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次見到章百寬還是十二年前。那時的許家超市還叫許家小賣店。如今的雙扇玻璃門還只是一扇窄小的木門,門旁開一扇小窗戶,窗戶上掛著一盞電燈。每到晚上,蚊蟲成群結隊繞著昏黃的燈泡亂飛。
彼時還是2006年,我齊耳的短髮,黑且瘦。雖然已經十一歲,但還沒有發育,帶著些萬物進化之初的耿介樣子,就是雌雄莫辯。
夏至那天,我跟著外婆和母親第一次去了頗有名氣的新羅大飯店,因為我母親要結婚,兩家人約在此見個面,也就是互相談談條件。
這是母親第一次結婚。我母親七歲時在家門口玩,被個小孩子撞倒摔到街上,讓路過的車軋斷了一根手指。從此她就分外地沉默寡言,連學校的老師都說她被那次車禍嚇傻了,不僅少了根手指,連腦子也遲鈍了。
母親勉強讀到中學畢業,沒有找工作,一直幫著外婆經營雜貨店。她二十歲那年,去外地進貨,路上被個流氓侮辱了,而我的出生,就源於這一場罪惡。
因母親體質的問題,發現自己懷孕後,兩次想要做手術打掉胎兒都面臨了生命危險,最終不得不生下了我。
我出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采血驗DNA,然後憑藉親子關係把侮辱我母親那個流氓送進了監獄。據說我出生前那個人曾找我外婆想要私下和解,說願意出高額彩禮娶我母親。然而我外婆做主拒絕了。也就是說,我外婆一力把那個我生物學上的父親送進了監獄,一直關了十二年。那人後來下落不明。
這件事當時上過報紙,眾人議論紛紛,然而誰也沒關注過那個躺在醫院裡無助哭泣的初生兒,她將來要面對怎樣的人生。我生下來她就註定繼承那個流氓的血統,我不是聖潔的天使,這在許多年裡遠遠比沒有父親更讓我痛苦萬分。
我在世人的眼裡是個令人唏噓遺憾的存在。而我也是個人,並且一點點長大,看懂了世人看我的眼光和他們口中的帶著輕蔑的同情。只要走出我小區,我就會遇到拉幫結夥追著罵我的小孩。小孩的語言多承自大人,惡毒直白而不自知。
自此我成了打架的好手。那是挨打多了練出來的,深知人身上哪裡最怕疼,於是動手的時也專往對方疼的地方招呼。然而對方總是人多勢眾,我得勝的時候不多。
於是那天來新羅大飯時,我額頭上還是掛了彩,貼了一張創可貼,看起來有些滑稽。據說眼神兒也蠻橫狠厲,跟我那流氓的生父同出一轍。我沒見過那人,於是這一點我也無從辯解。
蘇恬就是要與母親結婚那人的女兒,與我同年。那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穿著綉著藍蝴蝶的真絲長裙,白皙,長發,笑容甜美而柔軟。
蘇恬的父親蘇教授是本省一所綜合大學的教授,比我母親大六歲,妻子兩年前去世了,獨自帶著一個與我同年的女兒。蘇教授年前傷了腿,在家將養。我母親收了錢每天去他家裡做兩頓飯。三個月後,我母親拿了錢準備結束這份短工,卻意外被求婚了。
兩人不僅是身份地位不般配,他們甚至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交流的也很少,彼此僱主和保姆之間的客氣和距離一直保持的很好,於是母親覺得這求婚當不得真,婉言回絕了。一個月後,蘇教授又到我外婆家的賣店吃面,她是沖著在店裡幫廚的母親來的,說他是看中了母親善良溫柔,待她女兒好,又提出婚後不再生育,一起盡心將兩個女兒教養長大。
一再確認蘇教授不介意她當年的經歷也願意接受她女兒後,母親動心了。為了讓她女兒有一個世人能接受的出身,她願意克服兩人之間的差距。這是我與母親之間最初的誤會,也是我們對這曲折人生的誤解。一個人的出身是改變不了的,能改變的只有人本身。
於是有了這場相看宴。
蘇教授很像學校的教導主任,情緒從不達眼底,只掛在臉皮上,他明明在笑,卻看不出一點高興的感覺。兩家人圍坐在一桌吃飯,彼此介紹後竟發現蘇家的親戚中有兩位竟是他去世的妻子的娘家人,且在本市頗有些名氣。因為小姨的缺席,我家便顯得人少且弱勢。外婆始終板著臉,母親有些緊張。蘇家的親戚言語客氣,但似乎句句藏著機鋒。
就在我專心關注大人們過招時,坐在我旁邊的蘇恬忽然博出鏡一般十分驚悚地叫了我一聲「姐姐」。這聲「姐姐」頓時博得了滿堂彩。不僅蘇家的親戚誇張地讚揚起蘇恬懂事,連我外婆和母親也驚訝了。蘇教授露出了為女兒驕傲的老懷欣慰的笑容,說:「我家恬恬一直盼著有個姐妹,將來孩子們也有個伴兒。」
蘇恬就那麼笑著等我回應,也像在打量我。許多年後我也沒十分明白蘇恬這個人,然而我那時的第六感卻隱約告訴我她那時的笑容,就像一個陷阱。於是我警惕地沒有說話。
母親連忙圓場,著急地向大家解釋,「前程這孩子平時就不太愛說話。」
母親在用眼神兒催促我趕緊說點什麼,然而我反應一向慢些,抿著唇望著她,還是沒有開口。
就在此時,蘇恬又落落大方地開口了,說:「姐姐,我們一起去吃冰淇淋吧。」隨後她站了起來,向我伸出了手。
蘇教授也適時解釋,說這家飯店有為孩子準備的自助冰淇淋,鼓勵我們一起去。蘇恬沒等我回答,就牽了我的手,拉著我往包間外走去。事情到了這裡,大約我身後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彼時我還沒有來過這麼大的酒店吃過飯,任由蘇恬拉著來到大廳自助冰淇淋的檯子前,望著那一排各種口味的冰淇淋沒敢動。
蘇恬默默地取了蛋筒,挖了兩個芒果口味的冰淇淋球在裡面,遞給了我。
我的目光先落在她綉著藍蝴蝶的真絲裙擺上,接著抬頭對上了她的笑容。我剛伸手要接過冰淇淋,她忽然一鬆手,將冰淇淋球倒在了自己的裙擺上。那冰淇淋球在淺藍的蝴蝶上滾過,在翅膀上留下一抹濃重的暖黃,掉在了地上。
我驚詫地望著蘇恬。卻見她鄙夷的眼神望著我,聲音冰冷嘲諷,說:「你是流氓跟婊 子生的雜種,就你這樣的髒東西,還想進我家門?」我從沒想到她那樣精緻的面孔竟然能說出這樣惡毒的話來,一時就愣住了。
然而蘇恬說完,忽然哭了,彷彿她才是被罵的那個人,就帶著一副傷心欲絕的神情跑回了包廂。
我站在原地,努力回想剛才發生了什麼。然而我長到十一歲,已見慣了周圍人的異樣眼光,然而大家都並不掩藏對我的厭惡和鄙夷,或者說不屑於掩藏。像蘇恬這樣川劇變臉一般的演技,我還是第一回遇見。
我還沒想清楚時,母親已經拉著蘇恬從包間走出來,用怒其不爭的眼神兒望著我,說:「前程,你跟恬恬道個歉,咱們回去吃飯。」
蘇教授和包間里的其他人也跟了出來,此時都望著我。
我此時總算明白過來了整件事的起承轉合,抬頭望著母親反駁說:「我沒有!是她自己把冰淇淋扔裙子上了!」
此時,蘇教授那邊的一位高個子女人大聲質問:「你這孩子怎麼還說謊呢?恬恬芒果過敏,從來不吃芒果味的冰淇淋!」
蘇恬扁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看起來分外可憐,聞言轉頭看向那女人說:「大姨,前程姐姐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怕我搶了她媽媽。」
蘇教授把蘇恬攬到身邊,低聲的商量:「咱們原諒小姐姐好不好?」
蘇恬毫不猶豫地點了頭,脆生生地說了句「好」,再看向我的眼神兒透著些膽怯和期待。
而母親失望地望著我,上前來拉我的手,「你看恬恬多懂事,咱們先回去再說。」
我甩開了母親的,大聲喊:「我就是沒有!是她自己!」說完,我就向樓下跑去,以跑百米的速度。我要遠遠地離開這群人。
我的眼淚在轉身的一瞬間落下來。我不在意能不能轉到重點學校去讀書,也不在意大人口中的更好的未來。我在意的是母親的不信任,我感覺我要失去了母親了。
我一直跑出了酒店才停住腳,望著寬闊的馬路和燈紅酒綠的人間。外婆快步追過來,邊喊我的名字,我回頭看向外婆,她鬢邊的白髮被風吹得微亂。所有的委屈洶湧澎湃,我站在原地,哽咽得喘不過氣來。
外婆拉著我的手去公交站坐車回家,一路上我都在哭著說:「我沒有。」外婆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回答:「我知道」。於是我哭得更大聲,被風吹腫的眼睛模糊了眼前燈火輝煌的夜。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人這輩子遇到的人,有些是預定好來送溫暖的;有的是來給你演一場戲,讓你頓悟生活真相的。蘇恬顯然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