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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所屬書籍: 熟年

慶芬來北京,住在二琥家,先是在客廳的沙發湊合著,但紅艷不願意,後來堅持去金五星買了個廉價的行軍小床,就放在她卧室的大床旁邊,母女倆一床住。住了幾天,劉紅艷又嫌她媽年紀大,睡行軍床會把腰睡壞了,就打發倪俊睡行軍床,慶芬就跟著她睡大木板床。又過了幾天,紅艷又說倪俊晚上打呼,便把他和行軍床,都打發到客廳去了。二琥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裡卻一百個不舒服,兒子是自己生的,怎麼能任由別人作踐。但慶芬剛來,又里里外外忙活,二琥一下張不了嘴,只能跟老倪私下抱怨。“你看看,當時我就不該心一軟就答應她把她帶來,像什麼樣子啊,婆婆跟丈母娘住一塊兒,從來沒聽說的事,一山不容二虎簡直就是。”二琥躲在廚房嘀咕。老倪一邊洗碗一邊說:“我們家也頂多也就你一隻老虎,再說人家也沒白住,這天天到晚的,燒飯洗衣服,人都沖在前頭,你還有意見。”二琥一翻白眼道:“啥叫我有意見,丈母娘跟女婿住一個屋,合適嗎?”老倪說現在不是不住一個屋了么。二琥說:“那因為丈母娘,導致小倆口不能睡一張床,合適嗎?到底誰是兩口子。”老倪說這不是非常時期嗎,紅艷懷孕,挺著個大肚子,她媽照顧不比你照顧好得多啊,你也不會照顧。

二琥頓時毛了。“我不會照顧,那俊俊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呀?這說話都沒有一點常識,做人都沒有一點良心。”老倪沉沉一笑,說:“嘿,你那時候還不是媽忙前忙後的,你動啥了,就知道吃雞蛋,把腦子都吃傻了。”二琥立馬用芹菜桿兒打老倪的頭,說你才吃傻了呢。老倪也不閃躲,就任憑她打,手上的活兒也沒停下。

“要我說,慶芬媽媽來了也好,在家務上,我們都是粗心的人,現在紅艷懷孕了,想吃個什麼,照顧個什麼,有時候也肯定不好意思跟我們說,她媽一來,她們母女倆也好溝通,她想吃個什麼、用個什麼、照顧個什麼,直接說就行了,我們也省心。”老倪甩了甩手上的水,在圍裙上擦了擦。

二琥說:“現在你是省心,等以後呢,孩子生出來以後呢,現在她媽不是來照顧照顧就走的,是來常住,住一輩子的,什麼概念,幾個男的,幾個女的,年輕的年老的,以後再加個小孩子,都住在一個房子里,什麼概念,你真是老糊塗了,要我看啊,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孫慶芬了,乾脆啊,我趁早識相點,跑路,你也有後老伴了,你們的日子就好過了。”老倪背過臉去,說你聽聽這都說的什麼話。二琥說什麼話,人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道興起處,二琥還不忘動手,揪住老倪的頭髮,又是笑又是罵。

剛巧紅艷媽進來,撞了個正著。三人對面,頗有些尷尬。

“洗衣粉用完了,還有么?”孫慶芬弱弱問。

二琥立馬換了一副嚴肅面孔:“噢,在衛生間牆上那個柜子裡頭,第二格。”慶芬噢了一聲,就面無表情退出去了。

二琥嘖嘖了兩下,壓低聲音跟老倪說:“怎麼進來也不敲門,分明就是想探聽人家隱私。”老倪反駁說,你有什麼隱私?都老太婆了,還隱私呢。

“真是沒得晦氣,這青天白日的,弄了個寡婦回來住。”二琥扯閑篇。

老倪說這都什麼年代了,你還講究這個。

二琥說我為什麼不講究,人都說了,寡婦門前是非多,你們男人當然是能占點便宜是一點便宜。老倪說你神經過敏,誰一輩子沒個高高低低。

二琥氣得直去擰他耳朵。

從紅艷老家回來後,倪俊很快也“官復原職”,重新擔任周琴的助理一職。倪俊問周琴,是二叔回心轉意了么?周琴說也談不上他回心轉意,他這個人,就是佔有慾太強,我和你,能有什麼,我比你大這麼多,當你姐算是可以了。再說他也沒資格約束我,說白了,我和他不過是合作關係,我沒名分所以沒義務,我覺得你好用,是個好員工,我就能聘請你,就這麼簡單。

倪俊知道周琴和他二叔倪偉強之間,肯定還有故事,但現在他又回來上班了,好多事也不多問,干好自己工作就是了。而二嬸春梅問起情況來,他也總是抱著以和為貴的態度,說公司沒有什麼事。春梅雖然還是不太放心,但也說不出什麼,偉強月月往家拿錢,甚至比以前更多了。更重要的是,倪斯楠要回來了。

女兒留學幾年,學成歸來,春梅當然高興,而且據說斯楠與那個黑人男朋友也斷了,倪斯楠清清爽爽一個人回國,重新成為春梅兩口子的“心頭肉”。

斯楠回來那天,春梅起了個大早,又是準備菜,又是捯飭自己,偉強的車賣了,又要上班,春梅便親自去機場接女兒。

機場出口,春梅揚著笑臉,眺望著。斯楠出來了,拖著行李,春梅上去就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說寶貝寶貝,回來了,回來了。誰知斯楠當頭一句:“媽你頭髮怎麼染成這個顏色,怎麼不燙燙,不然顯老。”春梅心裡頓時有點不是滋味。媽媽老了,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事,但這個話從女兒說出來,卻顯得如此沉重。當晚回家,安排好斯楠,十點,張春梅就跑到樓下美髮沙龍,一屁股坐在座椅上,帶點氣地說:“我要燙頭!”美髮師問:“您打算燙什麼樣的?韓式的,日式的,還是歐美系的?”春梅一時不知怎麼選,看看鏡子里憔悴的自己,頓時有些哀傷,她說就要做時髦的,顯年輕的。美髮師暗笑了一下,說我們店推出的五百的套餐不錯,但是時間長了點。張春梅說沒關係,按程序來就可以了。

美髮師原本都快打烊了,但見春梅如此堅持,也只能捨命賠貴婦,七七八八一頓手腳,一直弄到夜裡兩點才落定,大功告成,張春梅對著鏡子裡頭髮捲卷的自己,美美地說了聲好,付了錢,才回家睡覺。

第二天,斯楠因為兩頓沒吃,早早就起來了。“媽!媽!有吃的嗎?”見春梅那邊沒動靜,斯楠跑去卧室探看,哪知卻看見被窩裡一頭亂蓬蓬的棕毛,斯楠忍不住驚叫了一聲。春梅醒了,揉揉眼,坐起來,說你起來了。斯楠一邊大笑一邊說:“媽你什麼時候弄的,笑死人了。”張春梅的臉立刻就掉了下來:“什麼叫笑死人。”斯楠沒再說啥,轉身走了。春梅心裡疙疙瘩瘩。

斯楠好不容易“學成歸來”,走親訪友自然是免不了的,在家待了三天,春梅就帶著斯楠去到處走走,第一站自然少不了去二琥家坐坐。

選了個晴好的天,母女倆提了點東西出發了。張春梅說我們等會坐地鐵到安定門下。斯楠沒聽清,說什麼,我們不是開車去嗎?

春梅說:“你還不知道,當初你爸為了給你奶奶治病,也是急用錢,把車給賣了。”斯楠露出失望的表情。春梅又說:“你爸啊,現在也不是你原來的爸了,唉,好多事不好跟你說,等你過過就知道了。”

斯楠哧了一聲說:“什麼事,還能有什麼事,在中國,有點成就的中年老男人,不就那點事么。”說完,斯楠拎著包,蹦跳著去車站。張春梅站在她身後,看著女兒的背影,有點傻眼。她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女兒,不懂這個“海歸”了。以前春梅和女兒,是無話不說,相依為命,可是現在,她都不敢跟女兒訴苦。她一說起家裡的煩惱,情感的困惑,婚姻的麻煩,斯楠會說,媽,你又來了,這老三篇什麼時候才能翻過去啊。或者說,媽,人都是要自己覺悟的,這跟年齡沒關係,即便到了老年,自己想明白了,行動了,也才能活明白。男人出去糊弄,女人就困惑,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中國的女人自我存在感低,而在這裡面,老年女性的自我價值和自我存在感又是最低的。還說什麼,你看以前門口的那個張老太,到了老年,就是拿著板凳往門口一坐,曬太陽,看著有人從她門口經過,天天如此,樹上落了個棗子,她就捏起來吃掉,這怎麼行。斯楠還跟春梅說,媽你跟疾病鬥爭過的,所以應該更加覺得生命寶貴,媽你現在還是壯年,還不是老年,不能混吃等死。

混吃等死,這四個字讓春梅很是震撼,她不能不對女兒刮目相看。

一路地鐵,春梅甚至不知道跟斯楠說些什麼。坐到半路,二琥打電話過來,讓她們先不要來家裡,直接去翠華飯店見面,說完就匆匆掛了電話。春梅沒細問,但想到二琥家裡的種種情況,也明白了個大概,帶著斯楠就過去了。

 “哎呀,斯楠真是大姑娘了,”還沒到跟前,二琥就開始嚷起來,“越來越漂亮了。”斯楠見到大伯母,也覺得親切,兩個人拉著手說了半天話,反倒把春梅晾在一邊。讀書的情況,外國的環境,風土人情,甚至戀愛的情況,二琥都一樣不落地問到。還說,我們這一大家子,也就斯楠有出息,其他的都不行,也難怪,虎父無犬女。春梅說:“什麼虎父,不提也罷。”

一會兒,菜上來了,是二琥提前點好的,她知道斯楠喜歡吃廣東菜,所以格外點了幾樣她愛吃的,鳳爪、叉燒、魚子醬飯一樣不少,狠花了幾個錢。

春梅問:“家裡怎樣了?”二琥說:“還能怎麼樣,人多,地少,請你們去,也是沒地方下腳,說話也不方便,還不如在外頭見見,沒那麼多事。”

斯楠插嘴,說什麼人多地少。春梅說你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你去旁邊商店逛逛,我們一會兒去找你。斯楠也知趣兒,把剩下的墨魚仔吃了,就提著包走了。春梅和二琥面對面坐著。春梅問怎麼回事,不是紅艷懷孕嗎?

二琥說:“我都沒法跟你說,說出來丟人。”春梅好奇心被調動起來了,反覆問怎麼回事。二琥嘆了一口氣說:“紅艷她媽也住我們家來了。”

“她住你們家?她不是在老家么,怎麼住你們家?來照顧紅艷?你不能照顧么?”春梅滿肚子問號,頻頻發問。二琥皺了皺眉,把紅艷怎麼南下,紅艷哥怎麼鬧,紅艷家的房子怎麼沒有,紅艷怎麼跪求她等等,前前後後來來回回都給說了個遍,最後嘆氣道:“我能怎麼說,我是那不近人情的人嗎?但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真是各種不舒服不適應,那個紅艷媽,又是個南方女人,溫柔得不得了,整天端茶倒水的,還問我們家老倪,說倪哥吃飯了,哎喲那個聲音那個軟呀那個膩呀,反正我是雞皮疙瘩掉一地,但是男人喜歡啊,真是沒辦法,她一來,好像我這個人是多餘的了。”

春梅笑著說:“也不至於,可能還是你多心了,有人在家裡忙活,不是好事嗎?你也省心了。”

二琥說:“關鍵不是一時半會呀,人家這就是搬過來了,常住了,我們家成他們家駐京辦了,你說走親戚這玩意兒,一天兩天行,一走走一輩子,誰受得了。”春梅說呦,那就不回去啦,那有點不像樣了。二琥拍大腿道:“就是不像話,唉,我現在啊也不能說什麼,說出來好像我特不容人似的,而且紅艷現在又是非常時期,就這麼湊合著過吧。走一步看一步,買第二套房,我們是沒這個實力,確實負擔不起,唉,每次說到這我都氣,當初我就說我們家俊俊,你就找個本地姑娘能怎麼了,少多少事,不聽,現在天天睡客廳呢。”

春梅只能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以後養老,還是得靠著他們小兩口。

二琥咳了兩聲,說阿彌陀佛,快打住吧,養老靠他們,早餓死了。以後還有孩子,支出更多,不敢想。

斯楠的就業問題,在她回國後的第二個月就彰顯了出來。斯楠認為自己讀的是商科,應該去大公司一展拳腳,但投了一圈簡歷,斯楠這個“海歸”卻顯然有些水土不服,有公司要她她不願意去,她願意去的公司,對她沒興趣。弄來弄去,只有一個留學諮詢公司和一個英語教育機構對倪斯楠拋出了橄欖枝。留學數年,回來還是介紹別人去留學,或者乾脆就是教教英語,這雖然不能算是對留學生的“侮辱”,但干這些心理總歸有些不自在。倪斯楠逐漸沒了信心,每天晃晃悠悠,無所事事。

孩子不愁家長愁。為了孩子,偉強兩口坐到一起商量對策。

“你就不能幫她安排個大學教師噹噹,斯楠完全有這個水平。”春梅振振有詞。偉強說不是我不幫,可現在就是沒這個機遇。春梅說,沒機遇?那創造機遇,你在高校這麼多年,難道這點人脈都沒有。

“不是沒有,是專業不對口,斯楠學的是商科。我們這都是搞研究的。”偉強說。春梅冷笑一聲,你那個女學生,女博士,不也是搞研究的,不也照樣從商,比你風頭都大,別以為我不知道。上次我讓倪俊幫我調查,他還故意隱瞞了消息。這種事,不隱瞞,正常,隱瞞了,反而覺得有貓膩。

倪偉強站起來,在客廳里來回得走,“怎麼又扯到這個問題上了,我們現在在說斯楠的問題,你不要總是抓住一點小辮子不放,捕風捉影。”

春梅說行,說斯楠的就業問題,要我說,就讓她去你那個公司,鍛煉鍛煉。

偉強說,我們那個小公司,她願意么。春梅說有什麼不願意的,現在她哥都在裡面,再說只是去鍛煉鍛煉,有什麼關係。

“那你做工作。”偉強丟下一句話,匆匆出門了。張春梅想了想,把要說的話在心裡過了一遍,便去游泳館找倪斯楠。

在去國外留學期間,因為泡海灘的機會多,斯楠學會了游泳,回國之後,這個習慣沒改,每周最少去游泳館三次,保持體形。

春梅游泳,還是小時候在小河裡玩得野路子,她換好泳衣,戴上泳帽、泳鏡,站到游泳池旁。斯楠見她媽來了,在水裡起鬨,說媽你來個美人魚跳水。

哪知道張春梅一個猛子紮下去,突然方寸大亂,四肢亂擺,就是浮不起來,慌忙之中,她猛喝了幾口水。斯楠見狀,大呼不好,潛入水中,拖住春梅的腰,摟住她的上半身,把她拖到岸邊。

“媽你怎麼回事啊!不會游別下水啊。”斯楠一隻手扶著水池沿,腳下在打水。春梅抹了一把臉,大口喘著氣,說我這不是來找你么。

斯楠沒理她,一滑水,又遊走了。春梅不敢再下水了,在岸邊的太陽地坐了半小時,斯楠才拿著浴巾走過來。

“找我什麼事啊?”斯楠問。春梅笑說,你的工作落實了。“工作落實了?怎麼個落實法?我怎麼不知道。”春梅說傻孩子,下個星期,你就能去你爸爸那個公司上班。

“去我爸的那破公司?你沒搞錯吧,我不去。”斯楠倔強。

“什麼叫破公司,就當鍛煉鍛煉,你又是學商科的,正合適,”春梅幫斯楠捋著頭髮,“再說你爸也需要你去把把關,開公司,沒個家裡人幫襯著哪行。”

斯楠說我俊哥不是去幫忙了么。春梅說他是他你是你。

“那我也不去,我自己慢慢找,有什麼呀!”

“斯楠!”春梅忽然大吼一聲,旋即溫柔,“你就當幫幫媽媽。”

“幫你?”倪斯楠開始覺得事情有點意思,“怎麼幫?”

張春梅說,你爸爸現在的公司不是你爸爸一個人說了算,裡面還有個合伙人,是個女的,雖然媽媽現在沒抓到什麼把柄,但媽媽很不喜歡她,如果你進去,也可以幫媽媽看著點,就算媽媽求你了,你看媽媽現在,生病了,身體也不完整了,今天來游泳,你不知道媽媽鼓了多大的勇氣才來。你是媽媽的心頭肉,你不幫媽媽,媽媽還能指望誰呢。

斯楠心軟了。母女畢竟連心。

“那行,那我就作為一小特務,打入敵人內部!”斯楠握拳。

春梅開心地和女兒擊掌。

禮拜一,一大早,倪斯楠一身OL裝束,高跟鞋,噠噠噠來公司報到了。堂兄倪俊在座,跟她點了個頭,斯楠大大方方走入副總經理辦公室。周琴低頭處理著公務。“你就是周琴?”倪斯楠直呼其名。周琴抬頭,愣了一下,然後款款微笑,說請坐。

“我爸跟你打過招呼了吧。”倪斯楠單刀直入。

周琴還是微笑,說:“沒問題,公司還養得起一個閑人,你不用天天來,有興趣就來幫幫忙。”

周琴的話一下就刺痛了倪斯楠,國內國外求學這麼多年,斯楠急於證明自己。“你的意思是我能力不夠?”斯楠冷眼。

“能力夠不夠,不是靠說的。”周琴還是微笑。

“那我就從基層的銷售做起。”倪斯楠鬥狠說,“一個月後,我給你成績單。”

周琴帥氣地揮動了一下筆杆子。

倪斯楠轉身離開。

倪斯楠的到來,讓倪偉強有些緊張,他不是怕斯楠探聽到什麼,而是怕直率的斯楠與周琴之間會發生摩擦,他也知道春梅對周琴的態度,所以不能不小心防範。他對現在的關係是滿意的,與周琴是事業上的夥伴,與春梅是結髮夫妻,雖然愛情已經淡了,但親情還在,責任還在,偉強不想要一個破碎的婚姻。

“怎麼樣?沒什麼困難吧,小孩子倔強些,又是剛從國外回來,說話比較直,你包涵點。”辦公室門關上了,倪偉強笑著走向周琴。周琴沒理他。半晌才說,我不知道欠你家多少上輩子,這輩子要這麼還。

“算我欠你的。”偉強說著,手臂就環繞周琴脖子上了。

周琴扭過臉,說你女兒還是有潛力的,有我以前的影子,我會有分寸的。偉強說那我能安心出國訪問了。

周琴說,你可要有點良心,為了你,我的研究也放下了,整體弄得跟個走江湖的似的,東騙西騙。偉強問,你騙什麼了?周琴說,做生意還不就是東騙西騙,無奸不商,你不懂嗎?偉強說,那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心被某人騙了。

周琴狠狠地擰了偉強一下。偉強想要吻她,卻被她輕巧一躲,躲過了。

偉強把頭埋在周琴肩膀上,像個孩子。

 “你白頭髮又多了。”周琴扒拉著偉強的後腦勺,“要不去染染。”

偉強抬起臉:“我老了,還染它幹嘛,老了就老了,就要接受,以前我不服老,現在我想明白了,等再老一些,你也要離我而去了。”

周琴不說話,就這麼抱著他的頭,房間里靜靜的。

上班一周,倪斯楠天天到崗,有不懂的,就問倪俊。斯楠聰明,一學就上手,雖然技術上的事一律問過周琴才能明白,但在市場的開拓上,斯楠還是很有一套。

晚上到家,春梅問斯楠:“怎麼樣,上班感覺如何。”

斯楠來一句:“正常上班。”說完繼續趴在電腦旁,搜集資料。

春梅又問:“敵情呢,如何?”

斯楠回答:“沒什麼動向,都是在為公司工作,談不上私人恩怨。”

張春梅一下沒話了。她不喜歡女兒這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為了不干擾斯楠的工作,她還是合上了門。

春梅問偉強,斯楠最近工作怎麼樣,我聽說是做銷售,女孩子怎麼做銷售。

偉強聽了不耐煩:“就是鍛煉鍛煉,接觸接觸人,熟悉熟悉國內的環境,現在海歸,最怕的就是水土不服,不了解國內的人情世故。”

春梅說,那也不能亂來。

偉強一邊脫衣服一邊說:“怎麼是亂來,斯楠入公司也是你推薦的,跟俊俊入公司一樣,怎麼現在又成了亂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張春梅啞口無言。

倒是斯楠很快入戲,她帶頭去外談業務,公司新開發的應用程序用於製造業,十分匹配,她深入研究了公司產品的特性和優勢,介紹起產品來準確、到位,並能抓住賣家的心理,一擊即中。倪斯楠還有一個優勢——幾年的國外生活,讓她的外語水平提高很多,跟外國客戶交流全無問題,在兩個星期之內,她甚至搞定了一單對外業務,令公司同事讚許有加。

“你不錯啊,斯楠,勢頭很強勁啊!”倪俊從斯楠身邊走過,拍拍她的肩膀。

斯楠得意地眨了一下眼。她也為自己的業績自豪。她拿著業績數據單,邁著貓步,走進了周琴的辦公室。周琴正在澆花。

“喏,”斯楠努了一下嘴,數據單摔到了桌子上,“任務過半。”

周琴轉過身,笑盈盈說不錯啊,繼續加油,辛苦了。

倪斯楠哼了一聲說:“大家是辛苦,可惜有些人在悠閑,在澆花。”

周琴說:“還有一個更大的項目給你談,周三下午六點,世紀王朝大酒店,醉江南包間,永宏製造的case。”

倪斯楠打了個響指,出門了。

為了周三的會面,倪斯楠可著勁兒,又是查資料,又是做數據分析,把前前後後要說的話都想了個遍,甚至在鏡子面前練好,時刻準備著。

可越是這樣準備,等到時候,反而有些緊張。

醉江南包間,周琴婷婷地站在門口,倪斯楠來了,兩人低頭說了幾句。斯楠進屋,放下包,看了一下座位表。

“人快來了么?”斯楠問一個同事。同事說快來了。倪斯楠朝牆角覷了一眼,問:“搬這麼多酒來幹什麼?”同事說他也不知道。

沒多會兒,永宏製造的負責人江總,帶著十幾個下屬來了,浩浩蕩蕩,魚貫而入。周琴在旁邊含笑而立,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跟江總點了個頭。

倪斯楠迎上去,說江總,來了,我是快思捷項目的負責人,我姓倪,來來來,上座上座。江總看上去溫文爾雅,像個讀書人,斯楠心裡有了幾分打算。

“醉江南,這個名字我喜歡。”江總仰著頭,搖頭晃腦地說。

周琴不動聲色地在不起眼的一個座位坐了。服務員開始上菜。

斯楠見菜上得差不多了,便從自己的公文包里把合同拿出來,遞到江總面前,說:“江總,這是我們合作的合同,您看看。”江總皺起眉頭,讓身邊的秘書把東西收了,帶點打趣地說:“倪小姐工作好負責啊,這個時候還不忘談工作,真是盡職盡責啊。”斯楠笑說:“那是應該的。”

江總把話鋒一轉,說:“但我江某人有個不好的習慣,那就是公私分明,今天我們是來飲酒作樂的,還談什麼合同,倪小姐不如跟我們暢飲一番,也不辜負了這大好時光。”斯楠一聽,頭皮都麻了,忙說自己不會喝酒。但江總哪裡肯信,一群人七勸八說就把倪斯楠和她的幾個同事給按下了。

只聽見江總大叫一聲,服務員!開酒!整個酒桌都動起來了,所有酒杯都滿上了酒。江總高舉酒杯,對著倪斯楠說:“倪小姐,買賣不成不成,反正今天我們情誼都是在,這一杯酒我敬你!一干而盡。”說完,嘩啦一下,江總酒杯里的酒下肚。所有人都盯著倪斯楠,她覺得自己如果說不會喝,不能喝,那簡直就成了一個大笑話。

斯楠也不裝孬,穩住氣場,笑呵呵說:“我一向是不喝酒的,酒精過敏,一杯就醉,但今天給江總面子,我喝。”說完抿了一口。江總的一群下屬見狀不滿,說倪小姐這不行,這不行啊,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這肯定是不行的。

倪斯楠見躲不過,只好直著脖子,一仰頭,幹了。四下叫好。斯楠卻難受非常,那白酒從嗓子眼滑過,墜入腹中,整個人內里都似著了火似的,她趕緊喝了一口茶漱漱。哪知道她坐下,江總又站起來了。

“倪小姐,我今天光臨貴地,算是客,你能算是東道主,我這一杯酒,也算借花獻佛,敬東道主一杯!”說完,嘩啦幹了。四下起鬨,說東道主該喝,東道主該喝。斯楠沒辦法,又直著脖子喝了。沒多會兒,她的小臉開始泛紅。

幾個同事見客戶敬酒敬得猛,想說替斯楠擋擋酒,卻被江總的下屬一擁而上,一通猛灌,自顧不暇。在這個空當,江總又站起來了,四下頓時安靜。江總喜歡獨角戲。滿上酒,他高高舉起杯子,“倪小姐,這第三杯酒,應該盡我們這個好時代,沒有國家的好政策,哪裡有我們這些人的飯吃,來!”又是一飲而盡。

斯楠覺得自己真是不能再喝了,她已經開始有點反胃、噁心,就差沒嘔吐了,但老總敬酒,她抹不開面子,到處都是眼睛盯著她,盯著她的表現。她硬著頭皮,又是一杯。江總叫了聲好,說倪小姐真是女中豪傑,服務員,換大杯子!

倪斯楠頓時傻了,合著這才是序幕呀!

服務員拿來了喝啤酒的廣口杯。江總滿上三杯,笑眯眯地說,倪小姐,今天咱們不醉不歸!說完拿起一杯,舉到倪斯楠面前。斯楠小臉漲紅,小腿發軟,實在拿不起手中的杯子,眼看就要崩盤……

“慢著!”角落裡,傳來一個脆亮的女聲,“江總,倪小姐今天不舒服,不要為難她,我來陪您喝幾杯。”

江總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樸素的少婦一樣的女人,裊裊地站在他桌對面,端著一滿杯酒。這個江總前幾次接觸,都是和公司的下屬,所以還沒見過周琴。這時候周琴忽然站起來,他還以為她只是個擋酒的小妹,所以也沒把她放在眼裡。

哪知周琴二話不說,手一揚,脖一仰,一大杯白酒咕嚕咕嚕下肚,她面不改色,穩如綠竹。江總叫了一聲好,也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周琴說:“江總,我敬你三杯,也祝您三陽開泰,我們的合作必須馬到功成。”說完,也不說什麼,咣當咣當又是三杯。

江總有些傻了,他的屬下圍上來,說要幫他代酒,卻都被江總擋開,大喝一聲我來!連滿三杯,幹了。

周琴換了小杯,繼續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來者是客,我敬在座的合作夥伴,每人一杯,不成敬意。說罷,真的輪著走了一圈。也有裝孬的,說哎呀不能總是這位小姐喝,倪小姐也要喝啊。周琴一把攔住,說倪小姐就是我妹妹,我妹妹今天不舒服,我這個做姐姐的代勞,不為過吧,想喝?今天管夠。說完又是一頓乒乒乓乓亂碰。也不知道酒過幾巡,在座的所有人都喝得七葷八素,歪歪倒倒,周琴和江總也推杯換盞,恨不得成為拜把子兄妹,歡喜得很。倪斯楠雖然沒再喝酒,但也看傻了。

就在這時,周琴忽然站起來大叫服務員,說給我上生雞蛋來。服務員照辦,端著一盤生雞蛋就上來了。周琴咕嘟咕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滿上,又滿上江總杯子里的酒,說江總,我們來喝個“深水炸彈”,說完就捏起個雞蛋,磕在杯沿上,把生雞蛋打在白酒里,那蛋黃慢慢沉入酒底,彷彿一個黃色潛水艇。江總覺得有趣,也照辦了。

周琴端起酒杯,跟江總的杯子碰了一下,說:“啥都不說了,一切都在酒里!”一飲而盡。江總也一仰脖子喝了。喝完就倒地上了。

周琴放聲大笑。

倪斯楠徹底服氣,她國內國外,見過霸氣的,卻沒見過這麼霸氣的。

那天晚上,是倪斯楠把周琴送回了家。在公司有傳言說,周琴並不是那麼能喝,說一上計程車就吐了,結果被計程車司機趕下來,也有人說她賠了人家好幾百。還有傳得更邪乎的,說周琴一出飯店門就哭了,哭了一夜,全是倪斯楠陪著她。不過也有人說,周琴之所以那麼能喝,是因為她提前吃了三人份的海王金樽,還有說她出了門就把酒吐掉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從那天之後,倪斯楠和周琴成了莫逆之交。倪斯楠跟周琴說的最經典的一句話就是:姐,我服你。

可這顯然不是張春梅派遣倪斯楠打入公司內部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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