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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母親第二次被蘇家趕了出來。這次是因為蘇恬那位大姨從巴黎出差回來,給蘇恬送了點東西順便又送了點冷嘲熱諷給母親。母親這次沒有一再忍讓,而是說回了句:「那孩子都跟前程好上了,恬恬條件那麼好,就再找個更好的也不難……」
不料這句惹爆了李總和蘇教授,兩人竟聯手將母親一番數落,直說母親這個繼母當得偏心,十分惡毒。我母親又慌又委屈,這些年她對蘇恬照顧得有多周全,是個人就能看出來,卻得來這樣的結果,她試圖再為自己辯解,最終又被趕回娘家。
母親斷斷續續講了事情的原委,她只是為我說了句話,我竟然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外婆只是嘆氣,說:「當初我就不看好蘇家,你自己拿了主意非要嫁,如今日子過成這樣,也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母親臉色蠟黃,神情萎靡,半晌抬起頭看我。我一時沒懂母親看我的意思,竟不知說什麼好。外婆說:「眼看過年了,先住著吧。」
母親就這樣又住下了。半夜我沖了澡回到床上躺下,想到母親看我時的眼神,恍然大悟,她在等我給她拿主意!
我一軲轆爬起來,下床去敲外婆和母親住的大屋門。
外婆已經躺下了,母親還在疊衣服,見我推門進來,都望著我。
我一時又不知要怎麼表達。還是外婆先問:「不睡覺跑過來,是有事啊?你小姨打電話了?」
我搖頭,看向母親,說:「媽,你要是在蘇家過得不順心,就別回去了,我也長大了,往後也能賺錢養家……」
我還沒說完,母親抬頭用手裡正疊著的衣服捂住了臉,放聲大哭起來。
我一向不會與母親表示親近,如今見她哭得傷心,也呆愣地站在那裡,只是眼淚毫無知覺地落下來,卻不敢靠近。
母親的眼淚一發不可收拾,她撲到床上埋著臉哭,依稀能聽到她在說:「媽對不起你……」我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說:「媽,你沒有對不起我……」
我母親抬起頭,淚痕滿面地望著我搖頭,說:「我當初恨你,想如果沒有你就好了……你都滿月了,我還不肯抱你……」
我的眼淚落在地板上,哽咽說:「媽啊,這不怪你,我也想過,如果沒有我就好了……」
說完,我抱住母親大聲哭出來,這世上沒有如果啊,這個人就是我母親,我就是她的女兒。我以一種不堪的方式來到這人間,她和我都沒有選擇。
然而我哭得喘不過氣的時候,依然想到了章百寬,這世上如果沒有我,他會遇到誰?誰拉著他的手幫他克服失眠,誰帶著他去遊樂場體驗極限遊戲,不能讓他落在一朵像蘇恬那樣的盛世白蓮花手裡,他必須倉皇地跟著我,過這跌跌撞撞的一生…….
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忽然收了。我扶住母親,幫她理了理有些亂的額發,說:「媽,離開蘇家吧,你以後一定能遇到個好人,跟你平平淡淡又風雨同舟,一起去跳廣場舞……」
母親哭著點了點頭。
這以後想是母親下定了決心,她心情明顯地好轉了些,只是更願意讓自己忙碌,家裡外頭都搶著幹活。外婆說她這樣是不想成為我的累贅,怕我的負擔太重。然而她根本不需要這麼努力,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我愛她,她不需要很努力地去證明自己的價值。被愛的人可以有恃無恐。母親她卻不懂,我只有心疼。
然而隔了兩天,蘇教授竟帶了蘇恬一起來了外婆家,手裡拎了點東西,說是給外婆的年禮。伸手不打笑臉人,這父女倆虛假的做派還真讓我們這直來直去的人家作難。
我得了陸文文的小道消息趕回家時,蘇教授已經跟母親聊過了,也不知兩人達成了什麼章程,蘇家父女竟然要留下吃飯。
外婆在大屋擺桌子,她在一家還算可以的飯店訂了外賣,約莫快送到了。見我進門就招呼我去取碗筷。
在我們家,招待重要的客人外婆都會親自下廚,便是母親自己回來了,也會包一頓餃子。只有最不受外婆待見的客人,她才不肯下廚,而是訂餐。
外婆對蘇恬既不熱情也不過分冷淡,就像對鄰居的孩子。她背後說:「她跟我叫許姥姥,鄰居家孩子也叫我許姥姥,可不是差不多?再說,我鄰居還都挺做人的…….」言外之意蘇恬不太做人。
以往這時母親便會為蘇恬分辯幾句,我們一致沉默,既不搭茬,也不反駁。母親唱獨角戲沒意思,也就算了。
此時蘇恬就坐在我們家大屋老式沙發上,端著鄰居家孩子的客氣笑容,見我進門,還對我友好地笑了笑,說:「前程回來了……看你這一身灰……」
我沒理她,我才不配合她演戲。我把一摞各種卡和券遞給外婆,說:「章百寬他們公司發的年貨,這幾張海鮮券,可以吃的時候再去提新鮮的,還有兩張購物卡,他說來咱們家過年,就都給我帶回來
了……」
外婆立時眉開眼笑,接過那些卡券,語氣帶些傲嬌地埋怨,說:「你說這孩子,咱們家開超市的,什麼東西也不缺,往咱家拿什麼!」
我說:「我也這麼說的,他說吃不了給樓上樓下鄰居,我看海鮮券可以給郝姥姥,她就愛吃麻辣蟹……」
外婆笑眯眯收了東西,還追著問我章百寬放幾天假,我倆有什麼打算沒,年紀輕輕的多出去玩玩不妨事……
我估計如果不是蘇恬在,外婆可能直接讓我還回去了,更不會當著外人面說這些話。
外賣員很快到了。外婆叫的菜並不寒酸,飯店也算乾淨實惠,但我猜並不符合蘇恬的口味,很盼著她起身告辭。然而她跟我一起幫忙把菜擺上了桌,擺明是不想走。
而蘇教授這個人,總能自信地把一臉假笑當成真誠,然後彷彿跟所有人都很熟悉,完全不見外地虛偽著。時間久了,這也成了他的一種風格。識時務的人在沒有利益分歧的情況下就會默認把這種假親近當成一種社交禮儀。然而我們全家都不太識時務,就沒給他這份老練的人設捧過場。
就比如當他問我在哪裡上班時,我回答的就很直接。我說:「我沒班上啊,我當老闆了……」他對我的囂張回答似乎有點意外,說:「哦,是嗎……年輕人,自信點好……」
於是等到大家終於圍桌吃上飯,他就繼續了這個話題,放下筷子,打破了各自吃飯的美好氛圍,說:「這些年我也沒怎麼關照過前程,挺對不住這孩子……」
說完,他用慈愛的眼神兒望著我。
然而我被點到名,只是抬抬頭,依然沒有搭話,像小時候那樣依然看起來是個沒有禮貌的木訥孩子。蘇教授完全不在乎,繼續他的表達,說:「我有個朋友在英國教文學,前程,你不如去英國進修個碩士?學費我出了。」
蘇教授忽然好心提議讓我出國?他哪來的這個好心?難道是又跟母親商定了什麼?我看向母親。母親望著我,輕輕搖了搖頭。她搖頭,我忽然就很安心。
蘇恬笑容得體地望著我,一如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可我已經長大,不再是那個脆弱的小孩,我笑了,說:「蘇恬跟我一起去嗎?」
蘇教授笑容如常,說:「恬恬如今事業順風順水,就不去了,當然,過幾年可能也會出去闖闖,孩子嘛,多出去走走有好處……」
我外婆忽然耷拉著眼皮說了一句:「前程也不能去,她男朋友剛回國,她哪能就出去。」
蘇教授望望我,又望望母親,似乎語重心長,對我頗為擔憂,說:「我也就是為了這個。長錦已經和我說了,我本該替孩子高興,可盧律師的兒子是美國名校的碩士,如今在ZY也很受重視,怎麼說呢,我不是貶低自家孩子,前程畢竟跟人家差距大了點……要是出國修個文憑,對未來也好……」
我外婆耷拉著眼皮冷笑了聲,說:「怎麼就差距大了?我看倆人挺般配的,從小那孩子就中意我們前程,這分開十幾年又回來找她,這多大的緣分。要進修,也是結了婚以後,要出國倆人一起出……」外婆怎麼想出來的章百寬從小就中意我這樣的台詞?若是在平常我肯定要尷尬地捂臉,然而此時必須配合,我笑得分外自信,點頭說出牙磣的台詞:「是啊,他喜歡我那麼多年,我要丟下他出國,那可不行,他離不開我……」
蘇恬甜美的笑容有一瞬的撕裂,但很快又找回了狀態,她可能是受不了我這麼肆無忌憚地顯擺。
母親也跟著附和,說:「是啊,年輕人不能分開,異地戀可不行……」母親說完,有些歉意地望向蘇教授,她慣常都是對人賠著小心。我在心裡微微嘆息。
蘇恬已經恢復了狀態,誇張且驚訝地望著我問:「你和章百寬戀愛的事,盧阿姨怎麼沒和我說呢?我剛還跟她通電話,她還提到了你,氣得……」她又做出一副不小心說錯話的樣子,假意措辭挽回,「她怕是跟你有些誤會吧?」
我這次配合她了,也跟著演戲,故作驚訝地說:「怎麼會有誤會?百寬說她爸媽都喜歡我,催著我們結婚呢!」
蘇恬再次在我厚顏無恥之下敗陣,嗤笑一聲,沒能接下去。
還是外婆老成持重,穩穩地說:「他媽喜不喜歡咱們前程不重要,這年頭當媽的哪有擰得過孩子的?誰家不是這樣!章百寬那孩子靠得住就行!」
蘇教授比外婆的段數不低,也點點頭,說:「那就好好處吧……」之後還怕女兒穩不住情緒,看了看蘇恬,說了句,「一輩子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