半死,哎喲,垂得不像樣子嘍,別說老公不感興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恐怖。”春梅捂著嘴笑,一邊笑一邊打翠華。翠華說:“我們這一代人啊,養老只能靠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就那麼點養老工資,醫療吧,你去看看,人擠人,真是恐怖死了,我現在每年都做體檢了,怕啊,現在這麼多病,每次去體檢,我都一夜睡不著,你說我們這個年紀病了可怎麼辦?說老也不算太老,說年輕也絕對不是年輕了,我都當奶奶了!”春梅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又連忙恭喜。
翠華說:“恭喜啥,作孽,我兒子不是去上海工作嘛,找了個本地的建築包工頭的女兒,哎喲,從小沒有媽,一點教養沒有,現在生了兒子,讓我去給幫著帶,上月我整個人是被氣回來的,行,人家財大氣粗,根本不把我這個婆婆放在眼裡,我兒子也是,平時脾氣挺大的,現在被那小丫頭片子治得服服帖帖的,反過來還幫著她來說我,我去做飯,米多了,人說我怎麼這麼浪費,米放少了,又說我做得怎麼不夠吃;做菜吧,又說我做菜鹽放得太多,不健康;我去帶孩子,整天就讓我在那個小屋子裡帶,我說要抱孩子下去吧,又說哎呀孩子要被搶走的呀。現在壞人多,幼兒園的孩子都被砍了。我還能說什麼?人家媳婦擺明說了,以後養老不負責。他爸現在還在上班賺錢呢。你說這養兒子有什麼用,還養兒防老呢,屁!”
春梅聽的心驚,斯楠雖然不至於不孝至此,但以後遠走高飛,也基本是定局了。春梅說:“唉,那就保重身體,好好過,這年頭,真是過一天算一天。”翠華說:“朋友里,就你過得最舒心了,無憂無慮的。”春梅苦笑:“哪裡有什麼無憂無慮,幸福不幸福,也就看一個人的忍受程度了。我是能忍則安。”翠華說:“你這說的是真理,不過你們家偉強可夠成功的啊,我說實話,年輕的時候我看著一般,上次看到,真是覺得越來越中看了啊,你可得留心著點。”“再留心也架不住……”春梅欲言又止,轉彎說,“年老色衰呀,男人還不都是看個長相。”翠華說:“哎喲喂,這話說的,你這長相身材他還不滿意呀,嘖嘖嘖,當年可是紅遍中文系呀。”春梅說:“還紅遍呢,得了吧,你看我這皮鬆的。”說著,春梅用手扯了一下脖子上的皮,一拉老高。兩個人都笑了。
晚上,春梅特地穿上一套蕾絲睡衣。多少年前的老貨了,好在穿上去還有點懷舊味道。春梅站在穿衣鏡前,伸伸腿,撇了個眼風——作為一個女知識分子,怎麼也找不準那個媚態,偉強推門進來,嚇了一跳。“你幹什麼?”偉強半笑著。春梅慌亂:“沒,沒什麼。”偉強畢竟是老手,他脫掉外衣、褲子,輕輕走過來,抱住春梅,問:“是想給我個驚喜?”被這麼一問,春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怎麼回答?說是特地準備的,有些跌面子,說不是特意的,可穿成這樣,誰信?春梅說:“舊衣服,試試看能不能穿上。”偉強一用力,兩個人身體一歪,倒在床上,偉強翻身壓在春梅上面,喘著粗氣。“媽,我那條褲子放哪兒了……”斯楠推門進來,見此情景,詭秘一笑,又捂著嘴出去了。春梅窘得一臉臊紅。偉強的手卻往下探,一點一點,就好像一個攀登高峰的人,經過草地,踏過河谷,勇闖高峰。“哎喲。”春梅叫了一聲。偉強趕緊鬆開手。“怎麼了?”“有點悶痛。”偉強不信,一隻手握住春梅的乳房,小小使力。春梅又叫了一聲。“好像有個硬塊。”偉強說。春梅緊張得笑容全無,翻身坐起來,對著光,反覆揉按。“多長時間了?”偉強問,“怎麼這樣不小心。”春梅懵懂說自己也不知道。夫妻倆無心戀戰,並排坐在床上,床頭燈開著。春梅開始胡思亂想。
“萬一,我有什麼問題,怎麼辦?”春梅面無表情。偉強抱住她:“沒事的,沒事的,明天早晨我們去醫院,一切都會沒事的。”春梅哭了。生活像一個馴獸師,她則像一個小丑動物,一點沒有時間喘息。
“我老了,我老了,你還年輕。我怎麼辦?”春梅抱緊偉強。偉強安慰她說:“誰說你老了?心態不老,就永遠不會老。”春梅抬頭看偉強的臉,燈光在照著他,越發顯得果敢堅毅,而轉而看鏡子里的自己,蒼老頹然,亂髮披肩,好不憔悴。春梅放聲大哭。老之將至四個字,對於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一句恐怖的咒語,現在,這個咒語開始在春梅身上顯靈了。
第二天一早,偉強給偉民打電話,說想請二琥嫂子過來幫忙一天,他要陪春梅去看病。偉民一聽春梅病了,也不敢怠慢,連忙告訴二琥,讓她趕緊去老二家。偉強等不及,先帶春梅走了。二琥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臭味。“哎喲我的親媽呀,這可要人命了,”她小跑著去小卧室,一掀起老太太的身子,發現接便器邊上,噴得都是屎花,“我的媽呀,這誰給她亂吃東西呀,這拉的,要命!”二琥一陣伺候。搞好弄好,她發現老太太似乎不動了。“媽!媽!”二琥拚命搖動著老太太的身子:“哎呀,我的親天老娘娘,不會就這麼死了吧!哎呀,媽!媽!”猛然間,老太太兩眼一睜。二琥嚇得往後退了兩步。“我的天啊,你要嚇死我啊媽,你睡得也太死了,怎麼搞的啊?”老太太嗯嗯了兩聲,意思是要起來。
二琥倒了熱水,幫她擦洗乾淨,然後扶起來,吃早飯。二琥一邊喂老太太紅豆粥,一邊說話:“哼,媽,不是我說你啊,這些年,你肯定藏了不少私房錢吧。”老太太沒迴音。二琥哼了一聲,繼續說:“是不是都貼給老二兩口子了?我知道媽你現在不能說話,但腦子還明白,如果是,你就嗯一聲。”老太太果然嗯了一聲。二琥得意道:“我就知道是這樣,老二兩口子,是扮豬吃老虎,精著呢,家裡是不是還有什麼傳家寶什麼的,都給老二啦,媽呀!你就是偏心,不過媽我可跟你說一個事,您那退休工資啊,沒了,不過你可不能怪俊俊,他也是好心,幫你去拿,結果呢,遇到劫匪了,沒死就是萬幸了!”斯楠驀地走過來,睡眼惺忪問:“什麼退休工資,什麼劫匪?大嬸,你一早在這說什麼呢?”二琥沒想到斯楠在家,連忙掩飾:“哦,斯楠,沒事,沒事,我亂說呢,你怎麼不去上學。”斯楠是個鬼靈精:“哦,我知道了,你偷拿了奶奶的退休工資,好吧,我知道了。”
二琥立馬翻臉急道:“你這孩子怎麼亂說呢,誰拿你奶奶退休工資了。”斯楠反問:“你沒拿你激動什麼?”二琥說:“誰激動了誰激動了。”斯楠說:“行,那我們回頭查賬,看看奶奶的退休工資,到底去了哪兒。”二琥服軟:“哎喲我的小姑奶奶,大人的事兒你就別跟著攙和了,真是要愁死你大嬸。”斯楠說:“我也不想摻和呀,可我不摻和沒好處呀。”二琥問:“你要什麼好處?”斯楠說:“我要求不高,一頓金錢豹。”二琥說:“啥是金錢豹。”斯楠不屑:“吃飯的地方啦。”二琥說:“行,我讓你俊哥帶你去。”斯楠說:“現在?”二琥說:“中午就去,你去找俊俊。”斯楠樂不可支,反正她大事已定,進入休息期。她去老倪家找到堂哥倪俊。二琥早給倪俊通了氣,讓他招呼好斯楠,倪俊自然不敢怠慢。
斯楠小時候是跟著倪俊屁股後面玩的,現在兩個人都長大了,交集變少,但偶爾遇到一塊兒,還是很能放得開。“哥,咱們去哪家?世貿天階還是中關村?”倪俊說:“非要去吃?”斯楠說:“那不然呢?”倪俊說:“你見見我不就得了,關鍵是拉近兄妹感情。”斯楠說:“哎喲喂,可別這麼說,金錢豹是金錢豹的感情,吉野家是吉野家的感情。”倪俊沒辦法,只好陪妹妹去中關村金錢豹。
到了店門口,斯楠朝里走。倪俊去付錢,卻跟前台小姐吵了起來:“以前都是198的,我上次吃的時候就是,午餐就是198,誰說是206了,你們這也太不像話了……”前台小姐平靜地說:“對不起先生,確實是206,您那個198,可能是三年前的活動價了,不好意思。”倪俊又要理論。斯楠丟不起這個人,退出來打圓場:“哥,你給他206得了。就幾塊錢,也值得這麼一吵。”倪俊翻了半天包,也沒翻出個幾塊錢來,斯楠急得眼綠,只好自掏腰包把那點缺的零錢付了,兩人才被“放行”。斯楠端著盤子,邊走邊教訓說:“我說哥,你這也忒那什麼了,怎麼就到這份上了。”倪俊翻臉:“我哪樣了?到什麼份上了?”斯楠也不吃這套:“行了!你那點事兒我還不知道啊,沒事出去工作,別一天到晚在家待著。”倪俊冷冷道:“是不是你嫂子派你來的?”斯楠說:“你聽聽,聽聽,這話像個男人說的嗎?嫂子真他媽瞎了眼,找你!呸!”“你再說一遍!?!”倪俊來脾氣了,搗了倪斯楠一拳。斯楠一個踉蹌,滿盤子的日本蟹掉了一地,她就手操起一隻,朝倪俊猛插過去……工作人員聞聲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