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天小姨約出了龍仲辛,不知怎麼跟他談的,總之又讓這個「備胎」心灰意冷了一回。我外婆再給他打電話時,他謊稱出差婉拒了。我外婆自然明白,於是每天早中晚按時按點數落我小姨。
我小姨這陣子沒工作,就窩在小超市裡收銀,無處躲避,只得硬著頭皮說:「要不你再給我安排幾個相親的?」
我外婆剛開始琢磨這個提議,就聽我小姨繼續說:「相親地點就安排在我的工作單位吧。我的工作單位如今就在咱們家超市,對方省錢,我也省時,還不耽誤工作。」
小姨這態度明顯是拿相親當兒戲搪塞我外婆。我外婆於是只能繼續一天三次地數落她。
而我猜小姨還惦記著章十全。
章十全據說從南方回來半個月了,一直沒出現過,想是覺得沒臉見我小姨?就在我琢磨著要再跟章百寬套點情報時,章十全終於鬼鬼祟祟地來了小超市。
彼時我小姨正坐在收銀台後面跟人通電話,對方是她從前採訪的對象,遇到了難事,又來找我小姨。我小姨先是懶洋洋地拒絕,帶著幾分心灰意冷的寥落,說:「我都三五年沒當記者了,幫不了,真幫不了……」接著就秉性難改、勉為其難且一如既往地把事情應下了,「那你把事情原委寫清楚了發我微信,我先看看……」
章十全進了超市,從裡面繞了一圈拿了兩盒餅乾出來,放在收銀台上:「就這倆……」頗有幾分孔乙己讓櫃檯溫一碗酒時的底氣不足。
說完他就埋著頭,裝作在看收銀台玻璃下面壓著的名片,那些名片有開鎖的、通下水道的、保潔的、正骨的……像個小廣告欄。
可我小姨還是一抬眼就認出了他,對著電話那邊說:「先這樣,掛了!」然後望著章十全垂下的額發,冷聲說,「吃這麼甜,不怕得糖尿病啊?」
章十全猛抬頭,兩人就這樣在隔了十二年後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了。章十全隨後又低下頭,心虛地說:「戒煙呢,吃點甜的……」
我小姨看他兩鬢已然夾雜著白髮,心裡發酸,嘆了口氣,開始給章百寬盲選的那兩盒嬰幼兒款餅乾掃碼收費。
章十全此時可能想到自己也沒什麼實質上對不起小姨的地方,就又鼓起勇氣抬起了頭,笑得沒心沒肺地望著小姨打招呼:「好久沒見,你怎麼樣……」
我小姨聞言眼淚就落了下來,哭得猝不及防且悄無聲息。
章十全見此又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對不起小姨了,慌了,問:「你哭什麼?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誰還敢欺負你嗎?」
「這世上敢欺負我的人多了!」這話說出來就更委屈,小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外婆聞聲從後面出來,就看到章十全抬手像是要抱小姨,手抬到一半又變成了要幫小姨擦淚水,見到外婆出來,手停在距離小姨臉頰一寸遠就不敢動了。
我小姨毫無察覺,還在哭。
郝姥姥跟在我外婆身後正說著八卦,此時精神抖擻地望著小姨和章十全,但是沒出聲,她是怕打擾劇情發展。
外婆冷著臉說:「你們出去說去,我超市還要做生意呢!」
章十全聞言後退一步,對外婆鞠了一躬,說:「大娘,我是有點事找許長安幫忙,就一點子小事…..」我小姨已經從收銀台後繞出來,拉著章十全要走。
然而兩人剛邁出一步,小姨就發現了章十全的問題,他的右腿有些僵硬。
章十全見小姨盯著他的腿看,先是臉色一變,接著便不掩藏,無所謂地邁出了一大步。從那一步就能明顯看出來,那腿像是瘸了。
他握著小姨的手,就那麼瘸著拉她出門了,說:「出去說。」
這兩人出了門,郝姥姥興奮地追問外婆:「那是長安的對象?還是那年那個?跟他老婆離了嗎?」
我外婆板著臉說:「哪那麼多話!沒離我能讓他進這個店門?我們老許家沒有給人當小三兒的閨女!」郝姥姥連連附和,我外婆雖然早年喪夫又帶著兩個閨女,但家風一向嚴謹,這個是有目共睹且贏得了大家一致尊重的。至於我母親的遭遇,那並不是她的錯。
這天我外婆一直恍恍惚惚等小姨的消息,又不好親自問,於是打電話給我,明面上說是讓我催小姨早點回家,其實就是讓我打探下進展。
我自然心領神會。然而我這天也接連遇到讓人垂頭喪氣的事。這天下午到了辦公室,先見了我的搭檔韓小魚。他是個臉上還有幾分嬰兒肥的男生,與我差不多歲數,看著就是個好相處的。我倆都是大學一畢業就在衛生清潔部跟保潔大姐們混日子。他的業餘愛好是畫漫畫,常上班摸魚搞點漫畫出來。而我辦公桌里也藏著兩本考研習題。於是我倆時常互相掩護防備劉主任的突擊檢查,頗有幾分戰友情。我們部門領導劉主任剛過四十,還沒到更年期卻已生了更年期的脾氣,尤其對我們幾個手下始終保持著一天八小時以上的不耐煩。
這天我不幸被客戶投訴了,這事連公司高層都驚動了。
事情是這樣的。午休之後,還不到檢查衛生的時間,我窩在辦公桌後懶洋洋地摸出一本習題來,還沒來得及翻頁,保潔趙大姐就忽然打電話來,喊我去大廈二層的女洗手間,說裡面可能出人命了!
我手裡的電話差點摔地上,急匆匆就往二樓趕。
我們這座大廈里基本都是豪華寫字間,一層和二層是商超和美食街,主要是服務本樓的客戶,而且每個樓層都有公衛。
我趕到二樓女洗手間時,外面已經圍了不少保潔員和看熱鬧的客人。這層衛生間由趙大姐負責,她見我趕來,立即拉著我穿過圍觀的人群,走到那個隔間門前,只見從裡面流出了一攤鮮血。趙大姐邊走邊說:「門從裡面鎖著,打不開,也不知道什麼情況。我們要報警,裡面就有人說話了!是個女的,喊著不讓報警!你說這事怎麼辦?」
趙大姐剛說完,隔間里果然傳出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顫抖著聲音喊:「不許報警!報警我就死給你們看!」
既然裡面的人還能溝通,那說明問題也許不大,我忙說:「那你先打開門,你怎麼樣了?我看你需要幫助……」
那女孩子的聲音有點嬌憨:「我……不怎麼樣!」
「是你流了這麼多血嗎?你受傷了?」我當時在猜測這女孩子可能是想不開割腕了。等了片刻,那女孩子才又說:「讓她們都走!都走開!就留你一個人,我就出去!」
雖然青天白日的,但這要求多少讓我覺得有點驚悚。細看之下,門縫裡有一隻大眼睛正在往外看,可能這個要留下我的決定是她在觀摩了外面局勢後做出的。
也不能這麼耽誤著,於是我對趙大姐說:「你們先出去……」
圍觀群眾被清退,還有點不樂意,慢慢悠悠地退出了洗手間。趙大姐不放心我,就站在門口說:「你一個人沒事吧?」
我點點頭,催促隔間里那女孩:「都走了,你快開門,你受傷了可不能耽誤!」
那女孩頓時哭得十分凄慘,門裡的鎖打開了,喊著只許我一個人進去。我一進門看到一個二十齣頭的黃毛丫頭坐在馬桶蓋上,地上流了一攤血,她的裙子都已經染透,臉色慘白,眼淚鼻涕橫流地望著我,還嘟嘟囔囔說不能讓人知道她流產了,否則她爸媽會殺了她。
這跟案發現場一樣的衛生間嚇到我了,不管她爸媽怎樣,先得保證她別失血過多把自己小命搭上。我把外套借她纏在腰上,給120打了電話,叫了救護車。接著轉身讓趙大姐趕緊去大廈醫務室叫個值班醫生來,雖然我們的值班醫生只能處理點擦傷,但好歹算有個醫生在……
一番兵荒馬亂之後,我又被這個叫譚芮芮的女孩子指定跟著去醫院。她要求頗多,擔心出來時被人看到臉,於是我又犧牲了一條裙子幫她蒙著臉,雖然我的裙子也不值錢……
路上我問出了她家人電話,可她老爸的電話打了數次沒人接,她老媽又出國玩去了,不知道在什麼人跡罕至的區域,竟也聯繫不上。好不容易套出了一個她親屬的電話,是她的舅舅。
譚芮芮總算有驚無險,醫生說再晚點送去可能就得切掉子宮保命了。我在醫院等到她舅舅趕到,就回了大廈。
回到辦公室已是四點多。剛進門韓小魚就一臉同情地告訴我,劉主任讓我回來就去她辦公室。從韓小魚的表情看,我此去凶多吉少。
我生平最怕見領導,進門就一隻腳尖沖著門口,以便聽她一個「走」字出口,就能閃電般在她眼前消失。然而劉主任今天生了大氣,直數落了我半個鐘頭,大意是我處理突發事物不當,導致大廈聲譽受損,現在都有網站和自媒體亂髮新聞,杜撰AM大廈衛生間發生血案了……
我本來想安慰她說,假的真不了,但是動了動嘴唇還是閉嘴了,保持九十度低垂著頭,只聽她在抱怨:「你說你,怎麼沒及早發現那女的懷孕了?」
這就離譜,那女不過是大廈的訪客,肚子里孩子又不是我的,我去哪知道她懷孕?然而我依然垂著頭,不辯解。
終於等到劉主任御賜我一句:「走走走,別讓我看著你……」
我從劉主任辦公室出來,剛鬆了口氣,想去洗手間洗把臉,就在走廊里遇到了章百寬,我這才想到他今天要來ZY入職。他見到我快步走過來,緊張地問:「你這是怎麼了?」
難道我內心的憂鬱已經掛相了?被他一眼看出?
他抬手在我臉頰上抹了抹,又看我衣擺上沾著的血漬。我瞬間懂了,說:「剛才愛崗敬業,見義勇為,送了個小姑娘去醫院……」我也低頭看了看,思考這件衣服還有沒有拯救的餘地,最後嘆了口氣,「我們主任是不可能把我這件衣服算工傷了…….好在幾十塊的地攤貨……」
章百寬點點頭,退後了一步,問:「你幾點下班?我捎你回去?」
我看了眼手機,打算讓自己準點下班:「還半個多小時吧!你的事情忙完了?」
他再次點頭,目光在我身後稍做停留,我敏感地一回頭,就見蘇恬正溫婉地笑著,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