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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文文站在我身後,小心翼翼地過來勸我,像是很怕我想不開衝進人來人往的車流里尋死。
「前程,我們先回家吧……章叔叔暈倒了,小姨和章百寬送他去醫院了,姥姥說要跟蘇教授說幾句話,大姨也在……讓咱們先走…..」陸文文說的大姨,指的是我母親。之前衝突發生時,我幾乎忘了蘇教授也在場,他作為母親結婚十幾年的丈夫,在這等場面下實在是太穩得住了。外婆留下他是要說什麼?
我擦掉了眼淚,還不是哭的時候,嗓音沙啞著問陸文文:「他們去哪家醫院了?」陸文文搖頭,說:「不知道,讓我先送你回家……」
我摸出手機,本想打小姨或者章百寬的電話問,然而我的手停住了。他們現在不想接我的電話吧?畢竟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我僵硬地將手機攥緊了,垂著頭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甚至有些不敢回家,外婆和母親此刻見了我,會是怎樣複雜的心情?
回到家我就倒在了小屋的床上,將臉埋在被子里。被子製造的逼仄黑暗的空間讓我有了與現實暫時隔絕的安全感。我腦子已經停轉,很快就睡著了。從小到大,睡覺都是我對這個世界的一種躲避方式,我躲在夢境里,以此躲避塵世撲面而來又不得不直面的重重傷害。
夢裡我又回到了小時候,外婆和母親都還年輕著,她們並肩走在前面,邊走邊聊天,像是剛買菜回來。我跟在後面,在陽光下追著去踩她們走過的腳印……
然而夢境忽然一轉,變成了在蘇家。我長大了一點,站在廚房門口,望著蘇恬跟在母親身邊說著什麼,母親一直在笑著點頭……等到母親回頭看到時,卻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夢境再一轉,我成年了。我從俯瞰的角度看到了自己,還是我現在的樣子,然而卻好像少了點什麼。夢中的我也發現了,有些迷茫,在想到底這段人生少了什麼?
直到我經過AM大廈的宴會廳,看到了大廳門外氣球拱橋上赫然寫著「蘇恬女士與章百寬先生百年好合」的字樣。我忽如五雷轟頂,明白了我這一生缺了什麼,缺了一個叫章百寬的人!
我跑進宴會廳,看到章百寬穿著今天那件禮服站在台上,深情凝視穿著婚紗的蘇恬。我大聲喊他的名字,他轉過頭來隔著觀禮的人群遠遠望著我。然而我從他的眼神看出了疑惑,他不認識我!
我拚命向他跑去,然而與他的距離卻越來越遠,彷彿我在疾速後退。蘇恬也隔著人群望過來,笑容裡帶著鄙夷,她用口型告訴我:「我贏了……」
我更大聲地喊章百寬的名字,眼看著自己退出了宴會廳,退出了AM大廈,漂浮在半空中……
我心裡生出了惡念,我看著腳下的虛空,想要跳下去,我要用死亡來報復,報復這個世界對我的不公……
就在我將要掉入虛空時,一個人握住了我的手。我睜開了眼。
眼前是外婆家溫暖的小屋,眼前人是頭髮有些凌亂的章百寬。他正握著我的手,眼神憂鬱地望著我,輕聲問:「前程,你夢到了什麼?」
我坐了起來。現實不允許任何人逃避和忽視它,它強行將我拽回了這人間。我問:「章叔叔怎麼樣了?」
「他現在沒事了。不用擔心,小姨陪著他……」
現在沒事了。我分析這句話的意思,那就是並不樂觀。我嘆了口氣,抬頭望著章百寬說:「我們分手吧。」
章百寬一直拉著我的手,此時忽然攥得很緊,問我:「為什麼?因為我媽嗎?我不想替她說什麼對不起,但是她是她,我是我!是我要和你結婚,不是她!你可以永遠不做她的兒媳婦,只做我的妻子!」
我想到了那個沒有章百寬的夢境,心中悲戚。沒有他的我,暗黑地想跳入虛空,用毀滅自己的方式來發泄我對這人生的怨恨。有章百寬的日子,我才可以活潑,可以率性而為,可以對未來充滿期待。可是我不能把這樣好的章百寬,拖入跟我一樣的境地!
我搖頭,說:「今天這場鬧劇,全是因為我。因為我,母親、外婆、小姨,不得不受那樣的侮辱!章叔叔也病倒了,如果他有什麼事,我怎麼面對小姨?怎麼面對你?我從出生就把我母親拉進了深淵,讓她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她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都是因為我!」我終於忍不住心裡的悲憤和眼淚了。
章百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燈光下他的眼眸深不見底,這雙眼曾經無數次給我力量,此時他說:「前程,別人想要羞辱你,想要擊潰你,想要你痛苦,你為什麼要讓他們如願?今天發生的事,只是一件小事,你相信我,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那個人一直都存在,只是他從前在暗處,現在他走到了台前,他一直都存在,我說得夠清楚嗎?你沒有必要比從前更難過,知道嗎?」
並不是,從前他在暗處,我還可以掩耳盜鈴粉飾太平,只當一切已經被人遺忘,或者說,我還存著萬分之一的祈望,希望這個人並沒有那麼卑劣。然而如今他出現了,實錘了我的生父就是一個比我想像得更毫無人性的存在。
「章百寬,我一輩子也摘不掉出生就被貼上的恥辱標籤!這個標籤不可能因為我的努力而改變,貧窮還可以經過努力變成一段奮發的經歷。而我能嗎?我不能!我不想連累你跟我一起承受這些!我不想
將來別人說到你的妻子時,先八卦一段我的過往……」
章百寬忽然提高了聲音質問我:「你的過往怎麼了?你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我從小就認識你了,你一點也不特別!但我就是喜歡你!我願意跟你一起,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有我陪著你,你怕什麼呢?」
「我怕有一天你發現我並不普通,而我變得很卑劣很噁心,跟今天那個人一樣……」
章百寬一改之前的憂鬱焦慮,忽然冷笑了,說:「你擔心這些,還不如擔心我早死你成寡婦……」
我一時被章百寬這句橫來之筆給驚住了,腫脹的眼睛裡含著淚,望著他眨了幾下,問:「你說什麼?別胡說啊……」
「人早晚會死的,擔心我早死都比你擔心那些事情來得實在!人還活著,就好好過日子,我們今天相愛,就好好相愛,總想著明天變心怎麼辦?那不是杞人憂天?難道我比別人更不值得信任?」
他說的全對,然而真相是:「是我不值得信任,我怕我會變成那樣……」
「那也等你變了再說!你現在先起來,你倒下了,你母親怎麼辦?你姥姥怎麼辦?」他起身把地上分道揚鑣的兩隻拖鞋拿了過來,放在床邊,然後望著我,說:「前程,她們現在比你更難受……」
我驚醒過來,抬手抹掉了眼淚,連忙穿了拖鞋下床。是啊,如果我倒下了,我母親怎麼辦,將我養大的外婆怎麼辦?
我急忙從房間里走出來。對面大屋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了門,見母親趴在外婆的腿上,想是哭累了,已經睡著了。
外婆向我招招手。我怕驚動母親,無聲地向前走了兩步,望著外婆,低聲說:「姥姥……對寸不起。」外婆撩開了我凌亂的劉海,望了我一會兒,才說:「前程啊,這些年,我一直不敢說,我對著你時,心裡有愧啊,要不是當年我堅持讓你母親告那個人,就不會把事情鬧得全城皆知,讓你一出生就被人盯著,到現在還被這事牽連……」
我跪在了外婆面前,眼淚嘩嘩地落下來,我想說話,可我說不出口,眼淚堵在我喉嚨里,我一張口就只有哭聲。
外婆繼續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從小奶貓那麼一點兒,到現在長成這麼好的大姑娘。今天的事,姥姥有法子,你別擔心,要活得開開心心的,不然姥姥可要後悔到死了……」
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姥姥啊!」
我的哭聲驚醒了母親,她一時都沒搞清楚狀況,見我嚎哭,就連忙抱住了我,邊哭邊含含糊糊地說:「前程啊!我苦命的孩子啊!媽對不起你……」
我緊緊抱住了母親。她成為我的母親,我成為她的女兒,都從最初就被命運划上了最重的傷痕,沒辦法像普通母女那樣毫無顧忌地愛彼此。然而此刻,我們跨過命運和解了。我們只是一對想要互相保護的普通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