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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矯虎母子倆,我就有些找不回吃飯的樂趣了。我為此有點懊惱,深覺面對一桌子好菜沒了食慾,浪費可恥。外婆似乎也調動不起繼續啟發龍仲辛的熱情。
然而戲還沒散場,郝姥姥和程姥姥得了消息,結伴而來。程姥姥進門就數落我外婆:「彩琴啊,你也太見外,做席找我們幫個手,我們難道還能不來?你這一累著,又得嘮叨老腰抬不起來……」我外婆腰間盤突出,不能久站。
郝姥姥把她帶來的一大盤子滷味放到桌上:「挪個地方,都嘗嘗姥姥做的滷味,昨天晚上鹵的,放冰箱一天,正入味!」
郝姥姥的滷味確是附近一絕,若不是她不缺錢用,就靠這個手藝也能開個店。平時只偶爾鹵一點放在兒子顧老夢的燒烤攤當冷盤。不少客人沖著這一口來,還不一定能趕上有。
我和小姨立即歸置了下桌子上的盤子,給這分量頗足的滷味騰出地方。我極有眼力見兒地又去拖了兩把椅子來,她們就挨著我外婆坐下了,一左一右,像兩個上了年紀的保鏢。
我外婆沒有明確表示歡迎,她說:「前程,把廚房留的黃花魚和蝦都端上來吧……」
程姥姥愛吃黃花魚,郝姥姥愛吃蝦,這就是提前準備下,打算飯後給她們送去的,作為送菜員我路數很熟,連忙去廚房把兩個餐盒取來,又倒到盤子里。
於是這頓飯從外婆相看女婿,變成了三個老太太組團相看。龍仲辛的壓力一下乘了三。況且郝姥姥和程姥姥輕車熟路,簡直就是替兒女擇婿的行家。
經她們問出來的信息五花八門,這些我跟小姨都完全不知。比如龍仲辛從小被沒有子女的大伯收養,算是兩家養一個孩子。程姥姥立即擔心:「那你們家兒媳婦是不是得至少生兩個孩子?」
龍仲辛沒想過這個問題,露出了一臉傻樣兒:「啊?」
郝姥姥也跟著著急,說:「長安壓力可大了……要抓緊啊!」許長安,我親愛的小姨恨不得找個地縫遁走。
龍仲辛還擔憂地看著我小姨,說:「我家沒人說這個…….我們全家都很開明,不在乎這些…..」我小姨恨不得捂住耳朵,終於忍不住了,低聲說:「關我什麼事?吃飯!」
龍仲辛受到輕微打擊,並不算致命,於是拿著筷子垂著頭,假作吃飯。幾個姥姥再提問題,他就沒有之前那麼傻了。
於是郝姥姥轉了方向,盯上了章百寬:「這孩子小時候就懂事,不聲不響的,心裡有數!你搬到對門,你爸媽知道嗎?」
章百寬放下筷子,說父母都知道。
郝姥姥就追問:「那你跟前程的事,他們知道嗎?」
還沒等章百寬說話,我連忙替他攔住這個問題,說:「郝姥姥,我跟章百寬是純潔的隔壁鄰居關係,你別嚇著人家孩子……」
然而郝姥姥完全不理會我,還一揮手,對著我趕蒼蠅一樣一比劃,對章百寬說:「那孩子傻,你別聽她的,咱們繼續說,你爸媽怎麼想的?」
我這就被隔壁鄰居不見外地歸為了傻子,十分委屈,看向我外婆。我外婆懶得瞅我,完全不想護犢子。
幾人還盯著章百寬,笑得都太過慈祥。章百寬說:「他們都知道。」
接著輪到程姥姥搶先一步問:「那他們都同意?」章百寬一時沒有回答。
於是程姥姥就當著當事人的面毫無顧忌地跟我外婆開始交換意見,說:「我就說嘛,那年這孩子他媽來那次,我看到了,那可不一般!前程嫁過去,還不得受氣?」
郝姥姥跟風說:「就是啊,婆婆不好相處,那前程日子可不好過……」
「現在小年輕的哪有跟婆婆一起過的?結婚了就住在對門,有她姥姥看著,誰敢給前程氣受?」
為了避免她們把我和章百寬後一百年都給安排妥當,我連忙清清嗓子,溫和含蓄地笑著搭了一句話:「姥姥們,我年紀還小,過兩年再操心我,過兩年的……你們別嚇著人家……」我拍了拍旁邊坐得筆直的章百寬,他竟然能在對面討論得熱火朝天時紋絲不動,我也是佩服。
郝姥姥完全不受影響,再一揮手說:「早操心就對了,拖到你小姨那個歲數,再操心就晚了!—長安啊,你現在也還來得及,你得抓緊了,你們倆……」目光掃過剛緩口氣的我小姨和龍仲辛。
我趁機做恍然大悟狀:「哎呀,章百寬,你不是說晚上還要趕個論文,你快回去寫吧,千萬別因為吃飯耽誤了!」
我搭梯子給章百寬撤退,他還沒接到信號。我小姨先接到了,她說:「對啊,小龍,你不還得回去寫報告嘛!你趕緊的吧!別為了禮貌在這兒陪著了……」
龍仲辛被我小姨盯著起身告辭,眾人又一起說讓我小姨送送人家,正中我小姨下懷,她高高興興地撤離了現場。
我怕她們集中火力對付我和章百寬,甚是擔憂,然而章百寬還是穩坐著不走,最終還留下來跟我一起洗碗了。
章百寬挽起雪白的襯衫袖子,站在洗碗池前負責洗,把洗好的盤子遞給我,邊說:「矯虎怎麼會喜歡你了?」
我站在旁邊接過盤子擦乾:「誰說他喜歡我?明明是個美麗的誤會。」「你用腦子想想,他要是不喜歡你,怎麼可能跟他媽一起過來。」
我想起矯虎酒醉後的那段表白,也覺得這孩子可能真誤入歧途,對我產生了莫名的妄念,但嘴上還是說:「也未必……他媽那麼厲害,也許挾持了他……」
章百寬不說話了。他這人一生氣就不言不語,這點很不好。小時候這種情況我就會踢他小腿,用武力制服他,然而如今他長大了,我不能輕易動手了。「還得謝謝你,今天在矯虎媽來那會兒客串了下我男朋友……」
我好言好語,他還是不說話。
人不管讀多少唐詩宋詞,還是要每天柴米油鹽。我長嘆一聲。章百寬終於說話了:「你嘆什麼氣?」
「你回來後,見過蘇恬了嗎?」其實我早就想問,只是覺得提到這個名字無端得不夠喜慶,拖到現在才問。
他竟然點頭了:「見過。」我瞬間差點摔碗。
又聽他說:「我媽請李阿姨吃飯,她跟著李阿姨一起去了……」
「哼,對啊,你們是世交,門當戶對…….」我重重地將碗撂在碗架子上。「你胡說什麼呢?」
章百寬的老娘盧惠如今跟蘇家搬進了同一個小區,都是湖景大平層。章百寬若想跟蘇恬有點什麼戲份,大約也不會搬到我們這裡。顯然他還是把我家當作娘家的。於是我也自覺譴責的不在理,有些小家子氣。然而鑒於剛剛他也無端指責我,就算是扯平。我說:「現在你知道聽別人胡說的滋味了吧?」我跟章百寬在狹窄廚房裡四目相對,各自體會,忽然相視而笑了。
結果正遇到郝姥姥和程姥姥將收起的圓桌往廚房搬,倆人就站在廚房門口。就見郝姥姥一個手勢:「再抬回去吧,我看放廚房不合適…..」
於是兩個人又吭哧吭哧把桌子抬回了大屋。
我小姨在對面顧老夢的燒烤攤逗留到十點多才回家,然而還是沒逃過秋後算賬。外婆的目光在我和小姨臉上來來回回,在選先罵誰。
死道友不死貧道,我果斷指了小姨:「長輩優先!」
外婆於是從小姨開始教訓,說:「今天我說一句你拆一句,你活著就是給你媽拆台的嗎?人家小龍哪點配不上你?」
我小姨嘆了口氣:「媽,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事,你幹嗎非要撮合我倆?要不你再給我安排幾次相親吧,沖沖這事……」
「沖?沖什麼沖?你臭詞亂用!人家小龍擺明是願意,不然叫他來就來?四個碗八個碟兒是女婿宴,他能不懂?」
我小姨笑說:「四涼八熱是你們老家的風俗,人家龍仲辛又不是你老鄉,人家懂什麼女婿宴?」
我外婆此時才知道龍仲辛不知道這「四涼八熱」隱含的意思,忽然頹了,原來自己這是「給瞎子點燈白費蠟」啊!接著怒火中燒:「你是啞巴啊?都沒跟他說?」
小姨幸災樂禍地一攤手:「我幹嗎說那些?您不是說了,是為了感謝他送我回家才請吃飯……我可不能讓他誤會您的意思……」
我外婆一時沒詞兒了,開始了對小姨的人身攻擊:「你有什麼好拿喬的?你說說你,工作工作沒了,要錢沒錢,要歲數一大把,再過兩年黃昏戀了,你還敢拿喬!」
小姨擺擺手:「行行行,您這麼瞧不上我,我更配不上龍仲辛了,你快別坑人家孩子了,這樣不好……」
我外婆徹底怒了,起身抄起我家那隻堪比古董的雞毛撣子,就要對我小姨動武:「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玩意兒!造孽啊!」
我小姨蹦起來躲閃,並靈巧把我拽過來擋在身前:「媽媽媽,家暴才是造孽!」
外婆想繞過我去打小姨,然而小姨藏在我身後不出來,我怕被殃及,忙說:「姥姥,姥姥,您小心撣子掉毛…….」
我姥姥試了幾次,都打不到小姨,看了看她陳年的雞毛撣子,怕毀了古董,終於收手了。但氣還沒消,又轉向我:「那你呢?也沒提?」
「提什麼?姥姥,我跟章百寬還是孩子……」.
我外婆平素只打我小姨,沒打過我,這次氣急了,忽然捂住胸口說:「哎呦,你們這是要把我氣死啊……」
我和小姨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我外婆,把她扶到我家唯一的老式雙人沙發上坐下。我在她身後捶背:「姥姥,您得長命百歲,我們都指望著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