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老太太能撐這麼久,已經是個奇蹟。倪家的兒女們都似乎少有的孝順的。但就倪家人來看,這個奇蹟顯然還不夠長。誰都明白老太太的去世是必然,但老太太去世的時間點,確確實實是一個偶然。這個偶然讓大家都不舒服,他們相互推諉著,覺得應該有人為老太太的死負責。
二琥說:“這事兒啊,要我說,就是春梅的不對,你說老太太在醫院躺得好好的,非要過什麼壽,這不沒事找事嗎?”老倪乜斜了她一眼,說你不沒事找事,你自己當時什麼樣你不知道,媽現在沒了,說什麼也沒用了。
在春梅家。因為老太太的死,偉強和春梅的冷戰升級。
偉強怪春梅害死了老太太。春梅說:“我害死了媽還是你害死了媽,要不是你在外頭不檢點,我能鬧嗎,你以為媽都不知道啊,媽是被你氣死的。”說急了,偉強懶得申辯,咣當一聲摔門而出。他開始不在家住了,辦公室成了他的家。他原本想住在學校的辦公室,但又怕別人說閑話,只好選擇去公司。周琴撞見了,邀偉強去她那住。
偉強說去你那做什麼,別惹人懷疑了。周琴覺得好笑:“身正不怕影子斜,好笑什麼,我現在也算畢業了,不是學校里的學生了,自己做公司搞研究,別人笑什麼,一個人要是怕別人笑,那隻能是什麼事也幹不成。”
偉強癱坐著,頂上的白光打下來,顯得他特別疲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現在實在是……”周琴說,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對那個家,不管是你媽媽還是你的妻子,都已經付出了你能付出的,我要是你,我都問心無愧。偉強,人生在世,不能只對得起別人,卻對不起自己,人歸根到底,還是要為自己而活,特別是我們這種人,完全有能力也應該活得更好,如果你願意,我們完全可以去國外,做自己想做的研究,過自己想過的日子,讓我來安慰你,不好么?說著,周琴脫掉了外套,胸脯鼓得高高的——儘管年過三十,但她的身材、容貌,依舊如日中天:“我要你知道,無論到什麼時候,我都會支持你,陪伴你。”周琴坐到了倪偉強身邊。她說話的熱氣,吹到他的耳朵里,痒痒的。
倪偉強握住她的手,說謝謝你。
周琴抱住了他的頭,好像他是個孩子,她是一個溫柔的母親。
倪偉強在公司住了幾天,倪俊知道了,回家就告訴了父母,說二伯現在住在公司里。
“呦!會不會離婚啊,”二琥一驚一乍的,“要不要去勸勸。”老倪說勸什麼勸,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緩一緩再說,老二跟他媳婦也都需要冷靜冷靜,沒一個省油的燈。二琥說算了,還是等出喪那天再撮合撮合,也不在這一會兒,他們兩個都有毛病。老倪不說話,站著把碗里的飯扒拉完,就要去上班。到了大酒店,他跟黃猴子打了招呼,說家裡老太太沒了,沒幾天可能要辦喪事,讓黃猴子幫著照看點,以免主管查起來,丟了工作。黃猴子當然說沒問題,還反過來安慰他幾句,說老太太也算有福的,又問老太太留沒留下什麼遺產。
老倪嘆了口氣:“我媽這一輩子,也是乾乾淨淨,走的時候都是乾乾淨淨,一點沒留下什麼。”黃猴子說:“你媽的退休工資呢?這麼多年沒攢兩個。”老倪這才想起退休工資的事,但他嘴上沒說,只應付說:“就那兩個錢,看病都不夠看的。”晚上回家,他想起來跟二琥提老太太退休工資的事,二琥忽然神頭鬼腦小心說:“媽在這邊不也有養老保險嗎?以前她偷偷買的,收益人是俊俊,錢在我這,每個月都返回來,還有老家的退休工資,也有,在俊俊手裡,他跟我說過,所以現在我們對外別說,就當媽沒死,那邊退休工資還能繼續拿。”老倪恍然大悟,他沒想到這裡面還這麼多門道。“這能行么?”老倪一向遵紀守法。二琥說:“有什麼不行的,現在都這麼干,你沒看新聞,還有人把死了的人在家裡藏個好幾年的,那叫啃老,我們這只是沒人來問,隔著那麼遠,有人問我當然不會瞞著,沒人問,拿點好處也是正常。”老倪不說話了。
老太太在老宅子停屍三天,然後火葬,沒開追悼會,靈堂搭在老倪家。親朋好友知道的,陸陸續續來弔唁,紅艷受不了日夜折騰,臨時搬去賓館住了幾夜。遵照老太太生前的意願,骨灰準備埋在老家,跟老頭子埋在一起,也算夫妻團圓。磕頭,掉淚,扶靈回鄉,全程參與,爭著埋單,表現良好。偉貞因為孩子小,沒回來,但喪葬費倒出了一大筆。
晚上,人都走完了,只有倪俊這個長孫在客廳的靈堂前守靈。二琥拿了個蒲團歪坐在倪俊旁邊,隨口說:“唉,這麼多年你媽我照顧老太太,都是白照顧啊,你三姑當年去海外的時候在機場說,以後誰照顧了你奶奶,給你奶奶養老送終,誰就有權利得這房子,現在房子沒了,總還有尾款吧,再說了,你三姑如果是個厚道人,就該把這房子剩餘的錢留下點,也就是你爸跟你二叔是粗線條,沒計較這麼多,她倒是輕鬆,給點錢,一拍屁股走了。”
倪俊說:“三姑現在一個人帶著,孩子,也不容易,媽你就別計較了。”
二琥說:“不是計較,是契約,自己說過的話,怎麼能不算數呢?”
倪俊說:“媽你話不能這麼說,情況不是有變化嘛,還什麼契約不契約的,跟家裡人真不能算這麼清。”
二琥說:“噢,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你這話說得漂亮,你就不看看你媽累成什麼樣了,那好,你出去掙去,以後你媳婦提房子的事,你也別來找我。”
倪俊悶頭不說話了。
71
老太太走了。老倪家的兩個“分舵”交流也漸漸少了。以前,他們還有一個相聚的理由——為了照顧媽。現在則變得懶得走動。只是偶爾,張春梅會找吳二琥逛街,打發打發時間,春梅愛買,二琥只是轉轉,她對於購物一直談不上熱衷。
“這件不錯,配你的年齡段正合適,”春梅拿起一件針織衫,在二琥身上比劃,“這馬上也暖和了,單穿可以,這個料子到了夏天也還能穿。”二琥撇撇嘴說算了吧,我家裡那些衣服都還沒穿呢。春梅說:“你那都過時了,還穿什麼穿。”二琥說那也能湊合穿穿,都這麼大年紀了,也沒那多講究。春梅一邊翻檢衣服一邊說:“大姐我跟你說,這個女人啊,就是要自己重視自己,你不重視自己,沒人會重視你,以前我也是能省就省,後來生病了,乳房都被割掉一部分,偉強又那個樣子,我也想開了,不講究白不講究,人活一輩子,圖什麼。”
二琥笑說:“你講究點是應該的,也算苦盡甘來,我這苦日子還在後頭呢。”春梅說:“苦盡甘來?那天你也看到了,我知道偉強在外面有些不清不楚的,我能怎麼辦呢,腿在他身上,媽沒走之間,他還有些忌憚,現在媽走了,他更是不沾家了,他是有些怨我,但我為這個家付出的還不夠多嗎?”二琥嘆了口氣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只要他心裡還有這個家,還願意往家裡拿錢,就行了,人到老了,還折騰啥,再過幾年等他退了,想折騰也折騰不起來了。春梅說但願如此。
二琥又問斯楠現在怎麼樣。春梅說還在美國呢,真是管不了,說是跟那個黑人的埃里克斯分手了,說是馬上繼續讀博士。二琥笑道:“還是斯楠爭氣。”春梅把挑好的衣服隨手往衣服籃里一丟:“讀那麼多有什麼用,還不是離那麼遠,我倒希望她是一個笨小孩,不要走遠,踏踏實實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這樣我也舒心些,還是你好,兒孫滿堂的,這紅艷也快生了吧。”
二琥說:“還有幾個月呢,哎喲你可是不知道,現在天天跟皇后似的,一點伺候不到都不行,前一陣老太太辦喪事嫌家裡吵,搬到酒店去住了一陣子,回來之後又嫌家裡的床墊太硬,剛買了新床墊,更別說吃的用的了。必須講究。我還沒說她幾句,她就說,這也不是我要吃我好吃,是你們倪家的後人要吃好吃,我有什麼辦法,嗨,你說可氣不可氣。”春梅撲哧笑了,說人家說的也有道理啊,合理要求,你可要滿足她。
二琥直搖頭。中午了,春梅請客,吃牛肉麵,二琥又多要了一個肉夾饃,春梅則點了一杯檸檬茶,兩個人對坐著吃。二琥繼續說:“以前俊俊和紅艷,每個月都是交700伙食費,現在也不交了,就是白吃白喝。”春梅說那不應該,讓倪俊交,他現在在偉強公司里做事,待遇不低。
“而且我懷疑紅艷正在存私房錢。”二琥鄭重其事,眨巴著眼。春梅笑說:“我的老姐姐,現在哪個女人不存私房錢,你不存?二琥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多少有一點,完全不存也不現實,我跟你說啊,這女人的私房錢跟女人的衛生棉一樣,都是以防萬一的,你存多少了?”春梅留個心眼,說:“也沒多少,我就那點內退工資,不往外拿就是了,月月偉強給錢過日子,這點他還算好。”二琥吃了一口面,咬了口肉夾饃:“老二這方面我一直是讚賞,哪像我們家老倪,真是不中用,別說給我家用了,我給他家用都不夠。”春梅放下筷子,說:“你們老兩口感情好,也沒什麼這這那那的,能過就行唄,不像我們家這位,我真是夠好講話的了,換成旁人,還不鬧翻天。”二琥也吃完了,她抹了抹嘴說:“也就是你不想查,真要查,還有什麼查不出的。”春梅說:“查出來又怎麼樣,別說查了,以前在醫院都撞到過的,也只能不了了之,男人哪有不偷腥的,我就是覺得虧,你說我當年也算一枝花,唉,不提了。”
兩個人站起來朝外走。二琥說:“要不讓俊俊幫你留意留意?不說鬧,整一下那賤人也好。”春梅說前一次我找俊俊吃過飯,也點了這事,意思就是讓他幫我留意,具體怎麼操作,我沒說,我真不是那種狠心的人。二琥說你別管了,我來跟俊俊說。
不是周末,下午商業區人不多,二琥和春梅逛了一會兒,春梅又買了一條褲子,二琥買了半斤蜂蜜蛋糕,兩人也就各回各家了。
二琥進門的時候,直聽到屋裡一聲驚叫。紅艷雙腿翹到沙發上,兩手扶住沙發靠背,一臉驚恐。“怎麼了,這怎麼了?!鬧鬼啦!”二琥三兩步走過去,放下蜂蜜蛋糕。紅艷委屈:“媽!這大白天的,家裡還有老鼠!這讓人怎麼過啊,你說我這要摔一跤,算誰的呀!”二琥一聽老鼠來勁了,脫下左腳的鞋,操在手裡,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事,我來,以前除四害的時候你媽我就是一把好手!”紅艷叫:“媽你小心啊,那老鼠不是一般的大!在那柜子後面。”二琥也不理睬,隨手拿了個衣服撐子,朝柜子底下一呼啦,只見那大老鼠跐溜一下,從柜子腳邊躥了出來,二琥眼尖,手起鞋落,啪得一聲,擊中了老鼠的身子,那老鼠的身子抽抽了兩下,翻了個個兒,還想再跑,二琥啪啪啪啪,連著又是好幾下,又用右腳去猛踩。可憐的老鼠只有血肉模糊的份了。
“搞定!”二琥把鞋子朝底下一放,赤著的左腳伶俐地蹬了進去。
紅艷驚魂未定,一面是佩服婆婆神勇,一面更加覺得這房子“住不得了”。
晚上倪俊下班回來,紅艷抓住老公就訴苦。“你是沒見到,那老鼠有這麼大,”紅艷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它還回看我一眼,在廚房裡偷臘肉吃呢,嚇死我了,我這有多少年沒看到老鼠了,更何況還是這麼大的!”倪俊說你少見多怪。
紅艷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瞪著眼反問:“我少見多怪?這裡是北京,天子腳下,首善之都,居然還有這麼大的老鼠,說出去,誰信啊!哼,別人都還以為我劉紅艷嫁到這兒享福來了,實際呢,我吃的苦誰知道,我肚子里的寶寶吃的苦誰知道。”倪俊坦白說:“那現在怎麼辦,你說,家裡的情況,不夠資格申請經濟適用房,直接買商品房,又沒那個條件。現在只能湊合過。”
紅艷嚷嚷:“爸媽能沒有一點老底嗎,現在買房,哪家孩子不是爸媽幫襯一點,自己再還貸款。”倪俊一邊脫衣服一邊說:“爸媽那點老底,是給他們養老用的,萬一以後遇到個事兒,沒點應急的錢怎麼行,再說了,也沒多少。”說完倪俊就往被窩裡鑽。紅艷不顧大肚,一腳踢中他屁股,“不許你上床,你今天睡沙發。”倪俊求饒。紅艷堅持,說別把我們家孩子擠著了,這個小屋子本來就不大,哪能容得下這麼多人。
倪俊沒轍,只好從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在床邊的小沙發上湊合到半夜,見紅艷睡熟了,才偷偷跑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