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代號小鮮肉的男人叫「龍仲辛」,是小姨當初還在報社時帶的一個實習生,跟著她走南闖北毫無前途地混了三年,家裡看不過去了,想法子把他轉到出版集團去了。誰料幾年後,他竟轉身來追求小姨。顯而易見這事成了就是姐弟戀,相差的還有點懸殊,那人剛滿三十。
這要再早幾年,外婆指定不同意。然而這次她只沉默了一陣子,就一邊擀著餃子皮一邊說:「歲數小點就小點吧,能過幾年是幾年,好歹生個孩子,趁著我還能動,我給你把孩子帶大……」
我小姨本來只是想拿這件事搪塞外婆,以證明自己仍具魅力不需奔赴現場,其實她並不想吃這塊小鮮肉。不料外婆完全不反對,竟接二連三地催著小姨把龍仲辛帶回家吃飯,不帶回來就是吹牛。
小姨被外婆的態度拿捏了,只得帶龍仲辛回家打個照面。本來跟他說好了就是在我外婆面前客串一場戲。然而那天整棟樓得到消息的鄰居都出動來打探消息了,我家小超市一時生意興隆。我們這些老鄰居日子過得太無聊,總要把別人家的事情搞得明明白白,然後該關心的關心,該罵的罵,閑了還幫著打架。
龍仲辛像是沒經過這樣的大陣仗,一時受寵若驚,站在小姨身邊不敢坐下。我外婆就更滿意了,說這孩子懂禮數,有分寸,靠得住。
我小姨心態好,人看著也年輕,但與龍仲辛站一起確實也能看出年齡差來。況且龍仲辛身高和樣貌都在及格分以上,又在出版集團新近升了職,我小姨這兩年卻一直在擇業和失業之間徘徊。於是從世俗的角度,這樁婚事我小姨委實佔了便宜。
那天外婆以許家最高規格「四涼八熱」的大席面招待了龍仲辛。這是我們這邊的風俗,准女婿第一次上門,丈母娘滿意就做四道冷盤、八道熱菜表示同意。菜根據年代不同有些差異。
小姨追著外婆強調此事「八字還沒一撇」,四涼八熱的席面太早了。我外婆板著臉說:「早比晚好,由著你,我這輩子都未必能做得上這四涼八熱的席面……」
吃飯的時候,我外婆越發對龍仲辛熱情,占著公筷一直給人家夾菜。龍仲辛想是沒有被老年人套路的經驗,在我外婆的引導下,差點把跟小姨的婚期都許下了。
我小姨終於聽不下去了,放下筷子拉起龍仲辛把他帶走了。我外婆氣得不行,望著一桌子菜唉聲嘆氣。這事具體發生在一個月前,我外婆還時不時拿出來嘮叨。四鄰八舍的遇到,也都要打聽下兩人的婚期,被我外婆冷言冷語地給懟回去。
我外婆這人常年耷拉著嘴角,一番對人間不滿意的樣子,說話語氣也沖。然而在附近是出了名的人緣好,在附近的老人中間有著奇妙的威望。比如顧老夢的老娘郝姥姥,就是我外婆最忠實擁護者。
所以從這個方面說,我家跟顧老夢家也算是「世交」?
賈白茶終究也沒打探出我小姨與龍仲辛的新鮮消息,有些失望。然後她試探著問了句:「是不還忘不了當初那個賣葯的?」
「賣葯的」所指之人在我們許家是輕易不提的,於是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賈白茶點點頭:「你那時候還小呢,不記事。」
我那時候都十一歲了,而且悉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我與小姨的交情,是不提她傷心事的。
我正想找個理由告辭,一輛黑色奧迪停在燒烤攤旁,裡面跳下一個胳膊上紋了一隻多啦A夢的小年輕。那多啦A夢因是黑白的,樣子到像一隻全副武裝的大熊貓。此人是我少小時候的仇家,曾經的不良少年,不過人家如今改邪歸正,每天兢兢業業開著奧迪拉網約車。他叫矯虎,這名字乍聽合該是個橫眉豎目的混混,跟他如今單眼皮韓星的氣質完全不搭。
矯虎走到我面前,苦著臉質問我:「你到底幫不幫我?發微信你也不回……」
我一拍腦袋,「哎呀,忘了!我上輩子肯定是條魚,這輩子記憶力一直有點瑕疵,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沒反悔就好!你是不得……回家換身衣服?」這是暗示我這身衣服不體面啊。
我翻了個白眼,「你又沒給我置裝費……行吧,你等我會兒,你不換啊?不把你只小熊貓擋起來?」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胳膊上的紋身。
矯虎指了指他的車:「我衣服在車裡!跟你說了多少回,我這只是多啦A夢!」
我穿過馬路回家去換了身衣服,本來想化個妝,又一想化妝這種事現學現賣等於毀容,於是作罷。
我昨日答應矯虎陪他去參加一個同學聚會。他從小到大成績都很穩定,保持在倒數前三,最終在一所職業學校成功畢業。這些同學也都是職校的小夥伴兒。因為畢業早,據說聚會的幾個人,一半結了婚,另一半也都有女朋友。矯虎怕被嘲笑,就請我去扮演他女朋友走個過場。許給我的好處是免費坐他一個月的網約車。
我近來又在面試求職中,出行頻繁,於是覺得這事挺划算,就答應了。
矯虎這幫同學聚會選在一家還不錯的酒店。我本來的計劃是全程以吃為主,微笑為輔,不是什麼難項目。然而這群人一見我就炸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子指著我,眼睛睜大到極限,磕磕巴巴地問:「這不是,這不是……許前程嘛!」
這話說的,好像許前程是個久負盛名後歸隱,如今重出江湖的重量級人物。
矯虎聞言竟頭點的頗為靦腆,帶上了點合該出現在少女臉上的羞怯,這是什麼戲碼。
那眉清目秀的小子穩定了情緒,眨巴了幾下眼睛,抱拳恭喜矯虎:「老大,恭喜你終於苦戀十多年,修成正果!」這小子去職業學校屈才了,明顯語文還過得去。
然而劇情有點誇張,苦戀?這是把我定位成了高不可攀的白蓮花了?我對這劇本一無所知,但我目前扮演的角色還不適宜當即就問,於是彎著嘴角裝和善。
在眉清目秀的小子提示下,這幫人還原了我一磚頭將矯虎打回正道的勵志愛情故事。簡單說小時候矯虎是個時常找茬跟我打架的小胖子,被我一磚頭拍在頭上,從此正視了自己沒有混社會的才幹,改邪歸正,成了開網約車的勵志少年。
我只是不知道這怎麼就成了愛情故事了。
於是這頓飯都在矯虎的小哥們以及「兄弟媳婦兒」們拼故事和感慨恭喜聲中度過。我實在假笑得嘴角發酸,去洗手間躲了會兒清靜。
從洗手間出來後,就在去包間的走廊上遇到了矯虎。這會兒他不知又被灌了幾杯,有些微醉。
我拍了拍他肩膀,說:「你那些小夥伴兒戲太多,我這跟著演得挺累,一個月免費車不划算,必須再加一個月!」
矯虎像是沒聽懂我說什麼,只是點頭。我就當他同意了,打算從他身邊繞過去。不料他忽然拉著我的手,說:「程程……」
這一聲「程程」酸得我虎軀一震。我家人都是叫我「前程」,大約是深諳我的形象氣質與「程程」這樣女主范兒的稱呼完全不搭。活了這麼多年,忽然被叫得這麼嗲,我牙酸地望著矯虎:「你叫誰呢?要是叫我你趕緊住嘴……」
矯虎一雙丹鳳眼霧蒙蒙地望著我,像一隻戀主人的小奶狗,「程程,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就是喜歡你……」
我就這樣在通往洗手間的走廊上被表白了。我穩了穩情緒,主要是穩住一巴掌打醒表白者的衝動,低聲說:「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矯虎聞言,笑得天真無邪,向前一倒,毫無防備地將頭搭在我肩膀上,閉上了眼睛,嘟囔了一句:「好,回家!」
你姥姥的!我心裡罵了句,琢磨著這個時候如果把他扔地上,下一場戲會是什麼。
就在此時,男洗手間里走出了一個高瘦的身影,他轉頭向我們這邊涼涼地望過來,精緻的五官,乾淨的氣質,頗有點公子傾城的味道,眼風輕掃過偎依在我肩頭睡得踏實的矯虎,轉身向大廳那邊走了。
我瞧著此人莫名眼熟,拍著矯虎的後腦勺,「你快起來,你快起來!你看那個人是不是眼熟?」
矯虎毫無反應。我拖著他踉蹌跟過去,邊大聲喊:「你等等!你是章百寬?你是章百寬吧?你是不是章百寬?」
然而章百寬既不回答,也不再回頭。
我就這樣辦拖半拽著矯虎一路追到了大廳。因為伸手去拉章百寬,一時沒拽住矯虎,他險些向後栽倒,我只得伸手摟住他的腰,防備他摔出腦震蕩。
章百寬被我拽住袖子,總算回頭了。
然而我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意識到我與他之前橫亘著十二年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