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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我不再與蘇恬對峙,全面轉為守勢。任她東南西北風,我都消極應對。她對我這種避戰的行為很不齒,我們又不同班,於是「偶遇」的次數終於減少了。
因為學校到外婆家要倒兩趟公交,我中午不回家,帶飯在學校吃。那天我照例拎了飯盒去操場水泥看台上吃飯。班級里也有幾個中午不回家的學生,但我知道他們不太高興與我分享教室。
然而操場上陽光有些曬,水泥台階上也並非我一人。只是彼此不相識,倒可互不打擾。
我打開飯盒,那天我帶的是外婆包的酸菜肉餡餃子。餡料都預先用鍋煸炒過,還加入了粉條碎,吃著十分入味。我用筷子夾著餃子吃,想到晚上就可以回家,熱熱鬧鬧地與外婆和小姨一起吃晚飯,忽然就恢復了些精神。
餃子還沒吃完,我就看到章百寬正穿過操場向這邊走來。我遠遠就認出了他,因為操場上只有他一個人沒穿校服。
章百寬徑直向我走來。我抬手遮了陽光眯著眼望他:「你怎麼來了?」章百寬站在陽光里低頭望著我,說:「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從台階上跳起來,隨手拍掉褲子上沾的灰塵,後來又覺得這樣很是不雅,雖然我一向跟雅不沾邊。我跟著章百寬到了學校圖書館後面的一個小花園。中午的時候這裡幾乎沒有人。我們並肩坐在小花園靠圖書館一側的長椅上。這裡難得有一點陰涼,旁邊是爬滿紫藤花的架子。
我這才想起來這是章百寬的母校,他自然對這裡很熟悉。他說:「我明天就出國了。」「那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等長大以後。」
長大以後,在那時的意思就是許久許久。
章百寬跟著他母親離開我家後,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然而卻是為了告別。我沒有與人告別的經驗,也許應該送一個禮物給他。然而半舊的書包、劃破的鉛筆盒和不聽使喚的鋼筆,我的裝備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拿出手。難道把手裡的飯盒送給他?
於是我真那麼做了。在與他分享完了飯盒裡的餃子後,把飯盒遞給他,慷慨地說:「這個飯盒是前幾天新買的,你拿去留個紀念吧,到了國外,好好吃飯……」
章百寬可能也沒料到他此生會收到這麼與眾不同的禮物,然而他還是點頭接了過去,並且將一個捲成筒狀、用絲帶系著的本子交給我。
我打開那本子,竟是用過的。再細看,上面赫然寫著「學習方法總結」的字樣。本子分科總結,既有重點,又有學習時間表,還有參考書籍推薦!
與我送的飯盒相比,這也算個奇葩紀念品吧?咱們誰也別嫌棄誰。
章百寬說:「我暫時只能想到這些。重要的是養成規律,你慢慢就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了。」我捏著那個本子,想說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就沒成為學霸的命。
章百寬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聲,又說:「實在學習不好,也別想不開……」
自己想是一回事,被人說穿又另一回事,我翻了個白眼:「你太高看我了,我是能因為學習不好就想不開的人嗎?」
「還有,不要跟蘇恬計較,你要活得比她幸福……」
我本來想順勢跟他講講我入學後和蘇恬的幾次過招以及失敗轉為守勢的過程,然而忽然覺得為蘇恬浪費與章百寬的告別時光不值得,於是只說:「我又不想和她比…….可可是她非要跟我較勁啊……」
「別人非要和你較勁,有時候也是因為你有令她羨慕的地方,其實,我也挺羨慕你……」章百寬說。
如果不是因為章百寬眼神真誠,我會輕易地把這句話當成嘲諷。我有什麼令人羨慕的?我從出生開始就是個悲劇,是個不應該存在的人。
我垂了頭,問:「你羨慕我什麼?」
章百寬說:「你勇敢,正直,還樂觀……」
我疑心他說的不是我,我在世人眼不是個狠厲、陰暗的孩子嗎?
我聽到章百寬在我耳邊繼續說:「永遠都不要在意不愛你的人怎麼看待你!你是為了愛你的人活著的!」
我抬頭:「愛我的人?像是我外婆?我小姨?」
章百寬堅定地點頭。陽光下他的眼睛裡泛著光,十分得漂亮。
我笑了,點頭:「我小姨也說過,我是她最寶貝的大外甥女……」
「所以不管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都要像你選擇從蘇家回來時那樣,勇敢!」
我連連點頭,與他相視而笑,我說:「我姥姥、我小姨,還有我,我們都等你回來!」
北方初秋的陽光烈而不濃,我握著那一卷「學習方法總結」,他抓著那個還沒來得及清洗的飯盒,我們就這樣並肩坐著。之前我們一同窩在小賣店裡,多數的時間也是這樣不言不語,偶爾我說點什麼,也是唱獨角戲。章百寬在我的威逼利誘下才開口捧個場。而這天,卻是他說得多一些,像在臨終贈言。說完了,兩人就默默無語了,等著分別時刻的到來。
那天的午休時間跑得飛快,預備上課的鈴聲彷彿只一會兒就響了。章百寬指著他留下的「學習方法總結」,告訴我最後一頁有他的QQ號碼,讓我回去加好友保持聯繫。
章百寬一直跟著我走到教室門口,留下了一句灰太狼的經典語錄作為告別語:我還會回來的!
從此再沒見過章百寬。那時我還沒有手機或電腦,也從不去網吧,只能偶爾用小姨的筆記本和他保持一點聯繫,也只限於能知道彼此的近況而已。
半年後,我的QQ號被盧惠拉黑了,拉黑前她還發了幾段誅心的語音過來,嚴厲譴責我們家人對他兒子的蠱惑和高攀。從此章百寬音信全無了。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因為章百寬與我聯繫這件事,他們母子倆邊開車邊爭吵,以至於發生了車禍,盧惠甚至在醫院裡住了三個月。
我在紫藤花架旁的長椅上吃了一年的午飯後,考入了中學。就這樣我又與蘇恬讀了同一所初中和高中。
高考第二天,我的准考證莫名從我的書包里神秘消失,班主任找來了校長聯保才把我送進了考場,卻也耽誤了十多分鐘。
我的控制力還是沒修鍊到家,不斷回想准考證丟失的過程。我去衛生間時,臨時將書包交給了考場外的母親拿著,而我回來時,她和蘇恬就並肩站在一起。
而母親一口咬定沒人動過我的書包。可我明明出家門時檢查了數次准考證,在公交車上還小心地看過一眼。
進了考場,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落在考卷上,心裡一團亂。母親也許只是為了息事寧人,她絕不會害我,只是她沒有能力保護我。
數學本就是我的弱項,眼前的數學題在我的淚眼模糊中變成了外星文一般,完全無法翻譯解答。
這件事最終成了懸案。外婆追問母親當時到底怎麼回事時,母親只是哭。最終外婆只能嘆氣,說自己本該送我去考試的,怨不得別人。餘下的幾場考試都是小姨送我,一直等到我從考場出來接我一起走,我們又遇到了母親和蘇恬,然而我看她們就像看兩個路人。
結局是我去了本省一所二流大學,學了一個多年如一日保持著冷門地位的專業—歷史學。外婆和小姨都支持我第二年重考。然而我外婆老了,我小姨被裁員後一直工作不穩定,我不能再給這個家增加負擔了。況且那所學校就在本市,這樣我周末還能回家。我離不開這個家,家是我抵抗世間惡意的力量來源。
外婆和小姨給了我無條件的信任和愛,讓我在周圍人的冷眼裡依然沒有長成充滿怨恨的樣子。不管我遇到怎樣的人和事,只要想到回家還能吃上外婆燉的飄香紅燒肉,還能把這些毫不隱瞞地說給小姨聽,兩人一起笑罵幾句,就覺得那些人那些事不重要了。
本以為上了大學終於可以與蘇恬老死不相見。然而許是做壞事的人心理壓力也不小,蘇恬竟然也高考失利,結局是與我進了同一所本省大學。
就這樣,我與蘇恬又在同一所大學裡混了兩年。好在第三年她撈了一個國際交換生的名額,去國外鍍了個金。我的日子總算輕鬆不少。
我飄飄悠悠地長大了。畢業後我在本市最有名的寫字樓AM大廈里工作。但確切地說,我是在大廈的物業管理部門,再細說就是負責檢查大廈衛生,整天跟一群保潔大姐打交道。本來我不嫌棄這份工作,大姐們雖然嘮叨點,但是對我都還行。但讓人煩惱的是,今年蘇恬回國,竟然也進了AM大廈工作,在大廈招商部。我們本來沒什麼交集,奈何她整天想法子要跟我偶遇。於是我是如何出生的這個秘聞又在大廈里傳開了。雖然最初大家對我有些好奇,但好在人長大以後主要看重經濟利益,歧視一個清潔部的小職員對他們沒什麼太大意義,於是我不過是朋友少了點,這點對我算不得什麼傷害。
蘇恬有點不服氣,然而她在人前立的是知性溫婉的人設,大廈又遍布攝像頭,她發揮的空間實在有限,估計也挺著急。
總之,前途這個東西於我目前是個匪夷所思的存在。
而章百寬回來了。我想起他手寫的那本「學習方法總結」,忽然覺得有點不好交代。可我有什麼需要跟他交代的嗎?並沒有。
於是我又挺直了腰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