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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百寬堅持要趁午休時間送我回去,一路上我怒贊了他面對蘇恬時的冷幽默。章百寬不懂他哪裡就幽默了,但是沒影響我的快樂,並且告訴他要一直保持這個狀態。
然而有個問題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懂,不妨一問:「你說蘇恬她爸爸是教授,又那麼疼她,據說她姥姥家人也都混得不錯,她完全可以當個嬌憨的小公主,為什麼非要假惺惺地做人,她自己快樂嗎?」
車開過了兩個路口,章百寬才說:「蘇恬這個人,我跟她做了一個學年的同桌,她從小就力爭在各方面都表現得很優秀,對各種榮譽都過分執念…….比如那年新年晚會,每個班級選一個優秀節目,當時班級里一個女孩子舞跳得特別好,老師和同學都覺得這個節目沒什麼爭議。當時蘇恬好像是彈豎琴,我也聽不出好壞,總之沒那麼突出吧。後來聽說她跟老師提議把選優秀節目的事給取消了,說評選影響大家的熱情……」
「她這麼厲害?她說取消就取消了?蘇恬小時候就這麼大殺四方的嗎?」我竟然有幾分佩服。
「你關注一下重點,就是她總想比別人強,這習慣可能是家庭環境造成的,也許缺乏安全感吧……」「缺乏安全感?她還缺乏安全感?」這個我是真理解不了。
「這世上有些愛,不是無條件的,連父母對兒女,都是一樣。她可能從小就沒得到過無條件的愛吧……」章百寬說這話時,似有所感。
「什麼意思?蘇教授不愛自己孩子?」
「愛,有條件的愛。比如……需要孩子各方面表現得都更優秀一些,更有價值感一些。」
「可我覺得蘇教授好像很疼愛蘇恬的樣子……」我與蘇教授接觸不多,其實看的也只是表象。章百寬側頭望了我一眼,說:「蘇恬看起來也很想與你好好相處啊……」
我聞言一下子就炸了,喊:「怎麼可能!你不知道她背後怎麼對我的!」說到一半,我明白了章百寬話里的意思,「你是說,蘇教授沒有在人前那麼疼愛蘇恬,所以她只能裝假賣乖地去獲得自己想要的?」章百寬點了點頭,說:「或許吧,我母親和蘇恬的姨媽交好,偶爾聽她說起,蘇教授這個人,當初因為娶了蘇恬的母親,利用岳家的關係才留在了學校,一步步有了今天的地位…….用李阿姨的話說,這個人假得很…….」
於是我笑了,說:「原來假惺惺是她家遺傳!父女相承!」說到這裡,我又笑不出來了。如果蘇恬遺傳了蘇教授的假惺惺,那我呢?我遺傳了生父什麼?
章百寬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忙說:「遺傳未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你跟著姥姥和小姨長大,你跟小姨的行事作風就有五成像……」
「我不配像我小姨……我小姨是女俠…….」我必定還是像我生父的,像那個骯髒的流氓。我將身子向後仰,說:「不聊了,我要睡一會兒!你好好開車!」
我閉上眼睛,同時也將擔憂藏了起來。
車停下來等綠燈時,章百寬抬手幫我調整了座椅的角度,一路上他都沒再說話。我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過於清晰的夢。夢裡的我還是十歲左右的模樣,蹲在那裡正在看一窩小兔子。此時有人提了兩隻大兔子到我面前,對我說:「每隻一小兔子都和它的父母長得一模一樣……」
我盯著那兩隻大兔子,又低頭看那一窩小兔子,慌張地想要在裡面找到一隻跟父母長得不像的。可是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任何一隻與它們父母不像的小兔子!
我一邊著急地尋找,一邊絕望地哭了。
那個拎著兔子的人的容貌開始變得清晰,他不是蘇恬,不是盧惠,不是任何鄙夷過、嘲諷過我的人,他竟是章百寬!
他說:「這就叫遺傳…….你一定會像你的生父,容貌,智商,性格,脾氣,甚至品行……你會越來越像你那個生父……」
我心底最深的自卑被生生揭開,我不是怪母親不愛我,不是怪世人歧視我,我是擔心我根本不配被愛!我不需要這世人的任何憐憫,我只想和他們一樣做個普通的姑娘,沒有任何標籤地活著!
我被一陣窒息般的心痛喚醒,好半天才緩過氣來。睜開眼看到章百寬著急地望著我,車已經停在了路邊,他問:「你做了什麼噩夢?」
我……我夢到你了……
我望著章百寬,腦子有些停滯。
章百寬抬手擦了擦我額頭的汗,撩起了我的劉海說:「出了這麼多汗…….不管是什麼噩夢,都只是夢,醒來就沒事了……」
他望著我的眼神兒溫暖可靠,然而我的夢,不可說。
我寧願永遠都不見到章百寬,也不願他變成夢裡的樣子。然而永遠見不到他?我的眼淚嘩嘩落下來。
他不明白我為什麼忽然哭得無聲無息,抬手幫我擦眼淚,問:「怎麼做個夢還哭了呢?」
我拽過章百寬,雙手抱住了他。這是個逾越的行為,我拍了拍他的背,又忙推開他了,自己抹掉眼淚,虛偽地解釋:「我夢見我死了,你哭得最傷心……放心吧,禍害活千年,我一時半刻死不了……」章百寬似是信了我杜撰的夢境,皺著眉頭說:「那你得好好做個禍害…….別再做那樣的夢了……」
我看他這個樣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示意他繼續開車:「回家吧,要餓死在路上嗎?」他又嫌棄我胡說八道,轉身重新發動車子,一路上都不再理我了。
我回到家,見母親來家裡了,正和外婆一起包餃子。她是聽說我要和小姨開家政公司,特意趕回來問問情況。
陸文文第一次見到我母親。她之前在大廈聽到過關於我出身的傳聞,如今又見了我與母親的生分,對我生出了幾分同情。然而我並不想要別人的同情,我只想跟旁人一樣,堂堂正正,普普通通。
午飯後母親到小屋來,塞給我一張卡,說裡面有五萬塊錢,本來想等我結婚時給我做嫁妝,現在就提前給我了。
我自然不肯收。她就有些著急了,忙說這錢是她自己攢下的,蘇家人不知道,讓我放心拿著。
這大約就是母親在蘇家十幾年的全部積蓄了,我更不能收。我抬頭望著母親,她生我那年才二十一歲,如今也不過四十四歲,生得很端莊清秀,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她,她眉梢眼角已有了細紋,但依然可以看出年輕時的美貌。而她年輕時我還小,那時的母親在我眼裡就只是母親,與美醜無關。
母親見我不肯收錢,又只是望著她,眼淚就落了下來,說:「前程,你還是怪我……媽媽當初也只是希望你能過得好點,能上個好學校,有個好前程,不要像媽媽一樣讓人看不起……」
我問:「媽,你現在過得好嗎?」
母親被問得忘了哭,然而這問題她無從回答,半晌才說:「你不要管我,我還能怎麼樣呢…..」我把卡塞回她的手裡,握緊了她的手:「這錢你拿回去,等用的時候我再找你。」
母親眼淚忽然落在面板上,哽咽說:「前程啊……那種情況下生的你,媽也是沒辦法,可媽也想讓你過得好點……」
我確實曾經萬分不想有一個這樣的出身,我在外面和人打了架,晚上便會做噩夢。一次在噩夢中哭喊:「我爸不是流氓!」醒來時母親抱著我,哭得比我還大聲。
往事歷歷在目。我問:「媽,你是想給我換一個父親,才選擇了與蘇教授結婚嗎?」
母親默默地抹掉眼淚說:「可你始終也沒過上好日子,就這麼長大了,媽對不起你……」
我轉身抱住了母親,淚水蹭在了她的衣服上,悶聲說:「媽,你沒有對不起我!只是我們都想錯了……」
母親不知道,我其實只想要一個普通母親的愛,我願意與她相依為命,哪怕是吃世人以為的苦。那是我以為的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