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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臨近,章十全的病情因發現得晚,已錯過了最佳手術時間,他又對放化療反應很強,身體迅速衰弱下去。小姨幾乎每天都在醫院照顧章十全,外婆也只剩下唉聲嘆氣,任由她去了。
章百寬如今帶著一個團隊工作,他年紀輕輕在ZY集團立足不容易,早出晚歸幾乎沒有閑暇時間,稍有時間還要去醫院看望章十全。臨近年關,也是家政公司最忙的時候,是積攢客戶和口碑的關鍵時期,我們也是早出晚歸,與章百寬見面的地方几乎都是在醫院裡。
這天中午我從客戶家出來,打了車回家取了外婆熬的湯和粥,急匆匆去醫院送飯。半路上接到小姨的電話,她帶著哭腔說章百寬的電話打不通,要我通知他趕緊來醫院,章十全正在急救,需要直系親屬簽字。我忙讓司機轉個彎去AM大廈找他,原來他在開一個有保密內容的會議,所有人都關了手機。我拉著章百寬趕到醫院時,小姨正在五樓的手術室外等著,見到我們時,眼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邊哭邊說:「醫院下了病危通知,可他們不讓我簽字,說我不是家屬!」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悲傷而無助的小姨,她一向都是無往不利的啊。
章百寬急匆匆跑去找大夫了,我上前抱住我小姨,她還在哭,最終嘆了口氣,說:「也許我這輩子,都做不成他的家屬了……」
我再也忍不住,跟著小姨一起哭了。哭這無常的人間不肯成全。
章十全在ICU住了幾天,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第四天他清醒了些,家屬可以每天探視一次。小姨一整天都在等著這一次探視,她難得地化了妝,她說不想讓章十全看到她憔悴的樣子,萬一是最後一次見了呢?
連醫生也認定情況很不樂觀,然而章十全還是度過了這次難關,並且精神有了好轉,可醫院依然預判他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了。他得知後,委婉地與小姨商量,想要趁著還能活動,和小姨一起出去轉轉。他的原話是:「我想去流浪,我小時候就想去流浪,讓我死之前浪一回吧。」
男人到死都是孩子。我小姨答應了,兩人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沒兩天就裹得嚴嚴實實出門了,小姨買了一張能登機的便攜輪椅,說就是推著也要帶章十全去遍他想去的地方。
他們詳細制定了半年的行程,第一站要去大理。而結婚的事,他們都沒再提。小姨是擔心像盧惠說的那樣,世人會認為她此時與章十全領證是為了遺產;而章十全則是擔心一旦結婚小姨在他死後更難開始新的生活。
然而章十全想讓我和章百寬結婚,還賣慘說這是他的遺願。盧惠得消息又來醫院鬧了一回,從娓娓道來的敘舊開始,最終罵章十全臨死還要坑兒子。我碰巧聽到了末尾篇章,就很奇怪這兩個人當初是怎麼做了十多年夫妻。
母親得知我和章百寬要結婚,又拿出了當初我開家政公司時她要給我的那五萬塊錢,這次是給我作嫁妝。我自然是不肯收,讓她留著買點喜歡的東西。我知道自從我和章百寬的關係確定後,母親在蘇家的境況不好,就委婉地問母親以後的打算,她卻說沒什麼打算,先過了年再說。又說:「夫妻沒有不鬧矛盾的,何況她這樣的人,能有個家就不容易……」
我有些急了,問她:「你是怎樣的人呢?當年的事情怎麼也不能怪你吧?你只是被命運拖累了,就要被人歧視地過一輩子嗎?」
然而她望著我,又露出了那副認命的哀傷神情,說:「好心人還能說句我可憐,可誰願意真接受我呢?前程啊,你跟百寬好好過吧,難得遇到他那樣的好孩子……」
她言外之意,又將這份哀傷蔓延到我。雖然我內心終究有些克服不了的自卑容易被觸痛,但別人非要我自卑,我卻是反感和抗拒的。可她是我的母親。
小年那天,我和母親依然去客戶家打掃。這天打掃的住戶家裡的兒子與我差不多大,一直拿著手機打遊戲。我們打掃的時候讓他換個地方玩,他很不耐煩。
收工回家的路上,半路電動車壞了,我迎著冷風推著電動車往家走。母親從後幫我推著。我聽到她小聲說:「你原本也該像那個孩子一樣,凡事有父母幫著,整天無憂無慮地玩……」
我無所謂地咽了幾口冷風,說:「都多大了還只知道玩?那個男的那叫「躺平」擺爛',咱不能學他……」
半天沒聽到母親說話,我轉頭望她,一點都不牽強地笑了,說:「我賺錢很快樂……我這都當老闆了,手下也有幾十個弟兄跟著……不對,幾十個大姐……」
母親終於被我逗笑了。
路過一個小廣場,我們停在路邊喘口氣再走。母親目光一直追隨著那些成群結隊跳廣場舞的阿姨。她說:「我要是也能跟她們一樣,就好了。」
我可憐的母親,她與我一樣,其實也只想做個普通人。我的眼淚悄悄落下來,怕被母親瞧見,迎著風轉過了頭。
我和母親艱難地把壞了的電動車推到家,路燈已經亮了。章百寬站在小超市門前等我。我瞄著母親進了超市後,上前抱住了章百寬,雖然住在對門,我們也不是每天都能見著。
他問:「電動車又壞了?你開我的車吧,我最近不常回來,用不著……」
我擺擺手拒絕了,發現手套有點臟,在旁邊的欄杆上拍了拍:「不用。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那個「兩個環的項鏈'真的不能退了?」
他可能是近墨者黑,竟然也會翻白眼了,疑似白了我一眼,說:「那兩個指環當我們的定情指環不好嗎?我卡里還有點錢,你另買一台車吧,往後你這買賣做大了,沒車不像老闆……許老闆氣勢得拿捏住啊……」想不到他還會開玩笑了。
我笑眯眯望著他,還沒等說話,就見小超市玻璃門開了,外婆站在門裡喊我們:「你倆快進來,大冷天的站外面……」
我拉著章百寬跑進小超市。外婆對這個准孫女婿好得有點過分,常年耷拉著的嘴角都改上彎了,直說知道他來就把排骨先燉了,這會兒解凍排骨就有點晚了。
我跟在外婆後面支招,說用微波爐解凍,意見迅速被採納了。
母親雖然跟章百寬話不多,但也顯而易見很高興。我安排章百寬在櫃檯後面收銀,又拿了幾頭蒜讓他剝—做蒜蓉排骨時要用到,然後笑眯眯地對章百寬說:「我家人好喜歡你,把我都比下去了……」說完我就忙著去沖澡,今天幫人掃了屋頂,便是遮擋著頭髮上也落了不少灰。
等我洗過澡回來,見章百寬已經將蒜剝得整整齊齊放在碗里,正坐在那裡安靜地翻我的書,完美的側顏在狹窄的小超市背景下竟然也仙氣飄飄。我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他手裡是陳教授出的唐詩點評。他問:「要考陳教授的研究所了嗎?」
「對啊!明年考不上,後年考,後年考不上,再後年……我愚公移山不行嗎?」我其實還是有點心虛的,資質一般,複習也那麼不著調。
章百寬點點頭,側頭望我:「今天我見著蘇恬了……你那什麼表情?我是在我媽那遇到她了!」
事情的經過是,盧惠打電話給章百寬,說自己在洗手間滑倒扭了腳,叫他過去。他畢竟是盧惠的兒子,只能放下手裡的工作趕去了。
可是蘇恬也在盧惠家,正幫著盧惠敷藥。盧惠的腳看不出什麼問題,也不想去醫院,只是以行動不便為由留了章百寬一個下午,給他和蘇恬製造相處的機會。
我不明白蘇恬為何對章百寬有這麼深的執念。是因為厭惡我而執念章百寬,還是因為喜歡章百寬而執念我,或者是我們不巧湊成了一對?
盧惠說你現在不懂門當戶對的重要,將來你會後悔。章百寬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猜盧惠必定發表了一下午的演講,主題是我如何如何得不堪。
我問:「那蘇恬說什麼了?」
「她,沒說什麼,只是去照顧我媽。」
這個我相信,蘇恬在章百寬面前一向保持她溫婉的人設。
我盯著章百寬,琢磨著盧惠和蘇恬一個演黑臉一個演白臉,他能在這兩人面前保持不動搖也很是不易。
章百寬卻誤會了我的意思,信誓旦旦說:「我除了給我媽倒了兩次水,點了一份外賣以外,就留在那看了一下午資料!」
我眯著眼睛笑,推他,說:「我什麼也沒說啊……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他疑惑地望著我。
「喜歡你人間清醒……」說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親了他一下。
本來我倆還想冒險把這個蜻蜓點水的輕吻繼續一下,結果郝姥姥抱著個保溫盒推門進來了。她進門的時候估計沒抬頭往裡瞧,因為外面太冷了。
我和章百寬迅速分開,我難得地也有那麼點尷尬。
郝姥姥是見過大世面的,無所謂地對我們擺擺手,邊往後面走邊說:「你們繼續,我找你姥姥……」郝姥姥一溜煙地從超市的後門去廚房那邊了。
我眯著眼笑,說:「春節你不加班吧?」章百寬說:「不加班,初二上班。」
我豪邁地一揮手,說:「那你來我家過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