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章百寬提前來敲門,接我一同去。當我穿著羽絨服出來的時候,他眼睛狠眨了幾下,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了這件半舊的羽絨服跟我的高跟鞋和裙子有那麼點不搭。
我拉著他往外走,邊說:「沒事,我想好了,一會兒把羽絨服放你車裡,我穿著裙子進AM。我看人家明星走紅毯都穿這麼點,沒有穿大衣的……」
這晚大概半個城市都在開年會或者互相奔赴跨年,一路上堵得厲害。幸好我們出來得早,兜兜轉轉還是提前到了。
車裡溫度高,我穿著裙子下車時被冷風一吹頓時涼透,心說美麗果然是凍人的。我踩著高跟鞋努力讓自己的步子看起來風度翩翩,應該說是風姿綽約吧?但這形容詞用給我確實太虧待它了……
好在章百寬跟著我下車,把他的西裝外套披在我肩上。他外套里也只有一件襯衫,我擔心凍著他,想要推辭:「別給我穿,你凍感冒了流鼻涕怎麼上台領獎?」
他摟著我加快腳步往大廈里走,邊說:「那就走快點!」
於是我們兩個快步奔進了AM大廳,總算是活過來。我把西裝還給他,轉身就看到了帶隊維持秩序的劉主任。她一身職業套裝,看起來分外有范兒,往我這邊看過來,還點了點頭,我一時受寵若驚……後來我發現誤會她了,人家在對章百寬點頭,不是對我。
以往我都是匆忙踩著上班點兒趕來,極少抬頭欣賞這座大廈的細節。如今以客人的身份,才發現AM確實是高端寫字樓,這迎賓的氣派,至少五星級酒店的排面。
ZY年會跟去年底我們AM的年會程序差不多,只不過那時我是個六環外的圍觀群眾,這次跟著章百寬,有點太顯眼。主要是他顯眼,一個剛一入職就掀起波瀾被停職又翻盤的員工,他輕而易舉地成了ZY的名人。常總還親自給他頒了一份最佳新人獎。
常總的發言很簡潔,排污超標問題已經順利解決了,社會上對ZY正確面對、積極解決問題的態度持肯定態度,畢竟環境問題是民生問題,容不得半點馬虎。然後讚揚了章百寬作為新人的社會責任感和肯克服重重困難去解決問題的堅持。
章百寬新人獲獎的發言更簡潔,也有些犀利,他說:「希望以後沒有重重困難……」這話大約是影射忽視問題、將他停職的那幾個高官吧。場面一時靜得有些尷尬,直到他又說:「感謝我的女友,她說我失業了也會養著我……給了我克服困難的勇氣……」
然後攝影師竟然很配合地把鏡頭轉過來,我看到大屏幕立即出現了我驚訝的臉。我心裡一句「我靠……你想搞活氣氛也不用犧牲我啊…….」心裡罵罵咧咧,臉上還是立即堆出八顆牙齒的假笑。
章百寬說完對我招招手,然後就交了話筒給主持人。主持人用「這就完了嗎」的眼神兒望著他。
常總和他太太帶頭鼓掌。在一片掌聲中章百寬順利下台。懂事的攝影師用鏡頭一路跟著他,直到他走到我身邊。我福至心靈地配合,給了他一個擁抱,摟著他的脖子輕聲問:「大屏幕上還是咱倆嗎?還是?還沒消失?我靠,要照咱倆一宿嗎?」
又熬過了群情沸騰的抽獎環節,我終於等到了最喜歡的用餐時間。餐飲是五星級酒店派送的自助餐,相對比較隨意。去年這個時候我就可以跟韓小魚一起找個人少的卡座專註吃喝,順便聽幾句旁人的八卦。可是今年章百寬跟在我身後,就沒那麼輕鬆,還要不時地跟人敷衍地假笑。
我揉揉酸疼的嘴角,對章百寬單方面宣布演出到此為止,再演我就要發揮失常了,然後找了個人最少的角落坐下。
章百寬在我旁邊坐下,我悄咪咪對他唱薛之謙的歌:「我又不是個演員,別設計那些情節……」
歌卡到一半,我眼睛的餘光瞥到常總帶著他太太從我們斜後方突然出現,不帶這麼上演恐怖片的。
我們剛要站起來,常總先一步說:「百寬跟我過去和蕭總打個招呼,辛苦前程帶帶我太太,她第一次參加ZY年會……」
啊?我一邊點頭答應,一邊心說常總夫人第一次參加ZY年會?難道是半路夫妻?
此時常總夫人已經在我對面坐下了,章百寬站起來,她坐下,兩人流暢地換了個位置,然後章百寬就跟常總走了。我盯著章百寬,以求他能讀出我眼神兒里的意思:你好歹給我點暗示啊!這是什麼情況?
然而他只是微笑點頭,然後便飄飄然跟著他老闆走了!
我瞪大眼睛望著坐在我對面的常太太,陪這個段位的富婆聊天,我一點經驗都沒有啊!
好吧,說人家是富婆有點不厚道。主要是她的外形實在跟傳統意義上的富婆有出入。她看起來清瘦、知性,臉上沒有人工調整的痕迹,皺紋跟她的笑容配合得很和諧,眼光清亮,氣質更像個學者。
她自我介紹:「陳儒文……在ZJ大學歷史系任教……」說著她纖細的手臂隔著桌面伸過來,要跟我握手。
陳儒文……聽起來有點耳熟。我機械地伸出手的同時想起了這個名字,ZJ大學歷史系的陳儒文教授!如今正帶研究生,只是她的研究生我試都不敢試,覺得自己沒希望。
如今見到活的了!
我握手的力度立即增加了,又怕不禮貌,連忙鬆了手,慨嘆:「您也太年輕了,這真是……歲月從不敗美人……」
陳教授聞言笑了,說:「小姑娘真會聊天…….我這都年過半百的老人家了…….我輾轉聽說你要考歷史系研究生?」
「輾轉聽說?」
陳教授的目光看向章百寬和常總走開的方向,示意這兩人就是他輾轉的路徑。「章百寬怎麼連這個也說……」
「他不大愛說話,但是他很喜歡你,所以關於你的事情,說得最多…….」陳教授因為看起來年輕,衣著打扮又沒有那麼誇張,我無端地覺得她親切了幾分。
於是我的情商就掉線了,苦著臉問:「你們很熟啊?」
她點點頭:「他在北京的時候,一起吃過幾頓飯,亦生很欣賞他。百寬這樣有主見又有韌性的年輕人不多見呢。」亦生是常總的大名,但估計這麼叫他名字的沒幾個人。
「章百寬還是個學霸!」我補充,然後又覺得應該咬斷自己舌頭。
陳教授往前湊了湊:「對對,我老公也是學霸,他們是學霸之間的互相欣賞……」
我不僅是個學渣,我在社交領域也是個渣渣……真是讓人憂傷,我決定少說話了,下一步不管她說什麼,我都深情附和!這總沒有錯吧?
就在我下定決心的時候,對面陳教授好像看透我在想什麼,竟然先一步說:「我其實是學渣,還不怎麼會跟人打交道,後來就學了歷史了……」
我此刻表情一定有點扭曲:「您是謙虛吧?」
她搖頭,說得斬釘截鐵:「謙虛什麼,都是實話。對了,你為什麼選擇學歷史?」
「我?我高考失利……剛過錄取線…..」說完我又憂傷了,這不是連著我和人家的傷疤一起揭嗎?她嘆了口氣:「我猜就是,那你考研不打算換個專業?」
「我……學出感情了……」我怕她當我胡謅,在頭牌導師面前我得嚴肅點,於是我撓著頭思考片刻,又說,「我……好奇那些歷史人物的故事,想知道他們當時到底怎麼生活的,又是怎麼想的……」
我有些忐忑,擔心我這回答太過幼稚。
然而她似乎頗為滿意,竟然抬手拍桌子說:「你這就是想還原歷史真相嘛!目的很純粹!」
當兩年後我終於考上了她的研究所,才知道她當時覺得我雖然說得毫無頭緒,但總比那些空泛地說「熱愛歷史」的人坦誠多了,於是主動幫我圓場子,並且極想「收編」我。
然而「收徒」畢竟要謹慎,陳教授也嚴肅了幾分,說:「研究歷史很累,需要在無數的舊紙堆里考據真相,如果你只是喜歡讀史書,那隻能算是歷史愛好者,你要想成為歷史學家,就需要具備考據和分辨是非的能力……」
我往前湊了湊,說:「這個我明白,比方說如果未來史書上記載了一句對我的評價,「時人蘇恬說,許前程乖張易怒,格調不高……'那到底可不可信?還得先把蘇恬這個人分析明白……所以歷史其實是一個去偽存真的過程!」
她連連點頭,然後在我感覺有些飄的時候問:「蘇恬是誰?」
「啊?我就是舉個例子……例子……」我抬起一隻手,做出「舉個栗子」的姿勢,妄圖矇混過關。她總算打住了好奇心,點了點頭:「你今年為什麼沒考?」
「準備不充分…….」我有些羞愧,「主要還是我不夠勤奮,最近還在忙點實務……做小買賣,開一家家政公司……有些耽誤複習……」
陳教授說:「我聽說了,年輕人像你這樣務實,未來一定不會差,我相信你能一邊開公司,一邊實現考研的理想,我在Z大等你……」
我在陳教授鼓勵的目光下熱情百倍,同時有些怨念,章百寬到底跟常總有多熟?怎麼還有時間說了那麼多關於我的事情?常總跟他老婆到底有多愛八卦,把他員工朋友的事轉述得這麼清楚明白?
我思緒正亂飛,陳教書忽然話題一轉:「你會喝酒嗎?」
我眉毛一挑,思路一時沒跟上:「我會還是不會呢?喝一點點算會嗎?」
她搖著手裡的果汁杯子嘆氣:「哎,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不會喝酒,不然就可以跟李清照一樣'沉醉不知歸路'了,我喝一點白酒就頭疼得厲害…….你也不會喝啊…..」她露出了也很替我遺憾的神情。
「啊?都不會喝不好嗎?」我還以為不喝酒是件比較著調的事,沒想到她竟然遺憾,難道還希望我具備「陪酒」的功用?
「我就愛看別人喝醉……你要是會喝酒,我就能看你喝醉說胡話了……」老師,你的畫風怎麼忽然就變了呢?
陳教授畫風突變,驚得我瞪圓了眼睛。她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對我眨眨眼說:「工作和生活要分開,工作要嚴肅,生活要洒脫……歷史告訴我們,生活不是裝樣子,生活要自由自在……」
我望著眼前的陳教授,又想到了我小姨,兩個人的臉在我眼前重合,然後我悟出了讓女人保持青春的秘訣,那就是不著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