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在一旁坐著,乾癟癟的,瞪著個眼。二琥站在偉民身後,扳著偉民的身子:“媽,你看到了,這就是你寶貝小兒子乾的,這都多大年紀了,哪能這麼摔摔打打,就去洗個澡,就成這樣了,還說不是你慣的。”老倪不耐煩說別廢話了,說這些幹嘛。二琥執拗:“為什麼不讓說,以前不能說,怕得罪媽,現在媽都這樣了,還不讓媽知道,那這委屈我們就吃一輩子嗎?老二就是以財壓人,仗勢欺人,動不動架子就擺起來了,我吳二琥雖然沒錢,但我這個媳婦自認比他還孝順。媳婦病了,就不管媽了,什麼叫娶了媳婦忘了娘,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呀,他打壞你兒子,回頭索性沒人照顧了,大家都別好過。”老倪喝止:“別說了。”二琥嘟嘟囔囔閉了嘴,手上一用勁,老倪哎喲叫了一聲。二琥氣不過,繼續說:“這個月的撫養費還沒給呢那邊,上個月也是拖了好幾天,我們家這個樣子,四個人,兩個不上班的,說是要給要給,可月月不按時給,哪能受得了。”
“行了行了。”倪偉民儼然有些不耐煩。二琥不說話了。第二天,一大早,二琥把兒子倪俊叫來,自己提著個包,匆匆出去了。
咚咚咚,二琥重重地敲了敲門。
“嫂子,你怎麼來了?”開門的是春梅,“快進來,外面冷。”
二琥不做聲,走了進去,把包往旁邊一放,一屁股坐進沙發里:“我算知道你以前有多苦了!”
春梅被二琥的一聲悲嘆弄糊塗了:“什麼有多苦?”
二琥這才撇著調子說:“你不知道媽現在有多難伺候,又沒法交流,又不能餓著冷著,比個植物人都難伺候。”
春梅嘆道:“唉,這種事,攤上了,沒辦法。”
二琥說:“我算知道什麼叫久病床前無孝子了,更別說什麼孝順媳婦。我們能做到這樣,真是夠夠的了。”
春梅說:“真是多虧嫂子了,你說現在這樣,我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偉貞又出國了,偉民偉強又都是男人,照顧起來也不方便。”
二琥說:“也就靠我們倆,不過說實在的,媽這費用真是受不了,這我們私下說啊,我們退休工資倒貼進去都不夠。”春梅自己是個生病的人,最怕別人說治病花錢的事,因為自從她病倒了,家裡那點老底,也被耗得差不多了。“那有病也得治啊,只能是能治到什麼程度到什麼程度。”二琥一聽這話,也自覺失言,忙說:“妹子,我不是那個意思啊,你的病,當然要治到底,要治好,斷根,你還年輕啊,以後的路還長,你看現在,斯楠也長大了,以後能賺錢了,成家了,少不了孝順你。”春梅嘆氣:“像我這個樣子,還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二琥忙打了一下春梅的嘴說:“呸呸呸,別亂說,你現在不挺好的么,就是要注意保養,很快就都好了。”
春梅眼中含淚:“借你吉言。我現在真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情緒特別容易波動。有時候我還跟偉強發脾氣。”二琥握住春梅的手說:“妹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不說你為別人想想了,你現在就是為你自己想想,像你現在的情況,哪離得開老二呀。”春梅詫然,只問二琥怎麼這樣說。二琥侃侃道:“妹子,不是我說老二不好啊,我是腸子直,你真要小心啊,偉強現在可是成功人士,多少女人盯著呢,他現在對你這樣,已經是有情有義了,你再使使小脾氣,萬一被某些圖謀不軌的女人知道,那可不得了,女人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經都快停了,還有什麼競爭力?還不趕緊牢牢抓住,不然老了老了,無家可歸,可咋辦。”
二琥的一席話,一下子點到了春梅的痛處,這麼多天以來,在她張春梅的潛意識裡,她不正是在擔心這個問題么?她的煩躁與焦慮,正都是源於對自己的不自信。一瞬間,春梅直覺得五雷轟頂。“那,那怎麼辦?”春梅的音調有些顫抖。二琥道:“哎呀,也沒什麼怎麼辦,我只是跟你說明問題的嚴重性,倪家老二也是可以信賴的好同志,只是說預防針要打一打,警鐘長鳴嘛。”
春梅嘆了口氣:“你說得對,嫂子,可是我現在,唉,我自己都厭惡自己……”二琥說:“別這樣說妹妹,還是要調整心態,我看今天天氣不錯,走,我們一起去買點菜,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春梅聽了,也只好暫時舒展眉頭,穿好衣帽,在二琥的攙挽下,去菜市場逛了一圈。
在一家菜攤前,二琥拿起一把西洋菜說:“你看看,就這點小菜,就得十幾塊一斤?誰敢吃啊。”到了牛肉鋪子前,她又抱怨:“哎呀呀,真是要了親命了,一斤牛肉三十幾,這是吃肉還是吃人吶。”春梅笑說:“現在都這個價。”二琥道:“菜都這個價,那老太太的營養液,更別提了。”春梅說:“媽的營養液怎麼了?”二琥說:“就是說貴呀,最近簡直吃不起了。”春梅忙說:“那我告訴偉強。”說著就要掏電話。二琥說:“這話原本不該我說啊,但供養媽的錢,原本就是都應該出點力,現在老三拍拍屁股去國外了,啥也不管,留個房子,也不能吃也不能賣的,負擔都是我們的了。”春梅說:“偉強這個月出費用了么?”二琥低聲嘟囔:“就是沒給呢……”春梅二話沒說,就給偉強打電話,說媽這個月的養老費,你出沒出?偉強一邊脫實驗服一邊說我馬上讓人給送去。周琴站在他旁邊。
倪偉強推了她一下,說:“走,一起去吧。”
周琴故意說:“我只是一個學生,沒有陪吃陪喝的義務,你以後發了大財,為官作宰,跟我也沒什麼關係。”
偉強說:“不要這樣,都是為了工作。”
周琴說:“我一個馬上要出去的人,還管什麼工作不工作,還不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偉強說:“要做點事,不是那麼容易的。”
倪偉強想做一個公司,跟外面企業合作,開發交易程序,但他需要一個合作人,想來想去,他還是選擇了周琴。她年輕,對業務熟悉,也沒有什麼負擔。但他又有些怕春梅知道。
周琴推偉強一下:“你看看你這臉,像不像個大教授。”偉強又是一陣央求,周琴拗不過,只好稍微打點了一下,跟著倪偉強出去了。
自從上次說開了以後,周琴發現自己對倪偉強還是有感情,走不掉,離不開,她暫時推後出國進修的行程,又與倪偉強“合作”起來。偉強呢,本來就是個找補心態,自覺得老了老了,有這麼個紅袖添香的高智商女人陪伴著自己,也不失為一件美事,就繼續與周往來,只是,對內,他需要做足工作,把張春梅給安頓好。
可話說回來,這種紅白玫瑰兩邊抱的生活畢竟是需要成本的,再加上春梅生病,老太太生病,斯楠要留學,這幾項下來,一向對錢沒概念的倪偉強也不得不重新思考,樹立概念,開源節流——他組建了一個小公司,跟一些商人合作開發項目,他算技術入股。
談生意的時候,他總樂於把周琴帶上,一是她可以幫他把把關;二是對於周琴他比較信得過;第三,帶上周琴,他也覺得有面子。
大酒店包間的門開了,燈光暖黃,金碧輝煌,大圓桌菜肴豐富,一隻大甲魚趴在正當中,彷彿是活物。見到倪偉強和周琴進門,圍坐的一桌人全部起立,為首的一個長發男人說:“哎呀,倪教授,盼星星盼月亮可是把你們給盼來了,服務員,倒酒,哎呀呀,這菜都涼了,倪教授啊,快來來來,上坐,上坐。倪偉強推脫了一下,也就不再謙讓,穩穩坐在上座,周琴就勢在他旁邊坐了,面無懼色,端莊淑麗,沉靜的氣場一下鎮住了在場的人。長頭髮商人贊道:“嫂夫人真是麗質天生啊,倪教授好福氣,好福氣。”倪偉強剛準備解釋。周琴在桌子底下捏了他一下,隨即朗然說道:“和偉強一起這麼多年,我就是粗使丫頭,也該被熏陶出些氣質來了。”說罷,嫣然一笑。倪偉強眉頭舒展。老闆們紛紛叫好。長發中年人一拍大腿說:“哎呀,我要是早有這麼一位賢內助,估計我早發財了!”四下笑聲一片。
中國人常常是在飯桌上談生意的,談生意,關鍵是一個談字,縱橫捭闔,滔滔不絕,兵不厭詐,倪偉強是沒練過,他跟機器打交道行,跟生意人打交道,他還是外行。令倪偉強吃驚的是,這一晚,周琴卻儼然公關小姐,一個人不但撂倒一片,還能言善辯,在談生意中與偉強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天衣無縫。
論喝酒,周琴是把好手,她站起來,舉起手中的五糧液,說:“大家今天坐到這兒,是談生意,更是交朋友,我這人性子直,人家對我好一分,我恨不得都能對人好十分,今個兒,方總的情誼,這酒,這菜,我吃著,我喝著,心裡跟明鏡似的,既然要合作,那大家都是真心真意的,說句不恰當的比喻,這談合作,也跟談戀愛結婚似的,不但要對眼,般配,還得兩方面都願意出力,做到一百分才行。今天大家喝了這杯酒,就算是精誠合作,共創未來了,來,干!”一段話,豪氣衝天,再配上那水溜溜的眼,紅殷殷的嘴,眾商人立刻傾倒。酒後,這位長頭髮的方總,則請倪偉強和周琴泰式按摩。偉強知道這一場飯局吃下來,肯定是不知道昏天暗地了,所以提前就跟春梅打了招呼,說要去天津出差兩天,所以春梅也自然不過問,他就敞開來玩吧。
按摩房,方總點好幾個師傅,點名要給他們按全套,什麼推油、推奶一應俱全。周琴先說不用,自己去溫泉池,泡會兒,回來伴著方總和偉強聊天。只見周琴酥胸半露,頭髮微濕,笑眯眯地說:“方總,合作歸合作,這個468項目,可是涉及最尖端的技術,醜話說在前面,我們技術入股,分成上,也不能少啊。”偉強不作聲。方總拖著江浙口音說:“哎呀,周老師,不是我不肯讓哇,實在是投入太大,我們這個機器做出來,還要銷售,巴西那邊能不能賣得出去,還是個問號吶。”
周琴半笑半不笑地,放下脖子上的毛巾,聲音甜美:“方總若是對我們這個技術、對這個產品沒信心,我看這個項目趁早還是收攤子別做了,畢竟不是小數目,不過方總,你也知道哦,我們家老倪,可是國內排得上號的專家,說實話,好多人來求著我們家老倪說要干這個做那個,我們老倪都說,教授教授,主要的工作還是教書育人做研究,可我就說了,方總真是誠心實意的,你看看之前光是派人就來了多少次了,拜訪拜得恨不得比劉備三顧諸葛亮茅廬都讓人覺得不好意思,我就勸我們家老倪啊,我就說你做研究是為什麼呀,還不是為了造福大眾,服務社會嗎?方總方老師既然有這個心,你幹嘛不好風借力,一鼓作氣,做出點成績來呢。於是我們就來了。方總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方總如果今天說不行,就一步都不肯讓,那我和我們家老倪啥也別說了,穿上衣服走人,趁早別耽誤方總您發財。”一段話,說得方老闆是五迷三道,腦袋一熱,他便說:“好!周小姐是痛快人,那就再給你們一成,總共四成,你看怎麼樣,再多這生意就沒法做了。”周琴和偉強相視一笑。倪偉強伸出手跟方老闆握手,“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晚上的應酬,到這裡周琴算是“完成任務”,並且是超額完成任務。她拿了房卡,一扭一扭地走了。方老闆望著周琴的背影,讚歎道:“倪教授,您找來這麼一位,真是功德無量啊。”倪偉強一邊享受著足底按摩,一邊微笑著,不說話。方老闆又補一句:“不是第一位了吧?”偉強聽了,腦袋一蒙,不自覺地乾笑了兩聲,沒承認也沒否認。
方老闆繼續說:“方小姐都沒鑽戒噢。”偉強臉有些燙。“沒關係啦,換太太,太正常啦,”方老闆換一隻腳給師傅按,“現在無論在哪個行業,哪個做出點大事業的男人不是在換太太,太正常的啦,做好補償就好啦,了不起凈身出戶嘛。”
偉強說:“活受罪。”方老闆說:“活著就是受罪,但還是得活著不是,很多人離婚,都痛苦不堪,因為很多前任太太都是跟著我們這批人苦過來的,但還是要離,為什麼,不甘心啊。問問這些老闆,有幾個沒有負罪感的,為了自己的那點找補心態,就因為有錢,就找個年輕漂亮的陪著養老,也是自私,很醜陋,可這也是很多人的本性呀。八十多的找二十多的,有例子在的嘛。至於心理調試,那隻好多聽聽於丹老師的講座嘍……”方老闆的聲音在耳邊響,偉強的思緒已經飄飄忽忽,不知所向,離婚這個事情,他從來沒想過,但養老這個問題,他確確實實已經要面對了,生命有它自己的規律,不服老是不行的,母親老了,原配妻子病了,他自己也覺得身體狀態大不如前——身體的問題還不算嚴重,最重要的是精神上,他覺得很孤獨——怕孤獨,恐怕是每個步入老年的成功人士的命門——要說好色,倪偉強還至於,到了他這個年紀,雖然也有如狼似虎的,但“色”這個東西,習慣了也會審美疲勞。而周琴最厲害的地方,不在於她的年輕貌美,而是她能夠無聲無息地,在倪偉強心裡找到一塊地方,駐紮下來,相比於肉體的歡愉,精神出軌更是千絲萬縷,難捨難分。“哎喲!”偉強叫了一聲,“師傅,輕點兒。”方老闆也連忙呵斥按腳的師傅。師傅笑著說:“已經很輕了,是您身體可能有點虛,所以才反射到足底。”偉強忙問哪裡不好。師傅說:“頸椎不太好,腎有點虛,脾虛,還有,前列腺不是很好。”說完又讓偉強伸出舌頭,看了之後說:“您是不是經常熬夜。”偉強說是。師傅說:“這個年紀了,不能熬了,好好保重身體才是。”
方老闆和倪偉強聽了,又是一番感慨,兩人就這麼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兩個鍾就過去了,按完之後,偉強告辭,拿著門卡,去方老闆已經幫他開好的房間去睡覺。倪偉強懵懵懂懂的,到了818號房,門是半開著的,裡面露出一點毛茸茸的黃黃的光,偉強悄悄地往裡進,迎面撲過來一層淡淡的香水味,再往裡走,只見床邊坐著一個人,穿著三點比基尼,一襲長發披肩,通體光潔,在鐳射燈的照映下,彷彿魔洞里的女王,又好像黑暗裡一朵放著光的花。“是你……”倪偉強顫抖著叫了一聲,這時候,電話響了,是春梅的電話。
偉強全身那麼一震,下半身驅使著他朝周琴走去,但上半身又把他往回拉。他反覆告誡自己,不能對不起春梅,不能!他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周琴喊了一聲:“你不要走!”
偉強頓了一下,還是轉過身,走出了那間房。
偉強不在家,春梅有些失眠,她下意識地撥通了偉強的電話,又趕緊掛斷了,她告誡自己要剋制,不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神經質的怨婦。張春梅打開手機數據系統,進入QQ,剛巧碰到斯楠也在。
“還沒睡?”斯楠附贈一個笑臉。
“起來喝點水。”春梅回復。
“喝水也要上網?”斯楠發來俏皮的兔斯基撞牆。春梅一下笑了,這個女兒,就是太聰明,比她強。
“爸呢?”斯楠問。
“睡著呢。”春梅撒了個謊。
“真的?”斯楠問。
春梅不說話。
“身體都還好?沒什麼問題了吧。”斯楠完全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不複發就好。”春梅鍵入。
“我就知道我的老娘是最堅強最棒的。”斯楠打了這麼一行字。春梅的眼睛濕潤了。
過了一會兒,斯楠又說:“媽,不用太在乎爸,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
春梅的心縮了一下,又慢慢放鬆。
“我會的。”春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