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躺在重症監護室兩個月了,治病的費用已經花掉了幾十萬。搶救,病危通知單,再搶救,再病危,再搶救,幾次三番的折騰,已經讓倪家人的神經綳得緊緊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錢。
倪偉強向張春梅開口要私房錢,受阻,隔天他就在辦公室住了一夜,再後來,即便他回家,夫妻倆也是交談甚少,他們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最壞的時候。夫不理妻,妻不理夫,各過各的。
有一天,春梅有意緩和關係,做了一盤倪偉強最喜歡吃的炸藕合。端到偉強的書桌上。第二天,原封未動。一盤子炸藕合被晾得扁扁的,好像髒了的粉餅。晚上,倪偉強回來了。張春梅端著盤子,帶著氣問:“這怎麼了,你怎麼不吃?!”倪偉強不理睬,繼續解自己的領帶。春梅說:“你啞巴了?”偉強猛一轉頭:“你讓我說什麼?媽在醫院病成那樣,誰還有心思吃。”張春梅杵在那。倪偉強把領帶掛在衣架上:“我出去一趟。”張春梅也沒有阻攔。她能說什麼呢,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雖然算不上貧賤,但負擔這筆無法報銷的醫藥費,來延續老人家的性命,對他們來說,也著實是個重擔。
春梅回到屋裡,一陣亂翻,從抽屜縫隙里找出好幾個存摺,坐在床邊抱著看了又看。張春梅不是理財的人,雖然好多朋友都跟她說什麼你不理財,財不理你。但春梅還是習慣、也更喜歡把錢存在存摺里。一定要是存摺。這個小本子讓她放心。可現在,突然要她把這些錢拿出來。她有些捨不得。要在以前,她沒生病之前,她可能還會考慮,春梅一直有一個觀點:錢是賺不完的,只要人不死,就有賺不完的錢。一場大病後,她的想法變了。人生苦短,一眨眼老年生活就要逼近眼前,她不能不為自己想想退路。張春梅在屋裡走來走去,她拿起手機,撥了一通電話。
吳二琥沒想到春梅會突然找她。自從春梅手術過後,二琥跟春梅的走動也小了。她總覺得春梅脾氣變得有些古怪。“嫂子。”春梅武裝得很整齊,坐在肯德基的一角。“什麼事啊?瞧你這大冷天的,還非要出來說。”二琥也坐下。“我去點點東西喝喝。”二琥說。春梅說不用,一會我們出去走走。二琥也就不堅持。“媽這個事,你怎麼看?”春梅說。二琥一撇嘴:“貴。”春梅說:“不是我們不孝順,真不是,為了照顧媽,你付出那麼多,我也提前退休了,現在弄成這樣,把我們的老底都耗幹了,以後我們還過不過?我想媽如果睜眼看看,說句話,也絕對不會這樣做的。”
二琥探著頭,一拍大腿:“妹妹你說得太對了,你說這一天五千一天五千,我們又不是開銀行的,誰受得了這個,我們小區那個老朱,也是病得不行了,死活不上醫院,就為了省錢給兒子買套房,當然這也是極端了,我們不能逼著老人做這事,但現在這個情況,除非你是大幹部大老闆,一般家庭誰承擔得起,再這麼耗下去,別說你我了,就是我們整個家,那老破房子,都得賣了。”春梅嘆氣:“嫂子你真是不知道,我那天剛跟我們家那位說幾句,人家就不高興了,好像我在虐待他媽,可也不看看,我自己現在什麼樣,誰來照顧我啊,多少年了,我為了照顧媽,為了這個家,我付出成什麼樣了,嫂子,我們同為女人,也只有你理解我,我真是有冤沒處說去,嫂子,說真的,以後我要不行了,我能指望這些個人啊,斯楠也沒開始掙錢,我只有死路一條,到時候嫂子你要常來看看我。”二琥擺手說:“阿彌陀佛,快別這麼說,都有辦法的。”春梅嗚嗚哭了。二琥也是直嘆氣。
倪偉民這天沒去酒店上班,而是早早地來到了潘家園舊貨市場門口。他從包里拿出一塊用手帕包好的東西,慢慢展開,托在手掌上。是一塊玉。不多會兒,就有個扎辮子的男人湊過來:“怎麼賣?”老倪說:“一口價,三萬,玉是老玉,家傳的,家裡有點急事,不然也不著急賣。”辮子男笑笑,說:“來這賣東西的,有幾個不是說自己是急賣。”老倪一聽有點發急:“我這可是真的。”辮子男撇腔調說:“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老倪說:“我這絕對是真的。”兩人正說著,一個穿連帽衫的小夥子從兩人跟前一閃而過。老倪被撞了個踉蹌,辮子男也差點摔倒。一晃神兒,老倪發現自己手裡的玉不見了。“他搶我東西!”老倪大叫一聲,拔腿就要追。哪知辮子男愣是擋在他面前。倪偉民三推兩擠,才從人群里逃出來,一路嚷嚷著抓小偷,一路追。怎奈潘家園門口車多人雜,那小偷戴著帽子,也看不清正臉,只見他三翻兩跨,直接越過馬路護欄,絕塵而去。老倪是剛摔過的人,還沒恢複利索呢,哪能追得上這小混混。沒跑多遠,老倪就氣喘吁吁,腳下一不留神,啪嘰,硬是摔了一跤,腦袋蹭破了塊皮。倪偉強心想,真他媽是屋漏偏逢連陰雨,認栽!他硬是杵在街邊花園歇了好一氣,才感覺出來,剛才那個扎辮子的男人,可能是托兒!可等他回去再找,人家早已經跑得沒影兒了。老倪報了警,去派出所做了筆錄,耷拉個腦袋,去了醫院。
二琥在。看到丈夫的腦袋,她嚷:“怎麼回事呀,不是去見領導嗎?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回來啦?領導還打你不成?”老倪支吾:“沒,沒有。”二琥去摸,老倪疼得直叫,但就是不招。二琥說:“回家再收拾你。”
偉強來了。大家招呼了一下。看著病房裡蒼白的媽媽,相對無言。
沒多會兒,戴白帽子的小護士端著盤子進來了,站定了,覷了幾人一眼,說:“病人家屬是吧,住院費該交了,不交要撤呼吸機和相關護理了。”
倪偉強忙說:“這就去交,這就去交。”偉民和二琥對了個眼色,沒敢說話。但偉民畢竟是家裡的老大,有些不好意思,便說:“老二,還有錢么,要不我出點。”二琥氣得直瞪眼,暗暗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偉民沒理,繼續說:“我今天就說上街去把媽留給我的那塊玉給賣了,結果,唉,不提了。”二琥差點沒氣得跳起來。偉強埋怨似的:“哥,那是媽留下來的,怎麼能賣,就那麼個念想了。”偉民說:“媽的事,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大家都該出力的,我是有多少出多少。”
“哥!”偉強叫了一聲,“沒事的。”他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卡,“我的信用卡可以透支的,我馬上去交。”正說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見到倪偉強,徑直走過去,從包里掏出用報紙包好的一沓東西,說:“先拿去給老太太交住院費。”然後轉過臉對偉民、二琥:“哦,你們是大哥和大嫂吧,我是倪教授的同事,這是上次我管倪教授借的錢,剛好前幾天聽到倪教授有急事要用錢,你看,我不敢耽擱,還在外地出差呢,就趕緊回來了,救人如救火啊。”二琥問:“您貴姓啊?”那女人款款說:“我姓周,叫我小周就可以了。”
沒錯,她是周琴。從她進門那一刻起,倪偉強的心就縮成了一個小核桃。她怎麼能來?她又怎麼敢來?光天化日,明目張胆,說得好聽點他們是靈魂相吸,說得直白點她根本就是個情人角色,見不得光,上不得檯面。可周琴偏偏能把這一切做得如此行雲流水,彷彿武俠世界裡的凌波微步,又大氣又漂亮——這也是偉強佩服周琴的一點。周琴是小女人,她有小女人的嫵媚,但有時候,偉強覺得她比男人還要男人。越是大事,她越發能顯現出大將風度。
“那我就先不打擾了,倪教授,方先生那邊還等著你簽合同呢,別忘了。”說完,周琴轉身,拎著紅色皮包,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走了。偉強站在那兒,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偉民拍了他一下。“還不去交錢。”偉強這才緩過神來,匆匆走出。
二琥看著老太太,嘆了口氣,對偉民說:“事情複雜嘍。”倪偉民不說話。他在回想。回想那天在酒店監控室瞥的那幾眼。那女人是背對著的,他沒看清。他不敢確定。
“什麼複雜了?媽怎麼樣了?”
二琥和偉民都一驚,轉身一看,春梅裹著頭巾,一臉迷惑。二琥忙說沒什麼,又問說,你怎麼來了。春梅說:“算了算了,我也想開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今天就依了偉強,我給媽送錢來了。”
二琥和偉民乾笑。春梅詫然:“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怎麼怪怪的?”二琥忙說沒事沒事,偉民也背過臉去。偉強交錢回來,看到春梅在,第一反應:“你怎麼在這?”春梅說:“我來給媽送錢,治病。”偉強冷冷的:“不用。”
春梅傻了。什麼意思啊,前幾天求著我要錢,現在我送過來了,你又這個樣子。“倪偉強,請注意你的態度!”
偉強強硬:“我就這態度。”
春梅說:“你不講理是吧。”
偉強冷笑:“這句話應該反問你自己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會這個道理都不懂吧。”春梅銳叫:“倪偉強!別給你臉不要臉!”偉強也不怒,依舊是嘲諷的口吻:“臉是自己掙的,人活著靠良心,誰沒有良心,誰遭天打雷劈。”
二琥兩口子趕緊勸和,可全沒用。
“行,天打雷劈,天打雷劈,”春梅一面碎碎念著,一面像一頭抓狂的母獅,四處找尋著什麼。剛巧護士端著盤子進來,春梅兩步衝上去,抓起一隻針管,高高揚起,一根針頭彷彿削尖了的匕首,在燈光的照射下閃著銀光:“我讓你天打雷劈!”春梅大叫著,縱身一撲,倪偉強來不及躲閃,只好下意識地背過臉去。春梅不管,手氣針落,那一根長長的針頭,瞬間吻進偉強的臀部,偉強殺豬一樣叫起來。二琥和偉民手忙腳亂。小護士從來沒見過這場景,傻站在那,也不管上來拔針管。那針管就在偉強屁股上,一晃一晃。
春梅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扒拉著玻璃窗,對著裡面的老太太喊:“媽,你醒醒啊,你不在,這個家真是一點也不像家了,媽,你醒醒,你醒醒……”
可老太太卻一動不動。閉著眼,好像睡著了。
眼不見,心不煩。
老太太以前常這麼說。
紅艷和倪俊從老家回來。有兩件事需要落實。一件事跟父母說三姑房子給她媽住的事。一件就是倪俊的工作。這天下班,紅艷把倪俊支使出去看老太太,她拐去一手店買了幾根紅腸,拎著回來做紅腸飯孝敬二琥。“媽,你回來啦?”紅艷滿臉是笑。“媽,飯做好了,您去洗洗手,噢,對了,把那橄欖菜也拿出來吧,一會一起吃。”二琥詫然,但見紅艷忙得高興,也沒多說什麼,穩穩地坐到大桌旁。紅艷把飯端上來,笑說:“媽,你看,最近這裡里外外都是事,雞飛狗跳的,您也累了,我這新學的煲仔飯,您吃吃看。”二琥蹺起二郎腿,半打趣說:“怎麼,今個兒太陽從西邊出來啦?”紅艷忙說:“媽看您說的,只要你不嫌棄我這手藝,我有空就做給你吃。”二琥忙擺手:“快別介,受不起。”
紅艷還是笑:“看媽說的,您是長輩,我是晚輩,尊老愛幼,這是中華民族的美德,誰都有老的一天,不是說嗎?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你不孝順老人,將來自己的孩子也不孝順您。媽,您放心,以後我管您到底。端茶倒水什麼的,我都能做。”二琥撇撇嘴:“行啦,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有什麼要求我的,說吧。還費這麼大的事。”紅艷蹲在二琥腿邊,細聲細氣說:“媽,您看,這次我回家才知道,我媽身體現在真是不好了,光上個月,就暈倒好幾次。”二琥淡淡地:“噢,那得注意。”紅艷繼續說:“現在就她一個人在家,說是高血壓,脾胃還有點不好,真是老了。”二琥說:“那你的意思是?”紅艷嬉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看,奶奶這邊不是現在都在住院么,三姑那房子也空著沒人住,我就說能不能把我媽接過來,住幾天,我也照顧照顧,儘儘做女兒的孝心。”二琥打斷她道:“幾天?是幾天?”紅艷道:“不會多久的,我還偷偷告訴你,媽,我媽在家可危險了。”二琥驚問:“危險?”紅艷煞有介事,小聲說:“家那邊有個色狼,老想對我媽圖謀不軌。”二琥啞然:“得了,都這年紀了,還有啥可圖的。”紅艷嚷嚷道:“哎呀是真的,不信你問倪俊,我真是擔心死了。”二琥吃了一片紅腸:“那三姑的房子也不是我說了算啊。”紅艷拍馬屁道:“三姑都去國外了,房子就委託給媽您了,你說了要還不算,那真是不知道找誰說理去了。”二琥聽的心花怒放,但面子上還是按住,故意放大聲音說:“行吧,就來住一陣兒,這大觀園還許省親呢,別搞得我跟土霸王似的,回頭你又記恨我。”紅艷忙說哪能呢哪能呢。
過了幾天,紅艷就開始張羅她媽來京的事。先是給她小姨打電話,讓她去做說客。然後又自己親自打電話,反覆勸說。可好說歹說,慶芬還是不同意。劉紅艷急得抓耳撓腮,又是裝哭又是鬧,可孫慶芬就是一句話,不去。解釋是,沒必要。劉紅艷有些灰心。她跟倪俊說:“你快快想想辦法啊。”倪俊不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不能強求呀。”
紅艷一聽急了:“怎麼叫強求?你這人怎麼說話呢,我孝敬我媽怎麼了,我媽受了這多年苦就不能享享福嗎?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你的生活方式好,一個男人,不上班,整天就知道吃老太太的退休金,還有就是去領那點政府給的失業保險,你有意思沒意思啊,德行。”倪俊悶頭不說話。紅艷趁勢說:“啞巴了?一提到就業你就裝傻。”倪俊還是不說話。紅艷光著腳飛踢了他一下。“你就不能去求求人,非在這裝大爺。”倪俊被欺負得受不了,說:“你讓我找誰去?!” 紅艷嘲諷道:“你啊你,你就是放著菩薩外燒香!去找二叔啊!”倪俊說:“二叔?”紅艷說:“二叔開了個公司,據說做得還挺大。”倪俊沒說什麼,表示自己會想想辦法,改天找二叔說說。紅艷又問,媽的事,你有什麼好辦法?倪俊說:“媽這邊攻不破,要不就從另外一方面試試看?”紅艷打了個響指,說有了。一個計劃已經在她腦海中出現藍圖。
第二天,倪俊早早去了醫院。他要等他二叔倪偉強——求工作。這麼多年,他爸和二叔的關係一直不算好。倪俊知道,主要是他爸太軸,是家裡的老大,沒本事,所以在弟弟妹妹面前,想擺架子又擺不起來。幾次三番,老倪反被偉強當眾訓斥一番,所以心裡過不去那道坎。而正因為此,倪俊也不好跟二叔走得太近。考大學的時候,倪俊和二琥都說想報偉強執教的科技大學,走走後門,挑好科系。老倪非不許,結果倪俊撞車,被下放到一個三流院校。對此事好幾年後倪俊都有些不快。“你媽呢?”春梅過來了。倪俊說媽在家呢,有點不舒服。
春梅此前剛跟偉強大吵過,偉強當天就搬了出去。春梅後來想想,又有些後悔,錢都打算拿出來了,偏偏吵一架,賠了夫人又折兵,真有些不值當。所以這天她特地又來醫院,希望能遇到偉強,好緩和緩和關係。“哪裡又不舒服,真是要注意身體,讓你媽最少一年要體檢一次,不能馬虎,我就是例子。”
倪俊平日里跟春梅交流不多,從小他就一直覺得她是個和善的女人,自然不害怕她。倪俊心裡一動,想說為什麼不能找二嬸幫幫忙呢,於是便試探性地問:“二嬸,有個事想求你。”春梅呆了一下,她沒想到倪俊會這麼問,“什麼事?”倪俊皺著眉說的:“我想來想去,還是想求二嬸才管用。”春梅有點犯嘀咕,但還是說:“你說。”
倪俊說:“今天真是只有二嬸在我才說,我好一陣都沒工作了,紅艷說我,爸也沒少說過我,可我就是有點提不起神來,他們都說我……啃老……”說著,倪俊的神情有些落寞,半低著頭。
春梅動了惻隱之心:“有什麼你直說,嬸子能幫的肯定幫你。”倪俊說:“謝謝二嬸,我是聽說二叔最近開了個公司,如果還能有機會的話,我想過去幫幫忙,這事我只能跟二嬸說,也只有二嬸能在二叔那說得上話。”春梅心裡頓時暖洋洋的。毫無疑問,倪俊的話,說到她心坎上去了。可不是么,她是倪偉強的老婆,她說不上話,誰說得上話。只不過偉強的公司具體地址,她還真沒打聽過,因為剛成立不久,再加上她此前生病,所以也就沒在意,但春梅心想,正好借這個機會,去偉強的公司轉轉,哪怕認個錯,她也願意,只要能修補關係。
“沒問題,這事嬸子記下了,你等嬸子消息,哪天我叫你一起過去。”春梅笑眯眯說。這時候,小護士又來催繳費,春梅剛好帶了錢,就順帶繳了。心疼是心疼,但刀在脖子上,也是沒辦法的事。
當天晚上,偉強還是沒回去。春梅有些著急,想個他打個電話,盤算了盤算,還是決定算了,有話還是當面說吧。她打算隔天去倪偉強的公司看看,帶著倪俊,一來算是“主動示好”,二來,你倪俊在場,偉強就是再不滿,估計也不會太發脾氣——他畢竟是顧面子的人;三來,如果能幫倪俊安插一份工作,當然是最好,做做人情,如果不能,那也要偉強親口拒絕,她不做這個壞人。春梅打了個電話給偉強的一個好朋友,說偉強電話打不通,而她剛好要給倪偉強寄一個快遞什麼的。那個朋友也沒上心,隨口就告訴了春梅。第二天,春梅沒給倪偉強打電話,就叫上倪俊“殺”過去了。
樓下大樓管理員攔住了春梅。“找誰的?有證件沒有?”管理員說。倪俊不敢說話。春梅說我找倪偉強。管理員覷了她一眼,說:“哪個公司的?”春梅說:“倪偉強。”明顯有點硬氣。管理員也不含糊:“沒聽過,我們這裡沒有出入證不能隨便進的,要不然你請人下來接你。”春梅一聽來火,張嘴就要嚷,倪俊趕緊拉住她。偉強從電梯里下來,一眼看到春梅。“怎麼回事?什麼問題?”管理員一見她有熟人,也就軟了,嘟嘟囔囔了幾句。偉強問:“你們怎麼來了,怎麼找到的?”倪俊憨笑。春梅撇嘴說:“怎麼,不能來,有不可見人的?”偉強有點窘,轉向倪俊:“醫院又出什麼事了嗎?”倪俊看了春梅一眼:“沒,沒事。”春梅搶白:“今天就是想來倪大老闆的公司看看,怎麼,不允許?”偉強說沒什麼不允許。春梅說那就上去。偉強的額頭出了一層密密的汗。
手機響了。偉強走到一邊去接。是周琴的。
“你還在辦公室?”偉強壓低聲音,“你先躲一下,直接下地下一層,開車出去轉一圈,我不給你電話你別回來。”周琴問怎麼了。偉強不耐煩說:“別多問了,照辦吧。”周琴不依,非要問。“她來了。”偉強說。
周琴醍醐灌頂,立馬拿起套裝,拎起皮包,跟前台交代了一下,就要往外走。可剛走到門口,又停住了。她把皮包和衣服遞給前台,走進會議室,找了個小隔間,反鎖好門,泡了杯咖啡,靜候來人。
“有什麼事不能回家說?醫院一團糟,家裡一團糟,公司一團糟,還嫌不夠亂。”偉強推門坐下,臉色不好看。春梅自覺沒有面子,大吼:“倪偉強!你別太過分。”倪俊扶住春梅,對偉強:“二叔,嬸子身體不好,你讓著她點兒。”春梅一揮手:“我不用他讓!”偉強皺眉:“說吧,什麼事?”春梅冷笑說:“是你們老倪家的事,你不管,誰管?”偉強說到底什麼事。春梅叫倪俊先出去坐會兒,然後說:“你這公司也開了,也要僱人,對吧,最起碼跑跑腿泡泡茶的事,還是要人做的,俊俊現在沒工作,你看怎麼給他在公司里安排一個。”偉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早都說幫著找工作,大哥沒接這茬,我就沒提,不過我說春梅,就算是要安排工作,也不用這麼興師動眾地過來吧。你是不是查我?”春梅冷笑說:“不至於。只是剛剛好從媽那回來,路過。”偉強沉吟:“我想也不會。”說完他又讓春梅坐,自己跑去外面找了點茶葉,親自端了茶過來。張春梅抬眼看看四周,潔白的牆,牆上掛著鏤空的紅木神龕,裡面有長明燈和果品,供著一尊菩薩。沙發是淡紫色的,坐上去,軟軟的,似乎比家裡的沙發還高級。牆角的水缸里有魚,打著氧氣,噗嚕嚕朝水面翻泡。辦公桌上,則用玻璃水瓮養著兩株仙鶴草。她看不出自家男人還有這個興緻。
偉強讓春梅喝茶,春梅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半笑半不笑地說:“按法律程序說,我們是夫妻,那我就是這個公司的老闆娘,是不是?”偉強說話不能這麼說。春梅喝道:“那怎麼說,你告訴我怎麼說,我洗耳恭聽。”偉強說,工作上的事你也不懂不是,更何況你的身體條件現在也不允許太勞累。偉強當然是好心。但春梅聽起來,就只覺得是對她的莫大諷刺。
“我不懂?你懂?你什麼都懂?做生意搞女人你現在都是有一套,我身體條件不允許?我也不需要允許,老闆娘,就是掌管掌管大局,細節部分,自然有底下人弄,我現在算弄明白了,抓大放小是什麼意思,以後這公司,我不但要來,還要常來,天天來。”偉強被堵得說不出話。
周琴貼著門板聽到,被氣得七竅生煙,她只是做生意賺錢,為自己的未來著想,她不認為自己是小三,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也沒有要有意破壞任何人的家庭,她自己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那就是她與原配,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更何況,她也沒想要與倪偉強結婚。再過幾年,她賺夠了,去國外做研究,生活,又是一番新境界。可現如今,原配打上門來,周琴只覺得進攻不必,但防守反擊,絕對是理所當然。
吱得一聲,門開了。周琴猛然回頭,發現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站在她面前——她鎖了前門,忘記鎖後門。倪俊左看看,右看看,一不小心闖進來了。周琴慌了,壓低聲音,面目猙獰:“你幹什麼的!”倪俊也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眼見著周琴白花花的修長美腿,他覺得有些暈眩。順勢坐下。
倪偉強抽著煙,在屋子裡來回走動。“春梅,我哪曾有一點地方對你照顧不周,這麼多年,風風雨雨,我們不也走過來了么,我沒想到你對我這麼不信任。”春梅冷笑,說信任是自己爭取的。偉強說要我怎麼爭取。春梅說,已經遲了,自從上次在醫院看到你跟你那個妖精女學生勾搭在一起,我就不敢完全信任你了,這麼多年,我怎麼就這麼傻,自己的青春沒了,奉獻給這個家了,可你呢,倒是有了第二春。倪偉強說:“春梅你真誤會了,她就是一個女學生,我們之間沒別的。”
周琴在一門之外,越聽心裡越覺得不是滋味。
春梅喝了一口茶:“沒別的,你怎麼證明?”偉強說我發誓。春梅說男人的誓言,跟一個屁,我寧願相信一個屁,屁還有臭味。偉強說那你讓我怎麼辦。春梅想了想,說:“把你的銀行賬戶上的錢,轉一半到我的賬號上,而且,你的銀行卡,跟我的手機號掛鉤,只要你刷卡,取錢,我就知道,我是你的財務總監。”偉強咬牙說行,又說,好了春梅,你別鬧了,先回去,俊俊的事,我肯定會管。
周琴彎著腰,撅著屁股,貼著門縫聽,恨得牙根痒痒。倪俊就坐在沙發上看,周琴的底褲,好像一抹星光,在倪俊面前閃閃發亮。
春梅說那你發誓。偉強走過去,摟住她:“你不是說男人的誓言都沒用嗎?”春梅不理這一套,說:“那是說對我發誓沒用,我要你對菩薩發誓。”說著,春梅遙遙一指。偉強皺眉。春梅笑說,怎麼,怕了吧。偉強說,怕,我有什麼好怕的。春梅說:“不怕就好,那你對菩薩發誓,你心裡沒有那個妖精學生,以後也不跟她有任何關係,如果有違此誓言,老了也沒人養,死了也沒人葬。”偉強犯難:“你這也太狠了點吧。”春梅說你說不說。偉強只好說我說我說。於是照著春梅的吩咐說了一遍。這一說不要緊,門那邊的周琴急火攻心,腳下不穩,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她腿長,高跟鞋一插,彈無虛發,硬是把旁邊一盆滴水觀音給踹翻。缸子碎了,水流了一地,周琴狼狽不堪。倪俊見狀,忙去扶她,周琴不耐煩,惡狠狠地瞪他一眼,說:“不許說我在這!”說完她慌慌張張走了。
“怎麼回事兒?這麼大動靜。”倪偉強站在門口,手插在口袋裡。他身後站著張春梅。屋角一片狼狽。“沒,沒事。”倪俊有些哆嗦。他一向怕二叔。“瓶子怎麼破了?”偉強發出男低音。倪俊不知所措。春梅攔住他:“好了好了,破了就破了吧,大驚小怪的,叫人來打掃就是了。”偉強沒再說什麼。春梅帶著倪俊走了。走之前還交代,一定要把倪俊的工作落實到位。偉強答應了。
二琥咣當一聲把搓板摔到卧室里。“說吧,什麼東西沒了。”老倪支支吾吾,半天說不清楚。“不說?喏,”二琥嘴努了一下,瞟了一眼搓板。老倪說行啦,遇到搶劫的了。“搶劫?”二琥瞪大了眼睛。老倪沒有辦法,只好把自己拿老玉去潘家園被搶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二琥氣得直捶床。“你有錢是吧,有錢也得去買套房,你這是什麼你知道嗎?你這叫打腫臉充胖子!你要往那裡面填啊?那是無底洞!老二我看都支撐不住了,你能比他還行?”老倪嘟囔了一句:那也得出點力。二琥指著他的鼻子道:“還要怎麼出力?!我姓吳的照顧了多久,忙前忙後了多久?這可是實打實的出力,你別不識好歹!要說沒出力,也攤不到我們頭上,老二還出點錢,老三呢,拍拍屁股去國外了,她才是真沒出力。”老倪說不出話。兩口子慪著氣,背對背睡了,誰也不理誰。二琥睡不著,用腿搗了老倪一下。老倪說幹嘛。二琥沒好氣:“幫我捏捏肩。”老倪知道這是她給他台階下,就翻身過來,一下一下捏著。二琥說:“我說話是有點重,但也是為我們這個家著想,你想想,媽這個病,不是我說句不中聽的,就是個時間問題,現在根本是一點質量沒有了。”老倪嘆了口氣:“那也得治啊,畢竟是咱媽。”二琥戳氣,說:“沒說不治,但我們也得為自己考慮,對了,那個來給老二送錢的女的,我看有故事。”老倪覺得不對勁,說春梅估計還不知道。二琥道:“哪不知道,早知道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怎麼辦,這一天天老了,身體又是那個樣子,鬧開了,離了婚,以後誰給她養老?斯楠也是個不孝順的,跑到天涯海角去,影都見不著。要這小孩有什麼用,俊俊雖然談不上有多大出息,但好歹在身邊啊,以後你我有個頭疼腦熱,總不會不管我們的。”
老倪抱了一下二琥的腰,笑嘻嘻說:“有頭疼腦熱我管你。”二琥一腳把他踹開:“得了吧你,以後不讓我伺候你就算好的了,不指望你!我身體比你強。”老倪說:“你說得還真是,我最近血壓又上來了,心臟也不好,那天沒帶速效救心丸,忽然疼得受不了,我還是讓黃猴子去藥店趕緊給我買的。”二琥翻身轉過臉:“我怎麼沒聽你說?”老倪長出一口氣:“過去就過去了,還說什麼,以後注意就是了。”說完睡覺。第二天,老倪照舊去上班。二琥照舊去醫院看著老太太。
沒過多久,倪俊的工作問題居然解決了。他二叔倪偉強給他在新公司安排了一個總監助理的職位。說周一就可以去上班。紅艷高興非常,周六特地做了一鍋煲仔飯,給倪俊慶功。紅艷一邊用勺子攪飯一邊說:“這次是二叔介紹的工作,不比平常,這人情關係都在裡面呢,你可別三天新鮮勁,或者幹了一會兒受了點氣就不幹了。”倪俊把一口飯塞進嘴裡,說了句不會。紅艷接著說:“去當助理,相當於貼身秘書,凡事要忍讓,出去做事就是這樣,不能跟在家裡似的,在外面可沒人像我這樣,把飯端到你手裡。倪俊說了句知道,繼續猛吃。
找到了新工作,他也很興奮。不說有多少工資吧,最起碼,他找到了點自信,不用再吃軟飯了。啃老族的帽子,他倪俊必須堅決甩掉。
周一大早,倪俊穿好紅艷給他準備的工作裝、皮鞋,拎著公文包,興沖沖地去上班了。到了公司,倪偉強不在。前台引著倪俊到事先給他準備好的位置,說了句你先熟悉熟悉環境,就去忙自己的了。不多會兒,一個穿著桃紅色短裙,近身上衣的女人推門進來。兩人對看了一眼,異口同聲說,“是你。”兩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會議室里。倪俊忘不了她的紅色底褲。“我叫周琴,公司的運營總監。”周琴落落大方,主動伸出手。倪俊趕緊握住,禮節性地搖了搖:“我叫倪俊,新來的助理。”周琴說:“我的助理?”倪俊有些發窘。周琴撲哧笑了。
毫無疑問,在某種意義上說,倪俊是個好助理。但前提是,心甘情願。
周琴不拘一格的為人態度,行雲流水的辦事風格很快就贏得好感。周琴比倪俊只大三歲,但社會經驗方面,卻超出他許多。倪俊幫她拎包,開車,訂飯店。有時候酒桌上還不失時機地擋酒。當然,周琴也沒有虧待他,第一個月結束,7千大洋奉上。在卧室,紅艷從信封里小心翼翼把錢拿出來,一張一張地數。一個女人再能幹,也還是希望能花到自己男人給她的錢。倪俊嬉笑著說:“你看你那樣。”紅艷翻了他一眼說:“我這樣怎麼了?你還真不信,我告訴你,錢也是有靈魂的。”倪俊嗤之以鼻。“錢有什麼靈魂?錢臭錢臭,魯迅以前還把錢放到鞋子里,天天踩,就因為錢以前壓迫過他。”紅艷彈起來,拿出自己紅色長錢包,一邊往裡面放錢一邊說:“那都是以前的老觀念老思想了,還放進鞋裡,別鬧了,喏,全世界每一天都有那麼多錢印出來,每一張錢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們也都需要得到善待,你看,這一張百元大鈔,你就需要好好地,平平整整地把它放到錢包的最好的一個位置里,這樣它舒服了,它就會想啊,咦,這個人對我這麼好,那我也叫我的兄弟姐妹都來找他吧,這樣你的錢才會越來越多,還有就是,千萬千萬不能往錢包里放發票。”倪俊說你什麼邏輯。紅艷說:“這不是什麼邏輯,這是做人的道理,善待知道嗎?你善待它,它就善待你,就跟養老一樣,你善待老人,以後你的孩子,也會善待你。”倪俊說這點我同意。
紅艷盤著腿把錢數完了,猛吸了一口氣,說:“哎呀,你說你要早去求求你二叔,不就什麼都有了,還等到現在,新工作不累吧。”紅艷這才想起來問倪俊他的工作。倪俊說還好,就正常上班就好了。紅艷也沒多問。
倪俊就這麼一天天上著班。
周琴是何等聰明的人,她當然知道倪俊與偉強的關係,所以有時候,她也會不經意地點倪俊一下,打探打探情況。而倪偉強自從倪俊來了之後,也只到過公司兩三次,他在學校里有職務,還要管老太太的病,所以這邊幾乎是交給周琴打理。有一天,辦公室里就剩倪俊和周琴兩個人。周琴斜著靠在辦公桌旁,兩條長腿凄凄迷迷。周琴一揮手,桃紅色指甲甚是鋒利。“給倪總打個電話。”倪俊立刻把手按在座機上,等待著她發話。“請他今晚務必去翠華大酒店,有重要客人。”倪俊撥了,偉強接了,但拒絕了,老太太情況危急,下了病危通知單,他必須在旁邊守著,說一切事情,拜託周琴。倪俊轉述。周琴心裡很有些不高興。這天是見一個重要客戶,合作能不能談下來,是關鍵時刻。他不來,算什麼。但她也知道,倪偉強從來說一不二,他說不來,那就確實是不能來,雷打不動。她只能自己擺平一切。
周琴在辦公室里來回走。高跟鞋敲擊地板,發出噠噠噠的聲響,好像倒計時的鐘點,也似戰前的鼓點。“你說,倪總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周琴忽然問。顯然是問倪俊。“這,這……”倪俊一向怕偉強,所以有些不好說。“他對她老婆也這樣?”周琴口氣輕佻,說完立馬有些後悔。“他還是很顧家的。”倪俊說。周琴冷笑:“顧家,哼,他憑什麼顧家,沒有我們在這忙忙碌碌,他有什麼資本顧家,現在男人真是可笑。”倪俊不說話,默默地欣賞著生了氣的周琴。
她伸出纖纖玉指,倪俊識相地給她遞上煙。點燃了。她猛抽一口:“你說現在男人是不是都這樣,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屁!還不是老了就甩了,都是例子。”倪俊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當聽眾。也許她只是需要一個聽眾。晃悠了一陣,周琴癱坐在沙發上,翻著一本雜誌。倪俊想要安慰她些什麼,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倪俊說走吧,我去開車。周琴站起來,搖搖晃晃,差點暈倒——減肥,血糖低。倪俊趕緊上前扶住她。他的手臂不小心壓迫到了她的半球,軟軟的,有點彈性,她身上的香氣,好似一種毒藥,瀰漫在他周圍。他一下動彈不得,但理智很快恢復,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除了劉紅艷,好好先生倪俊沒碰過第二個女人。她面如白紙,頭髮凌亂,但反而有種攝人心魄的美麗。
他把她扶到沙發上,去倒了一杯水,放上幾塊方糖。“要不我打電話去取消吧。”倪俊說。“不用!”周琴閉著眼,右手一揮:“我休息休息就好。”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鐘,周琴的臉有了些紅潤。兩人便開車前往。
這一晚生意談得很順利。而倪俊為了“憐香惜玉”,也格外多幫她擋了些酒。幾個老闆都開玩笑說:“哎呀周經理,真是找了個好助理呀,長得又帥,又能開車,又能喝酒,可別酒駕被抓啊!”周琴只是笑笑。應酬完了,倪俊要開車,周琴不讓,說太危險,被抓住不得了。最後還是周琴開車把倪俊送到家門口。然後自己開著車回到單位。一進門,倪偉強坐在屋裡,大燈沒開,只有一盞檯燈亮著,毛毛的黃光。顯得他特別憔悴。“小琴。”偉強叫了一句,聲音很嘶啞。
周琴放下包,“你怎麼來了?”偉強說:“剛出了危險期。”周琴說那很好,就開始收拾東西,公司有個小房間,擺著一張簡易行軍床,有時候辦公晚了,周琴就在這裡睡。她並沒有要跟他聊下去的意思。
偉強走上去,問:“公司賬上還有錢么?拿點出來吧。”
“少來這套!”周琴奮力掙脫,“現在這公司不是我一個人的公司,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公司,更不是你的私人銀行,我們養著員工,對外還有合作,資金鏈條一旦斷裂意味著什麼,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偉強喃喃,聲音越來越弱,“可是,我媽她……”他欲言又止,帶點哭腔,但終於沒有哭。而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捋頭髮頑皮地耷拉在前額,顯得他特別頹喪。她心軟了。
“最後一次。”她狠狠地說。
偉強抱住她的腿,用臉來回蹭著。好像一隻受傷的野獸,找到了它的主人。周琴背著身,她不敢回頭,不願看他,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回頭,看到他那張充滿情緒的臉,自己又會淪陷。“我就知道你對我好,對我好……”偉強像是念著咒語。周琴慢慢融化了
手機鈴聲響了。居然是那首惡俗的“愛情買賣”。周琴有些詫然。
偉強慌張著找電話。他害怕聽到壞消息。
還好是春梅。但春梅的來電,對於周琴來說,無疑是壞消息。她再一次破壞了她的好事。
周琴恨得牙根痒痒。
“家裡有點事……”偉強試圖解釋。周琴閉上眼,一揮手,示意讓他停止。她抱著胳膊,轉過身,不看他。他拿起衣服,走出了辦公室的門。
周琴坐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眺望整座城市,車流,燈光,暗沉沉的天。她來這座城市許多年了。周琴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周琴說爸,哦,沒事,在家還好吧,阿姨還好吧,又說哦,沒事,我就是問問,過年我不回去了,嗯,自己過,錢我給你匯過去了,你自己看著買點東西,也給阿姨買一點,哦,還有弟弟……注意身體。
掛了電話。周琴只覺得四周清寂。她有些冷。忽然想跟人聊聊天。她下意識地撥通了倪俊的號碼,電話響了一聲,她又連忙掛掉了。
電話那頭。倪俊哇啦哇啦吐著。劉紅艷一邊用臉盆接,一邊罵道,說你不要命啦,喝這麼多,讓你去上班又不是去拚命,就你傻……
手機在床頭震動了一下,誰也沒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