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二琥自覺這次度假收穫太大了。吃了一頓美餐,得了一份禮物,看了一場好戲。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向老倪彙報了見聞。“哎呀,不知道怎麼春梅就來了,那個打啊,鬧啊,說是直接跳進水裡打的,”二琥坐在板凳上,喘著粗氣,“鼻子都青了,我的媽呀,騎著打,跟哪吒鬧海似的。”老倪嘆了口氣,說早知道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鬧得這麼狠。二琥說:“我們是老了,不懂得外面的精彩了,混吃等死,就那回事兒。”老倪說你才混吃等死,我還在上班。二琥聽到上班二字,便說:“我跟老二說了,到時候在公司給你安排一工作,輕輕鬆鬆的,也省得你去大酒店上班了,整天時間也不固定,還累的要死。”
老倪氣頭頓時就上來了:“誰讓你說的,我自己能幹,用不著他幫忙!”二琥嘖了兩聲,撇著嘴說,我看你呀,就是拉硬屎,自己弟弟,低個頭怎麼了?身上少塊肉啊,再說我這次去看,人家說是公司的勢頭很好,現在俊俊、斯楠都進去了,還都幹得不錯,你裝什麼大爺。”老倪為難道,不是裝不裝,實在是不想麻煩人家。
二琥喝道:“人家!二弟是人家嗎?自己的親弟弟都不指望,你還能指望誰!這事先這樣,少啰嗦。”老倪只好先應付著,二琥的脾氣他知道,能避免正面衝突就避免正面衝突。
倪俊回來了,在客廳跟老倪招呼了一下。老倪看到倪俊滿頭是汗,衣衫不整,隨口便說,像個什麼樣子!倪俊縮著頭進屋去了。紅艷坐在床上,她肚子已經很大了,但就有點犯懶,懶得動,光是吃。慶芬說你這樣下去,以後生孩子的時候難生。紅艷說,大不了就剖腹產,照樣吃。
“假度得怎麼樣,剛聽媽在外面嚷,聲音都傳到這邊來了。”紅艷捏著腰果往嘴裡送。慶芬見姑爺回來,說了幾句話就去洗手間洗衣服去了——她也想給小兩口留點單獨相處的時間。
“別提了,二嬸夜裡忽然跑過去,把人給打了。”倪俊說。紅艷直起身子,探著頭問:“打人?打什麼人?為什麼打?”倪俊說:“被打的是我那個上司周琴,當時她跟二叔在泡湯,據說也沒怎麼著。”劉紅艷一邊點頭撇著嘴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春梅嬸子估計也壓抑很久了,你這個上司,怎麼呢,能幹是能幹,但一直不結婚,周圍又都是男的,滴滴答答的,難免惹人懷疑,不過我跟你說,可要小心點,別以為我大著肚子就不能怎麼著,該鬧我也鬧。”
倪俊說:“你看你們女人,就是愛吃醋。”紅艷說你還好意思說我,當初我那同學,還沒給我安排個工作呢,你就來勁了,這不許那不許的,要說醋罈子,我可比不上你。倪俊見紅艷要來勁,怕一吵又吵上了,趕緊轉移話題,說周琴也不容易,一個人打拚,一般男人都做不到她那樣。
紅艷冷笑說:“誰容易?再不容易,也不能借著人家老公上位。和諧的家庭是不容許被侵犯的!”倪俊本來想幫周琴說幾句話,卻被紅艷一通狂轟亂炸,唯有閉嘴消災。
那邊屋裡,二琥說得口乾,跑出來喝水。哪知道剛喝了一口,又覺得尿急,匆匆就往廁所跑。慶芬正坐在小板凳上,貓著腰,堆著一個暗紅色的大腳盆,在搓板上搓衣服。“唉呦!親家母,這,這怎麼行,這衣服哪能都讓你洗,”二琥墊著腳,極力用右足尖尋找一個乾的地方,“這些衣服塞洗衣機里轉轉就行了,也不用都手洗。”慶芬說,手洗乾淨點,洗衣機容易把衣服甩變型了,再說這小衣服洗起來也不累。
二琥點頭說還是親家母懂得持家,可就在她腳尖落地剛站穩,眼光不經意中,卻發現慶芬手裡拿著搓的,是老倪內褲!顏色掉了不說,正當中,還有點發黃!
“親家母你不用洗了,歇會兒,不用洗了不用洗了。”二琥推推搡搡,要把慶芬請屋裡去。慶芬卻穩坐如磐石,一邊猛搓布上那點黃的東西,一邊說:“沒事沒事,你看,這樣一搓就沒了,容易。”二琥頭皮有些發麻,又怕說破了尷尬, 只能由她去。
第二天,二琥揪住老倪就是一通批判。“我的天哪,你真是沒看到,扯起你內褲就是一通洗啊,也不分男女老少了,這也該稍微注意點吧,我這還在家呢,我這還沒死呢,我的天哪,你自己也是,內褲怎麼能亂脫,我早都跟你說,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不一樣了,不是以前了,家裡家外,你注意點,現在又是夏天,有臟衣服,我說了,放在屋裡,我來洗。真沒見過這樣的!”
老倪說:“你看你,人家做好事,結果還成罪人了,我這麼大年紀了,還能做啥,就是你讓我做,我現在也是有心無力。”
二琥一口氣堵住,猛咳了幾聲,跳起來吼:“我不是這個意思,人不是這樣做的!要不你去跟她過!去去去!”說著就要把老倪往外趕。
慶芬剛好端著臉盆從門口經過,老倪半個身子出來,差點撞到她。慶芬叫了一聲,老倪忙說對不起。二琥狠狠瞪了兩人一眼,半笑半諷刺說:“還真是相敬如賓呢。”老倪知道跟她纏鬥下去沒有個頭,便拿了東西,去酒店上班去了。
酒店這天發工資。老倪去人事處領工資條,滿打滿算,也才三千塊。黃猴子伸著脖子看老倪條上的數,老倪推了他一下,說看自己的去。
猴子撇著嘴說:“呦呦呦老哥,就咱們這點錢,你還保密呢,至於么。”老倪嘿了一聲,說再少的錢也是辛苦錢。黃猴子把胳膊搭在老倪的肩上說,老哥,咱有個發財之道,就看你願不願意做。
“發財之道?你能有什麼發財之道?”老倪搖了搖頭,“你有發財之道,你還在這待著?”黃猴子轉了一個圈,拍拍老倪的肩膀說:“靠山吃山,得動腦子。”
老倪說我看你是動歪腦子。黃猴子伸手按電梯,說甭管歪腦子不歪腦子,能掙到錢才是關鍵。
兩人一路往八樓控制室走。
“你啊,就是不把心思用在正經事上。”老倪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缸喝了一口。可腳下卻咔嚓一響,老倪感覺到自己碰到了什麼。低頭一看,一小堆光碟碼在地上,他不小心把它碰倒了。
“這是什麼?”老倪轉頭向猴子,“你想幹嘛?”
猴子狡黠一笑。
電光火石間,老倪似乎明白了點什麼。他嚴肅地說:“這絕對不行,你搞色情傳播,是犯法的!”
黃猴子立刻換了一副面孔,說老哥哥,你不要一說話就這麼嚴肅行不行,我們這也不是故意的,酒店本來就有這個監控,也不是我們安裝的,再說了,有些人就是不自愛啊,如果安安分分住酒店,那咱們也弄不著什麼,而且我拷下來的只是母盤,僅供學習參考,海外有個哥兒們要一次性買過去,至於怎麼傳播,也不是我的事了。
“你這是不道德的,你知道么?”老倪伸手拿起一隻光碟就要掰碎,“你這是病,得治。”黃猴子見老倪要毀掉光碟,立刻飛撲上去,一把搶過來,說倪哥呀,你可千萬不能衝動呀。老倪說衝動的人是你!
黃猴子說:“哥,早知道不告訴你了,要不這事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咱就過去了,就當沒這事。”
老倪一口拒絕,說絕對不行,你要不銷毀,我現在就報警,你這是犯罪,要坐牢的!
面對老倪那一臉正氣,黃猴子也有些動搖了。半晌,他一咬牙,一扭頭,說算了算了,你處理吧,我不管了,真是天生沒有發財命,我這輩子就窮死吧我,真是沒個頭,要死了。
老倪找了個口袋,把那一小堆光碟都裝進去,他一邊裝還一邊點數。他看到每個光碟上都標有一串數字,便問黃猴子標號是怎麼回事。
“第一行是房間號,第二行是日期時間。”黃猴子扭著臉,有些痛苦。
老倪戴上勞工手套,關上門,一個一個掰著,掰到幾個房間號808的,老倪遲疑了一下,把光碟藏進了內口袋。
自從斯楠回國以來,倪偉強一家三口很少坐在一起談心。五龍山莊春梅這麼一鬧,也算“東窗事發”,雖然警察先生沒有判定春梅“犯罪”,但在張春梅心裡,倪偉強已經是個大大的犯罪分子——他背叛了婚姻。還有斯楠,春梅也有點怨她,她是她的女兒,怎麼可以與那個女人走得如此近。還有倪俊、二琥,都是她周圍的人,但不知怎麼的全被周琴策反了過去。看到溫泉湯池裡兩人並坐在一起的那一刻,張春梅的心徹底死了,她咆哮,她撕扯,她甚至想毀滅掉那個鮮活的肉體,但她終於發現,她和偉強回不去了,這是事實。如果兩個人同床異夢,一段婚姻,還有什麼理由存在下去。
“真不是你想的那樣?你這樣讓公司以後怎麼辦下去?你讓別人怎麼想我?”偉強叉著腰,表情擰巴,彷彿有些憤怒,但畢竟底氣不足。倪斯楠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劍拔弩張的父母。客廳角柜上,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擺著,每個人都笑得那麼甜,但早已是明日黃花,時過境遷。
大悲過後,張春梅恢復了冷靜,幾乎在一夜之間,她就看清了自己的來路和去路。這麼多年,她都是在為別人活,原本春梅以為,自己可以忍、可以包容,說到底,自己也只是一個沒有事業、日漸衰老的婦女,可她又轉念一想,自己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又是為了誰呢?女人為家庭付出,為孩子付出,可當她有一天老到無法繼續付出、或者別人已經無法接受她的付出時,她又該怎麼辦?
張春梅決定為自己活。
“離婚。”張春梅定定地說。從結婚到現在,她從未如此堅定。
“什麼?”偉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離婚,我說的不是外語,”張春梅冷笑,“這日子我不想過下去了。”
“不要因為別人的一些讒言就葬送自己的幸福!”倪偉強大聲吼著,“我每天在外面打拚,不還是為了我們這個家么,我不同意離婚。”
“這個話我已經聽得太多了,如果不能協議離婚,我會向法院提請訴訟。倪偉強,我和你生活了這麼多年,你敢對天發誓,對著媽的骨灰發誓,你沒有背叛過我,沒有對不起過這個家嗎?”春梅說著,已經淚流滿面。
斯楠見父母越說越激動,便躲到陽台,她不想聽太多。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母親,以前,她是百分之百向著媽媽春梅的,可現在,她也逐漸理解了爸爸偉強,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好多事情,好多感情,好多關係,不僅僅是因為你變了,或者我變了,而是時間讓我們都變了,變得不認識彼此。時間始終是殘酷的化學藥劑,模糊了最初的溫情,改變了誓言,拉開了我和你。斯楠點燃了一支煙,外面是無盡的夜,對面樓宇燈火閃爍,那是一個又一個家。她也曾經有個完美的家,但現在不再。
偉強也有些哽咽:“春梅,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呵呵,你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現在我做這個決定,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我理解你的身不由己,也請你成全我的身不由己。”
“我不同意。”偉強咬著牙。
“你必須同意。”張春梅也站了起來,正對著偉強,轉身,走去陽台。
斯楠還在抽煙。
“給我一支。”春梅走到她身後。斯楠沒說什麼,抽出一根遞過去,春梅叼在嘴上,斯楠掏出火機點火。春梅吸了第一口就嗆住了。
“不要勉強。”斯楠笑著說。
“生命在於嘗試,不是么?”春梅也笑了,苦苦的。
倪偉強和張春梅的婚姻持續了二十七年,走到了盡頭。倪偉強不同意,堅持了幾天,但毫無效果,他和春梅,一人佔一間房,春梅來來去去,全當他空氣。春梅說,必須離婚,否則,她將去法院起訴,並提供他倪偉強出軌的證據。偉強被鬧得沒有辦法,但他要求離婚不離家。兩人還是在一套房子里居住,理由是他在北京只有這一套房,離開了這裡也沒有地方好去。其實偉強還是想挽救這段婚姻。但當春梅把離婚協議放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又後悔了,不看協議,也不簽字。張春梅說偉強,放我自由,也是放你自由,外面的世界大好,你大可以去追求,何必呢,但偉強就是放不下。
可某天一回家,偉強卻發現客廳里烏煙瘴氣。張春梅正在燒照片。
“你這是幹什麼?!”偉強一邊捂住鼻子,一邊拿起桌子上的水壺就往上澆。“你想把這個家燒了嗎?這些照片都是紀念,你懂不懂?”
“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春梅變得十分強悍。
偉強氣頂到頭上,把公文包往沙發上一摔,持著勁兒說:“好,想離婚是吧,可以,那我們談談,孩子歸我。”
春梅笑說:“斯楠不是小孩了,不存在歸誰不歸誰,你是她爸爸,可我到什麼時候也是她媽,這一點是改變不了的。呵呵,好,你提條件,我也提條件,房產分配,該怎麼樣還是怎樣,另外,離婚協議里一定要有一條,如果你跟周琴結婚,那麼你的財產則全部歸我所有。”倪偉強遲疑了一下。張春梅哈哈大笑:“怎麼,是心疼財產,還是心疼那個姓周的。”
倪偉強一咬牙:“行,就這麼辦。”
第二天,偉強收拾了點衣服零碎,就搬到學校宿舍住去了。學校小圈子裡為之嘩然。有人說,看吧,早晚的事,別看年紀大,心不老呢,原配可憐。
另一個人說,說是男方凈身出戶,原配也夠養老的了,最起碼財產沒被人佔去,不然就辛酸死了。
去民政局簽字那天,二琥陪著。在民政局門口,她挽著春梅,反覆問:“真想好了嗎?出了這個門可就沒回頭路了。你以後怎麼辦?想過沒有?”春梅說:“以前我就是太軟弱了,怕這怕那,怕到最後反倒一無所有,其實現在想想,真是沒意思,人生本來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但我卻總是死死抓住不放,你看看我,事業失去了,容貌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我不能讓自己最後的自尊再失去,一個人首先要愛自己,別人才有可能愛你。”二琥有些動容,眼眶紅了。
民政局負責辦理手續的是一個小姑娘,二十來歲的樣子,她問:“你們都想好了么,要不還是回去想想吧。”偉強站在一邊不說話。春梅說不用了,都想好了。小姑娘老滋老味地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以後好歹有個伴,有什麼過不去的,再回去想想,要不。”春梅篤定地說:“謝謝,真的不用了。”說完便簽了字。輪到偉強簽字了,春梅把筆摔給他。
偉強撿起來,想要簽,但又放下了筆。
“我不同意離婚,我不簽。”偉強說。
“倪偉強!你王八蛋!”春梅咆哮。二琥趕緊勸她。偉強像木頭人一樣,面無表情。
“我們不是沒有感情,春梅。”倪偉強說。
張春梅流淚了。她什麼也沒說,就朝門外跑。二琥跟著跑出去。
倪偉強一個人站在民政局大廳里,怔怔的。
只有到了懸崖邊的這一刻,倪偉強才發現他對於這段婚姻的不舍。張春梅對於他,其實已經不只是一個妻子,法定意義上的妻子,而是已經成為了一種生活習慣,生命的一部分,就好像他們一個是左手,一個是右手,他們共同孕育了一個孩子,生活了這麼多年,春梅對他的付出,無人能比。儘管他曾經迷失,出軌,在婚姻之外尋找情感的慰藉,那也是因為他沒有從春梅那得到反饋和回應。
偉強早早回到家,他沒有交出鑰匙,他買了菜,親自下廚,他想做飯給春梅吃。他還要把家收拾乾淨,默默得等待春梅回來。天漸漸黑了,每一家都開始掌燈,偉強也漸漸明白,一個男人如果有一盞燈為他亮著,是多麼幸福。
防盜門響了。偉強全身一緊。他開始解圍裙。春梅脫鞋,低頭沒看他。
“回來了……”偉強的聲音有些弱。
春梅說:“你的屋子應該在那邊,不要到我房間來。”偉強說不要這樣,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真的,你看,我還買了蠟燭,你不是一直期待燭光晚餐嗎?
春梅苦笑說:“倪偉強,你不要這麼可笑好不好,以前我是放不下,現在我放下了,也許結束對於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好的開始,但你卻要重頭開始,以前的每一天,哪一天不能從頭開始?可惜現在不是以前了。我們都老了,厭倦了,你如果選擇去找你的幸福,那麼我也可以選擇找我的幸福。”
偉強有些哽咽,他想走過去抱春梅,但卻被春梅擋開。偉強跌坐在沙發上:“我們都老了,以前我們說好的,要慢慢變老,你難道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嗎?我犯錯,我糊塗,但是我也在改過,今天在民政局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未來不能沒有你。”
春梅走到桌子旁邊坐下:“你的未來也可以有別人。”
偉強說:“我斷乾淨還不行么。”
春梅不耐煩地說:“好了,這些話我不要再聽了。先這樣吧。隨便你怎麼選擇。但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的每一個選擇,你都要付出代價。”
偉強一個人頭靠在沙發上。春梅重重地關上了卧室的門,她不想再說什麼,她覺得自己該說的,該做的,都已經說了、做了。
靠在卧室的門上,春梅淚流滿面,她知道,偉強還愛她,她也不是把他往門外推,這一刻她知道,如果一個男人不愛你了,你說什麼,做什麼都沒有用,如果一個男人還愛你,你做好自己,或許才能挽回他的心。
偉貞知道了春梅和她二哥的情況,說願意出機票錢,請她到悉尼玩一趟。春梅高興地答應了。她需要一場旅行,需要透透氣。
悉尼機場,偉貞帶著孩子來接春梅。
春梅親昵地把鼻子湊到孩子的小臉上。春梅和偉貞對視了幾秒鐘,忽然都笑了。分別不久,但卻是天上人間,她們都改變了許多。
偉貞住在一棟二層別墅里,她現在在當地做房地產中介生意,也做社工,孩子由婆婆照顧著。寬敞明亮的客廳,舒適的卧室,春梅躺在床上,陽光從玻璃窗射進來,暖暖的。春梅說,我從沒想過你這麼獨立。
偉貞說,我從沒想過你這麼狼狽,女人還是要活出自己。
春梅笑笑:“活出自己,其實我現在也明白了,放下,才能得到,這麼多年,我太累了,身累,心累,關鍵還很蠢。”
偉貞不解:“蠢?”
春梅說:“喪失了自我,喪失了尊嚴,喪失了理想,喪失了追求,偷窺他的手機,大吵大鬧,打了小三,把自己弄得像一個潑婦,有什麼意思?我對你哥是有感情,但在這段感情中我自己在哪裡呢?我沒了事業,沒了青春,即便被人說一句賢惠,最後還是不免是個可憐的角色,弄得不好身體還壞了,我圖什麼?與其這樣,我還不如空出時間好好做點事情。”
偉貞說:“這個我支持。”春梅說我這次來澳洲,一個是休息,一個是見你,一個也是來考察考察這邊的養老模式,因為我之前不是在健康類雜誌么,對於養老也很關注,心理上的,生理上的,我都想了解了解。
偉貞說你別急,既然來了,住幾天,你不是想去悉尼歌劇院么,明天我們就去看看。
春梅的離婚儘管沒成功。給了二琥,很大震動。以前二琥總覺得,什麼出軌啦,離婚啦,都是年輕人做的事,過了五十五之後,似乎就安全了。正如老倪常常所說的,那是有心無力了。但張春梅和倪偉強的分手,卻讓二琥腦子裡那根弦一下子繃緊了。她越發的看慶芬不對勁兒。
又是個晚上,二琥坐在梳妝台前,手握著梳子,一本正經地問老倪:“你覺得我和親家母,哪個好看?”老倪說,都這年紀了,還什麼好看不好看的。
“那也有高低上下,更何況是同一個年齡段,更有的比!你說實話!”二琥來勁了。老倪嘟囔了兩聲,二琥沒聽清,說什麼,老倪半天吐出一個字:你。
“我什麼?”二琥詫異,“你能不能不要擠牙膏,把話說全乎了!”
“你好看。”老倪說得很艱難。
二琥嘿嘿笑了。“我也覺得我好看點,只不過親家母的皮膚好像白一點,南方人嘛,我皮子糙了,不過幸虧我氣質好。”二琥對著鏡子,看看左臉,又看看右臉。老倪在她背後努嘴。
二琥扭頭要打,說你什麼怪樣子。老倪討饒。
紅艷房裡,倪俊在給紅艷按腿,紅艷肚子大,說自己墜得腿疼。紅艷問:“媽呢?”倪俊說出去散步去了。紅艷說媽這些天真是太辛苦了,我這快生了,她真是前前後後,處處注意。倪俊說媽就是細心。紅艷說對自己孩子當然要細心點,你看看你媽,最近花枝招展的,真是老來俏了。倪俊沒接話。紅艷說,不過媽這樣也好,有點事做了,算是比較積極的人生觀。
倪俊慢慢放下劉紅艷的腿,耳朵輕輕貼在劉紅艷肚子上,柔聲說:“馬上我們就要有小寶寶了,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紅艷沒接茬,轉而說,知道要有寶寶了就更要努力,不光是為自己,更是為寶寶,孩子出生以後開支不得了。還有幾個老人要養,你想過沒有?
倪俊低頭,說知道。
紅艷學他的聲音:“知道,每次你都說知道,就是不見行動。”倪俊說我現在不是上著班呢嗎,待遇也還不錯,工資卡也由你保管,還要怎麼樣哦。
“嗯,最近表現我還比較滿意,不過我也是擔心啊。”紅艷撫摸著肚子,皺著眉頭。倪俊說你擔心。紅艷說我口渴了。倪俊出外屋幫她端了一杯水來。紅艷喝了幾口繼續說:“現在二叔二嬸離婚了,據說兩個人心情都不是很好,斯楠的狀態也一般,那個周琴我覺得她在公司也干不久,以後這個公司怎麼辦?你想過沒有。”
倪俊說這個問題我還沒想過。紅艷說:“你就是什麼都不想才混成今天這樣,算了算了,不想也罷,等我生完孩子,也得趕緊出去賺錢,在這個小房子還住到什麼時候?到時候你想想,兩個媽一個孩子,還有爸,還有你,還有我,怎麼住得下,退一步講,就算住得下吧,這一天到晚這事那事,難免有矛盾。所以現在我們不光要賺錢,還要會省錢,活期一上萬立馬轉定期,不能耽擱,大票子少破開,一破開就容易花掉。按說像我現在這時候,預產期差不離了,都應該去住院了,我想想還是算了,生孩子也花錢啊。”
倪俊聽得一陣心裡憋悶。他心疼紅艷,但就目前看,毫無辦法。
“要不出去租房子?”倪俊半天憋出這麼一句。
“你知道房租現在一個月多少嗎?像我們出去住,很不划算,有這個錢不如先存下來,以後買房用。算了,今天先不聊這個了,你出去睡吧,我也有點困了,媽也快回來了。”倪俊悶頭出去了。去睡他的行軍床,好在倪俊屬於那種很容易入睡,且睡得特別死的人,在哪睡對他的影響不大。
沒多會兒,慶芬回來了。老倪和二琥那屋子還有聲響,倪俊已經在堂屋睡著了,有輕微的鼾聲。紅艷卧室里的燈沒關。慶芬走進去,發現紅艷手裡拿著本書,睡著了。床頭柜上,半碗雞湯剩在那,紅艷只喝了幾口。最近半個月,紅艷始終調不起來胃口,任憑慶芬換著法兒地給她做好吃的。沒用。
一頓雞湯,吃了好幾天了,一直剩,慶芬心疼那點雞湯,端起來咕咕嘟嘟自己喝乾了,才悄悄地在紅艷旁邊躺下。
隔壁屋,二琥卻還在跟老倪掰扯,電視機響著,老倪迷迷糊糊坐在那。二琥這道經,隔一段時間不念就不行。在夫妻生活中,她是唐僧,可惜他不是孫悟空。
二琥講了一通,忽然發現老倪已經閉眼了,便狠狠地拍了他一下,“這才幾點就睡了,哎喲真是老年人。”老倪咕咕噥噥,又要閉眼。
“去,把我包里兩個鴨頭拿來。”二琥發話。自從集資吃飯之後,二琥經常順一點零食回來自己品嘗,是為開小灶。老倪說你怎麼還有鴨頭,還放包里。二琥說我回來的時候買的,忘了吃了,咱倆吃了吧,明天也不好吃了,周黑鴨的,味道都說不錯。
老倪應命把兩隻鴨頭拿了來,老兩口湊在床頭仔細吃了,因為太辣,吃完兩人又猛漱了漱口才睡覺。
哪知道一覺睡到半夜,老倪最先不舒服起來,肚子咕嘟咕嘟叫,他沒太在意,翻了個身,想忍一忍,可後來實在忍不住,掀起被子就往廁所沖,一屁股坐在坐便器上,只聽得一聲巨響。老倪舒服了。
雞湯喝多了,慶芬半夜憋得受不了,也暈暈乎乎朝洗手間摸。進了洗手間,慶芬褪掉褲子,一屁股坐下去,卻感覺下面軟軟的、熱熱的、凹凸不平,緊接著,兩隻手從後面抱住了她。兩個人疊羅漢似的坐在一起。
“啊——”慶芬一聲銳叫。
她身後的老倪一下也醒了,魂被嚇得差點出了殼兒,黑暗中,他兩手胡亂抓爬,慶芬就叫得更厲害,以為遇到了鬼。她顧不上提褲子,就跑了出去。
倪俊醒了。二琥從屋裡衝出來。紅艷坐了起來。
二琥按開客廳里燈。只見慶芬穿著個內褲站在當中,老倪提著褲子走出來。慶芬嚇得往屋裡跑。
“你別跑!”二琥指著慶芬背影叫道。倪俊起來了,揉著眼睛。老倪呆站著。二琥猛坐在地上,滿地打滾哭著,一邊哭一邊說:“還讓我怎麼活呀!這大半夜的,老公跟親家母都不穿褲子呀!都脫,都脫,我這老臉也不要了,不要了呀!”二琥撕扯自己的上衣領子。倪俊嚇得趕緊去阻止。
慶芬逃回了卧室,驚魂未定。紅艷肚子大行動慢,剛把衣服穿上,看到慶芬這樣,脫口而出:“媽,你的褲子呢。”慶芬喃喃自語,我的褲子我的褲子。紅艷趕緊從床上撤了一塊毯子讓她先裹住。吳二琥哭了半分鐘見沒什麼效果,爬將起來,一掌劈開紅艷卧室的門,指著孫慶芬的鼻子罵道:“臭不要臉!好事不幹,半夜三更勾引我們家老頭子,你壞了心,瞎了眼,也不知道為子孫後代積積德,臭不要臉你!偷人偷到我房裡來了,你也不去街坊四鄰問問,我吳二琥是個什麼人物!我他媽,我他媽我滅了你,臭不要臉你老婆子!”慶芬被罵得還不了嘴,只是說親家母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可二琥珀哪裡肯聽。倪俊過來拉住二琥,二琥回手就是一下,不偏不倚,剛好打到倪俊眼睛。倪俊疼得嗷嗷叫。
二琥越罵越難聽,紅艷實在聽不下去,厲聲說:“媽,您能不能先別罵我媽!”二琥罵急了眼,聽到有人回嘴,不管三七二十一,跳起來嚷:“我罵的就是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慶芬一臉難受,捂著肚子,要往外跑,卻被二琥伸出胳膊擋住。
“不許跑!誰都別想跑,報警,報警!”二琥喋喋不休。慶芬說親家母你讓開一下,我忍不住了,忍不住了。二琥一聽更加惱火:“什麼,呵呵,這才當寡婦幾天,就忍不住了,真他媽不要臉,不要臉!”慶芬啊了一聲,尿沿著腿流了下來,毯子濕了,地上瞬間一小片。
紅艷以為她媽是被嚇得失禁,更恨婆婆二琥欺人太甚,赤著腳跑過去跟二琥撕扯。二琥殺紅了眼,也分不清誰是誰,紅艷剛走進,就被她揚手打了一下。
“哎喲!”紅艷短促地叫了一聲,“媽,倪俊……”
她一隻手向空中抓著,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但嗓子里卻冒出些錐心的呻吟。倪俊不顧一切沖了過去,扶住她。老倪也跑過來看怎麼回事。
“我恐怕,要生了……疼……”紅艷氣若遊絲。
二琥不嚷了,呆住了。
慶芬叫道:“快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