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春梅的恢復情況出奇好。如果不複發,是有可能成為抗癌英雄的。全家人歡喜不已。春天到了,她開始長頭髮了。這是化療過後,她第一次開始長頭髮,雖然只是薄薄的一層,但也像雨後新苗,看著讓人欣喜。病後的張春梅最喜歡問倪偉強的一個問題是:我丑么?倪偉強的回答通常是,怎麼會,你還跟原來一樣。但春梅知道,這是倪偉強的善意的謊言。有一次,春梅從醫院出來,剛走到門口,稍微擠了點兒,被一個年輕小姑娘撞了一下,差點摔倒。春梅說,你怎麼不看著點兒。誰知道小姑娘翻眼便說,這位大媽,要看著點兒的是你吧,我是站著沒動,你來擠我,算怎麼回事兒。春梅一聽到大媽兩個字,就崩潰了。活了這麼多年,沒人叫過她大媽,難道她真這麼老了嗎?
為了證明自己沒老,張春梅帶著假髮套出現在了三友百貨。這些年,張春梅雖然說不上落伍,但她逛商場的次數,還真是有限,年輕的時候她喜歡逛,後來是沒時間逛,久而久之,也就變得缺少經驗,懶得逛了。現在,她要再出發。張春梅在一家品牌店裡東摸摸西摸摸,好不容易摸著一件新品洋裝,問:“小同志,這個衣服怎麼賣的?”售貨員覷了她一眼,說:“價標都在衣服上,自己看。”春梅一聽不是味兒,“這位同志,怎麼這麼樣說話的,你就這樣對待顧客的啊?”售貨員也不示弱,冷笑一聲:“我拜託,明碼標價,自己不長眼倒怪到我頭上了,你也不看看,這裡是不是你買衣服的地方,這衣服,你穿?穿得出去嗎?”春梅窘的一臉紅:“我穿怎麼了?!我,我給我女兒買的不行嗎?!”導購員說:“那您請便。”春梅怒道:“你這什麼態度?我要找你們經理,太不像話了。”導購員說:“要是顧客都像您這麼無理取鬧,東摸西摸的,我們的衣服也別賣了,都送洗衣店去得了。”
春梅火冒三丈:“我摸什麼了,你賣衣服不就讓人摸的嗎?不摸怎麼知道料子,你自己看看,你這是什麼料子?這料子對嗎?能穿嗎?誰知道對皮膚有沒有危害?”周圍已經開始圍人,大家都在唧唧喳喳說,看笑話。導購員一見人多,更加不示弱,衝到春梅面前,嚷嚷道:“這衣服布料怎麼了,什麼年齡段的人穿什麼樣的衣服,你一個老太太,硬要充小姑娘,也不像!”春梅氣得說不出話,當即掄起手提包朝導購員上打。導購哇得一聲叫起來:“你打人?!你打人!”隨即就張牙舞爪起來,哪知道一個沒抓好,生生把春梅的假髮套給拽了下來。圍觀者瞬間嘩然。春梅環顧四周,覺得所有人的眼光都是熱辣辣的,有生以來,她才女張春梅從沒出過這樣的丑。憤怒與羞恥,好像兩桶炮彈,一瞬間,也不知道給了春梅多少牛勁兒。她嗷得一聲,一頭撞到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站不穩,應聲倒地,但那兩隻手還在打。周圍人見情勢不好,已經開始拉架了。保安趕來了。小姑娘嗚嗚哭著,從業以來,她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顧客,她大聲傾訴著:“哪有這樣買東西,哪有這樣的。”可張春梅卻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有人搖了搖她,還是不動,一個有經驗的大媽猛地一聲喊:“快打120!”
就這樣,張春梅又住院了。倪偉強也感到震驚,勢必要為妻子出這口氣。他上下打點,又是拖關係,又是訴諸法律,硬是把那位小姑娘弄到醫院來給春梅道歉。病床前,小姑娘聲淚俱下:“大姐,真對不起,我也是才做工,沒有經驗,你就饒了我吧,我丟了工作可不好找啊,我家裡還有老父親要養……”春梅本就不是惡人,一看小姑娘這個樣子,一聽她這麼說,心瞬間就軟了,也就揮揮手,讓偉強打發小姑娘去。可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爭吵,卻讓張春梅更加的不自信。年輕是肯定不年輕了,要說老,也算不上多老,但身體上的打擊,讓張春梅有些心灰意冷。
沒過多久,張春梅出院了,但她變得更加敏感、多疑,脾氣也越來越壞。飯是不做了,衣服也不洗了,一律都變成倪偉強的活兒,因為醫生說,春梅不能勞累,手不能沾水。 一天,偉強從洗衣店抱衣服回來,剛進門,春梅就說:“不能自己洗嗎?”偉強說:“實在沒時間。”春梅說:“你的意思是,讓我洗?”偉強說:“我沒說讓你洗,社會分工嘛,每個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就可以。”
春梅有些發毛:“你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沒有明確的分工?”偉強苦著臉,委屈道:“我沒說你沒有明確的分工,你現在的分工就是好好休息,好好養病,把身體養好了,才能說其他。”張春梅說:“你諷刺我是個廢人。”偉強苦口婆心:“春梅,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好不好?”張春梅把正在喝的一碗中藥朝桌子上一放,說:“那你親我一下。”偉強一愣,說:“不要鬧了,我很累。”春梅聽了,崩潰大哭:“誰不累?!誰不累?!我為這個家貢獻了半輩子,你現在就是想像甘蔗一樣把我吐掉甩掉,你直說沒關係,我就知道你是這麼想的。”倪偉強跌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他知道,現在跟春梅說什麼都沒用,他也理解春梅,理解一個人忽然失去生命中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時的感受。張春梅說:“要不就離婚,我不要你管我,我也不要你看到我這個樣子,像什麼,人不人,鬼不鬼。”
偉強低著頭,懇求道:“春梅,不要這樣,真的,好好過日子不是很好嗎?你現在恢復得不錯,再過幾年,斯楠回來了,你也徹底好了,我們一家三口不是又可以過日子了嗎?”
春梅抬起頭 冷笑一聲,快速走到卧室,捏著一張照片出來,摔在地上。照片中,倪偉強和周琴兩人肩搭著肩,一身清涼,背後是碧藍的大海。春梅恨道:“想不到這些逍遙的日子,你都還保存著。”
偉強一看有些驚惶,但很快就壓住衝動,勸慰道:“這不都是以前嗎?以前的事你不都原諒了嗎?又翻出這些做什麼?我跟她都斷絕來往了,也換了實驗室了,難道你非要我像瓊瑤劇里,把這些照片一個一個都燒乾凈,才算切干斷盡嗎?我告訴你,其實那樣做,反而說明我放不下忘不了不是嗎?自從你生病以來,你看看我的生活有多單純?就是上班下班做實驗,三點一線,我都多大了啊?就是我想,我也有心無力了,孩子在國外要用錢,你生病要用錢,我媽也是個長期要用錢的,我哪有心思做別的,這這那那,我老了,我不能不為我們的未來想一想,春梅,我一直以來都覺得你是最支持我,最信任我的。我們之間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偉強悶頭說著,春梅早已淚流滿面。她倒在他懷裡,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好像她只是一個嬌柔的小女孩。“我,我只是怕你嫌棄我……”春梅嚅囁著。
在這一瞬間,夫妻之間似乎是有了一些了解,光憑這些了解,他們就彷彿能過個三年五年。偉強說:“春梅,未來怎麼樣我不知道,誰也無法預料,但我只對你說一句,我不會撇下你不管,知道嗎?”春梅含淚微笑。
桑拿房,倪偉民和倪偉強並排坐著。偉民拍了一下偉強的肚子:“也大了啊。”偉強嘿嘿一笑:“你倒看不出來。”偉民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整天干體力活兒,想長點膘也長不起來。”偉強沒接話,兩人靜靜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偉強說:“幫你擦一擦?”偉民沒說話,只是挪了個位置。偉強就折好毛巾幫偉民擦起來。在這個“赤誠相見”的時候,哥倆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每周六,都要去澡堂洗澡,時光與命運帶來的差距,一瞬間,彷彿都不存在,他還是哥哥,他還是弟弟。偉強仔細地幫偉民搓著。“最近媽怎麼樣,我也沒顧上。”偉強問。“還那樣。”未偉民說,頓了一下,又問:“春梅怎麼樣?”
偉強說:“前一陣情緒有些不穩定,現在好多了,恢復得也還可以。”偉民說:“媽這輩子,唉,苦了一輩子,到了沒想到是這樣。”偉強在偉民的胳膊下狠勁地搓著:“人吶,生下來就是受苦的,誰不苦,你不苦?我不苦?春梅不苦,都各有各的苦,都在心裡說不出來罷了,有時候我在想,哥,真的,像我們這輩子人,也不像咱媽那輩人,有好幾個孩子,這個不行還有那個照顧,老了病了不行了,總歸還有人照顧,像偉貞出國了吧,還有我,我那出事了吧,還有你,我們呢,就一個孩子,以後怎麼辦,有時候想想也覺得愁,可這個苦我找誰說去,放眼望望,都是依靠我的,媽,春梅,斯楠,有一天我不行了,干不動了,我依靠誰去?依靠社會?靠得上嗎?”偉民轉過身,開始幫偉強搓背。“誰都不靠,就靠自己,真到那一天,無非就是個死,還能怎麼著,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個‘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什麼時候油盡燈枯,什麼時候結束。”偉強說:“會得還不少,詩詞也記得。”偉民說:“別忘了我以前語文就比你好。”偉強笑了幾聲,又說:“我在想我再老一點我怎麼辦。”偉民問你怎麼辦?偉強說:“到時候我就開著一輛越野車,開去那種荒漠,我就長驅直入,最後開著開著,我一踩油門,人就往後一倒,啪,死了。”偉民道:“不錯,還有車。”說著,偉民往偉強屁股上拍了一掌。
偉民站起來,兩人走出桑拿房。到了淋浴間。偉強說:“按一下?”偉民說算了算了,哪還有這個勁。偉強口氣輕佻地說:“找工人按嘛,我們出錢不就好了。”
老倪的臉一下就沉下來了。他最不滿意他弟弟的,就是弟弟身上的這種無時無刻顯現出的優越感。工人怎麼了?工人也是拿錢幹活,並不比誰低賤。“不按。”倪偉民口氣生硬。“按一下吧,我聽嫂子說你腰不好。”偉強堅持。偉民拗不過,便趴下來,偉強去外圍找了個做按摩的小兄弟來幫著按。偉民偏著頭說:“媽看那情況,也是玄,最近瘦得不像樣子。”偉強說:“那該怎麼辦?”偉民說:“吃的少,不運動,只是基本在循環,還能怎麼辦?到這份上,也只能是我們盡我們的孝心。”偉強不說話,半晌,忽然對按摩的小師傅發火:“手怎麼這麼沒勁呢,沒吃飯嗎?我是按摩不是撓痒痒。”小師傅大窘,趕緊憋著勁兒按。
偉強又說:“你要按死人嗎?”偉民見弟弟這樣,有些看不過去,不耐煩道:“老二你有完沒完,人家幫你服務,你這什麼態度?”倪偉強坐起來說:“我什麼態度,我是顧客,我付酬勞,我就應該被服務好。”偉民怒道:“就是你這種自以為是大爺的人最可惡。”偉強說:“哥你不要那麼敏感好不好?我又沒說你。”偉民忽然金剛怒,狠狠地給了倪偉強一拳。偉強光著身子跌在地上,又彈起。兩個人在淋浴下扭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