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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譚芮芮和韓小魚的怒氣沖沖不同,蘇恬倒是笑著,在兩人警惕的注目下一步步走向我,低聲說了句:「出去聊聊?」
我嗤笑一聲,說:「你也看到了,我忙訂婚,走不開。你要跟你姐夫去打個招呼嗎?」我轉頭看向站在主桌那邊的章百寬,他也正隔空望過來。
蘇恬還是笑得淡定,又湊近我說:「你高興得太早了。真不聊聊?給你機會你不把握,後悔了可別怪我……」
我再笑,說:「你這說話的,好像你痴戀我……」
她無所謂地搖搖頭,完全沒有一絲惱意,就向前走去,走到了家人的坐席,在蘇教授身邊安然地坐下了。我現在就有點慨嘆蘇教授在我們家人緣實在是差,除了我母親坐在他左側,右側的位置一直空著,沒人願意靠近他坐,以至於就像專門給蘇恬留的。
這絕不是我跟章百寬訂婚她該有的態度。我忽然心裡不那麼有底了。以我對蘇恬的了解,她明顯憋著壞,還是個大招。
然而我也沒時間多想,譚芮芮和韓小魚彷彿忽然一起活過來一樣,一左一右架著我往前走,同時嘰嘰喳喳地說話。我一時沒能聽清楚兩人說什麼,大概就是對我這天的禮服做了個態度相反的點評吧……我走回前排,在章百寬身旁坐下。這桌除了蘇教授和蘇恬這兩個亂入的名義上的親屬,餘下都是我的至親。我外婆坐在主位,我小姨和母親坐在她左右,小姨旁邊是章十全,再往旁邊是章百寬和我。而母親旁邊是蘇教授和蘇恬。在我和蘇恬之間餘下了三個空著的座位。
訂婚還請了主持人,小夥子據說之前是房產中介,後來房產不景氣了,他就改行做了婚禮主持,憑著好口才和應變能力,事業再次風生水起。
他上台先說這是他接過的最豪華的訂婚典禮,看到排場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啥家庭啊?訂婚就搞這麼大?」
這句話逗笑了大部分人,場面輕鬆起來,然後宴會廳門又開了,盧惠踩著高跟鞋走了進來,那腳步聲格外清晰。
不是沒請她,而是她把話說得太絕,說絕不會認我是兒媳婦。電話是章百寬打的,母子倆當時就鬧僵了。誰料她竟然來了,希望不是來砸場子。
章百寬起身去迎了盧惠,她一臉警惕地走到我們這桌,輕蔑地掃了大半圈,然後在蘇恬身邊坐下了。我心說行吧,你中意她,你跟她過日子去我都不反對。
主持人不了解情況,還在誇張地用本地方言說:「我尋思這雙方家長對這一對兒得多滿意啊,結果現場看到新人,我就懂了……」
盧惠聞言輕蔑地笑了。然而沒人理會她,只要她不跑上去發言,隨便她吧。
主持人進行到下一步,誇讚章百寬。這一環節他不怎麼費力,主要是章百寬確實從小到大都一路優秀過來的,各階段取得的成績配上堪稱完美的照片在大屏幕上一滾動,簡直像是在看偶像劇男主的成長史。最後還放了一段常總在外地錄製的視頻,催促章百寬快點結婚,他要當證婚人。常總是個公眾人物,連我們小區這些完全不關心經濟走向的人都對他的臉很熟。於是觀眾們歡欣鼓舞地議論起來,氛圍大好。
等到誇讚我的環節,我就明顯感到了主持人的專業性。他之前是做足了功課的,在我與優秀完全不沾邊的人設中用放大鏡挑出了一些可說的點,比如眼光准……
就在大家正要再次笑場時,宴會廳的門又開了。
然而此時大家過分輕鬆,除了門前宴會廳服務員沒人注意到這個後進門的陌生人。直到服務員驚訝片刻,把他徑直領到了我們這一桌,有點疑惑地說:「這位說,他是訂婚的許女士的父親……」
我母親看到這人後臉色驟變,還沒等服務員將「父親」二字說完,她已經臉色慘白,彷彿溺水一般拚命地深呼吸,又想要抓住點什麼做支撐。我起身奔過去抱住了她。她將臉埋在我懷裡,以逃避眼前的一切,悶聲地喊:「讓他滾!讓他滾!」
我已經明白了這個人是誰,卻出奇得冷靜,隔著一段距離望著他。他也望著我,那雙眼睛與我很像,然而故意裝出來的悲戚掩飾不住眼底的卑劣和猥瑣。
小姨已經轉身讓服務員叫保安將這人趕出去。服務員驚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外婆跟著說:「叫保安!聽到沒,把這個東西攆出去!」
然而那人卻忽然跪下了,望著我和母親喊:「我知道我是罪人!你們不會原諒我!可是前程是我親生女兒啊!她不認我這個父親沒關係,我就想看她一眼……」
我母親的身體劇烈地顫抖,我幾乎摟不住她。我已經麻木了我的悲切,甚至暫時封住五感,不去想眼前發生了什麼,然而我母親不能,這些人能把她逼死!用來對付我的一出鬧劇,會逼死我母親!
我眼睛冒火地望著那個男人,指著門的方向說:「你要是還有一點人性,就從這個門滾出去!」那人還膝行著向我和母親這邊過來,章百寬及時拉住了他:「她說不認識你,你出去!」
此時,盧惠冷笑著說話了:「不認識?人家不是說了,他是許前程的父親,親生的,要不你們去醫院驗個DNA?哎?我聽說你剛出生就驗過了是嗎?」
章百寬轉身去拉盧惠起來,說:「你走吧,這裡不歡迎你……」
章十全對服務員說:「保安怎麼還不來?把這兩個人都趕出去……」
服務員穿著高跟鞋一路小跑往門外沖,跑到半路才想起來有對講機,摸出來喊:「保安!保安!來1號廳!」
然而遲到的保安阻止不了盧惠繼續說下去,她的聲音在陡然靜下來的大廳里迴響:「這案子我還找過資料,資料挺詳細的……女方被強暴,結果懷孕了,堅持把孩子生下來告那男的……你不就是那個孩子嗎?許前程,他再是流氓,是罪犯,也是你生父……」
盧惠還沒說完,我小姨不知何時到了她身前,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她左臉上!
與此同時,我外婆也繞到了盧惠身邊,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又在她右臉上也扇了一巴掌!
盧惠徹底炸了,估計這輩子沒挨過這樣的打,她幾乎不知道怎麼反應,摸起桌邊的水杯就向我小姨砸去,邊喊:「你不要臉,當小三兒還敢打人!你勾搭章十全也就算了,還讓你那個賤種外甥女迷惑我兒子,你怎麼不去死!」
我小姨被賈白茶敏捷地拽到了一邊,章百寬擋在了盧惠身前,盧惠扔出去砸小姨的杯子掉在了地上,碎了。
章百寬將母親往後拉,勸得有些聲嘶力竭:「你這樣鬧和潑婦有什麼區別?你給自己留點尊嚴,走吧!」
賈白茶一邊拉我小姨,還一邊高亢地與盧惠對罵:「誰小三兒,你不要滿嘴噴糞!你還想讓你前夫一輩子不找人?你是誰啊?不也找了好幾個外國人睡了,擱這兒裝什麼道德標兵?」
此時已有幾個保安急匆匆地跑進來了,也算訓練有素,瞧見這桌人都站著必是矛盾中心,直接就奔過來,邊問:「我們是大廈的保安,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這是AM大廈保安的套詞兒。
章百寬面色冷白,似乎心灰意冷,把盧惠推向保安,說:「把她趕出去—還有那個人—」
盧惠聞言轉頭抬手要打章百寬,手又停在了半空,大喊:「我是你媽,你這個……我算是白生了你!」保安見是母子,一時就有些不敢下手。
章百寬沒有與盧惠對視,還是對保安說:「宴會廳是我訂的,趕這兩人出去!趕出去!」
蘇恬此時終於看夠了熱鬧,開始了她的表演,她上前扶住站立不穩的盧惠,安撫說:「阿姨,我們先走,我們先走……」然後還對章百寬拋了一個善解人意的眼神兒,示意為他解圍。
然而我沒時間佩服蘇恬的演技,我眼前跪著的那個男人忽然奮力掙脫保安的拉扯,上前抱住了我的小腿,哭喊起來:「女兒啊,我是你親爸啊!我只是想看你一眼!」
這一出鬧劇,原來是兒子攆親娘,女兒攆親爹。保安們搞不清楚這中間的曲折,一時竟沒人上前來拉他。
我驚呼一聲,像要甩掉髒東西一樣踢腿,想要甩掉這個噁心的男人。外婆掄起桌上的盤子,狠狠敲在那人頭上。她用盡了全力,盤子都碎了,血瞬間流了下來。
章百寬將我拉到一旁,我心跳劇烈,驚恐地回頭看時,見那男人血淋淋的面孔已轉向外婆,再也掩飾不住眼底的戾氣。
我外婆毫不畏懼地望著他,手氣得發抖,喊:「當年就是我做主告你、把你送進監獄的,今天我還能打死你!」外婆說著又去桌上找打人工具了。因為還沒上菜,只有先擺上來的餐具,盤子已經被她砸碎了,只能抄起一個小碗來。
然而保安也怕出人命,已經七手八腳把那男人給拖開了,與外婆隔開了一段距離。
那個男人被保安拽著往外走,回頭望了這邊一眼。我在他的眼神兒里看不出任何情緒,之前偽裝的懺悔和悲戚全然不存在,甚至連恐懼或者惱怒都沒有,在與我目光相遇時,他眼裡還浮現出一絲輕蔑。那眼神兒與盧惠看我時如出一轍。
這就是我的生父。顯而易見為了破壞這場訂婚宴而來,他對我毫無親情,或者說,連他也鄙夷我的存在。
我是真的五感失靈了。後續的事在我眼前失了聲音,畫面也變成了快進。各色的人在我眼前快速地走過,我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各種場景在我眼前變換,我記不清是怎麼被人拉著走出了宴會廳,走出了AM大廈。
正月里的天氣還未轉暖,街上的冷風終於吹醒了我。
街上各色車輛載著不同的人奔赴著他們自己的人生。有的去約會,有的去探親訪友,有的帶著孩子去寒假補習班。這匆忙繁華的人間,原本多麼可愛的人間,我寧願在這人間當一個平凡不起眼的人,不求任何富貴和榮耀,然而為什麼?命運總是出其不意將我挑出來,發給我一道無解的難題……
我蹲在街邊,嚎啕大哭。
來往的行人路過,也駐足旁觀抑或邊走邊議論,猜測的無非是這個年輕姑娘失戀抑或遇到了暫時的就業、經濟困難。平常人的想像力永遠無法共情我此時的處境,我的難題,從出生就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