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我起訴了生父陶常冬綁架並意圖販賣人口。這個案子很快傳得沸沸揚揚,因為我和陶常冬奇特的父女關係,時隔二十四年,我又一次成了焦點。當年母親被強暴才生下了我的新聞再次被翻出來,網上議論紛紛,大體上是說當年那個強暴犯出獄了,綁架了那個意外出生的孩子企圖勒索還想把她賣掉,而那個孩子下狠手將他打進了重症監護室。這兩個人是生物學上的父女,他們自己清楚得很,卻恨不得對方死。結論是:都是狠人,正常人做不出來。
我從出生就被設定為不是正常人。我平凡地長大,最終長成一個一無是處的普通人,想隱在人群中過完這一生。然而這不符合人們心中的期望,如今出了這事,他們終於眼睛一亮發現故事有了續集。
每個人在做選擇的時候都挺糾結,選定了也就踏實了。事已至此,我們全家反而恢復了平靜,照常過自己的日子等待開庭。只是小姨和章十全因為擔心我,耽擱了出國治療的行程。我和章百寬勸了幾回,他們完全不為所動,堅持要等這事有個結果才能放心出去。
開庭那天,我本來不想讓母親去旁聽,擔心她見到陶常冬再受刺激。但母親看起來很平靜,她堅持要去。正在我不知如何勸她時,外婆說:「讓她去吧,也不能怕一輩子,往後我死了,她得自己挺起脊樑活著。」
於是外婆和母親都坐在了旁聽席,小姨和章百寬卻沒能來,我擔心是章十全的狀況不好,他們不得不
都守在醫院裡,因此心情更加沉重。而陶常冬那邊並沒有家人出現。因是公開審理案件,這個案子關注度又高,旁聽席很早就坐滿了人,其中不少是媒體人。
我如實陳述了當天的事實經過,既不誇張,也不隱瞞,包括在貨車上他與我的對話以及我打傷陶常冬逃生的過程。
陶常冬站在被告席,在我陳述的過程中始終微垂著頭,等到審判長讓他陳述時才抬起頭,臉上還帶著傷,看起來衰老可憐。他堅稱帶走我的目的只是因父女之情,我的家人一直不允許他見我,他才一時糊塗出此下策,想要帶我去外地。至於我之前說的車廂里的對話,他全盤否認。而對於蘇恬,他說是因為我倆當時恰巧在一起,只得將她一同帶走,原計劃是快到省界的時候放下蘇恬。他說完這些,還眼含熱淚地望向站在原告席的我,似是在尋求原諒。
原來沒有點演技是當不成反派的,我幾乎被他氣笑了。我唇邊的冷笑落在旁聽席眾人眼裡,更坐實了我的恨意和冷血,他們似乎對我的陳述產生了懷疑。
陶常冬的辯護律師跟著指出我出其不意打傷陶常冬之後還用鐵器多次擊打他頭部,造成其面部鼻骨碎裂,但陶常冬不準備起訴我。這話暗合了他所謂的父女之情,想要博取同情。而他的目的也達到了,旁聽席上立即有人浮想聯翩,杜撰起了類似血脈相連虎毒不食子的劇情。
而重要證人蘇恬稱病拒絕出庭,之前提供的證詞也模稜兩可,只說當時跟我同車回家,之後昏迷被綁,趁我和陶常冬廝打時逃走。至於我和陶常冬的對話,她表示當時自己在昏迷中,完全沒有聽到。因陶常冬綁架後確實沒有索要贖金的行為,當時也沒有有效證人和證據,而我又打傷了他,案情就很難定性。檢方和被告律師你來我往各執一詞理論許久,眼看到午休時間。審判長已經考慮要宣布休庭時,旁聽席後的角門忽然被推開了。蘇恬站在門口,被門旁的法警攔了一下,她說: 「我是證人,我要給許前程作證!」
蘇恬在眾人注目下一步步向前走來,她神情冷漠,甚至帶著些恨意,不與任何人對視,徑直走上了證人席。小姨和章百寬隨後跟著她進門,兩人向法警解釋是原告家屬後,也向我這邊走來。小姨邊走還邊對我做了一個「盡在掌握」的眼神兒。我的小姨啊,她無論何時都精力充沛、信心十足,同時也給周圍的人以信心。
我猜測蘇恬的出現與小姨和章百寬有關,但我也沒更多的時間去猜想,蘇恬已經在審判長許可後開始陳述證詞了。
「是陶常冬打電話給我,讓我帶許前程去見他…………」蘇恬面無表情地說下去,「我按他說的,開車到東郊野地公園。陶常冬帶人迷暈了我和許前程,再醒來時我們手腳被綁著,困在一個貨車車廂里…………」
蘇恬推翻了她之前含糊不清的證詞,詳盡陳述了她和我被綁和後來逃生的全過程,如實重複了我與陶常冬在車廂里的對話。在她講到陶常冬親口說要把我們賣到國外去,還要拍照片回來寄給許家人給她們看我的慘狀時,旁聽席一片嘩然,人們禁不住議論紛紛。審判長不得不一再敲法槌才讓場內再次安靜下來。
然而被告律師隨後就質疑了蘇恬證詞的可信度,因為她與我是法律意義上的姐妹,並且同為當事人,證詞不可信。
蘇恬聽到這裡,似乎慌了,她竟然大聲說與我關係很差,絕不會為我作偽證,並且說了幾件我以為她絕不會當眾說出來的事來證明我倆不睦。當她看到審判長仍在遲疑時,那緊張程度比我更甚,並且終於看向原告席的我,隔空對我大喊:「許前程,你倒是說句話啊!我們從小就互相厭惡,我才不會替你說話!
我心說這個時候這種話有什麼力度?
因為有了新的證人和證詞,需要重新研判,審判長宣布了休庭。
為了防備守在門外的記者,我們全家等到最後才離開。因為下午還要開庭,我們沒有回外婆家,而是在法院附近的酒店開了一間房暫歇。此時我才知道蘇恬忽然改變主意出來作證的原因。原來小姨和章百寬這些天一直在大海撈針一樣在陶常冬那輛貨車經過的沿途尋找證據。然而雖然沿途有很多攝像頭拍到那輛貨車,但都沒有錄下車內情況。
直到昨天,兩人在貨車最後停駐地點幾里外發現了一個攝像頭。這個攝像頭在村口,平時並沒有人監控,不遇事也不會有人查看。小姨聯繫村裡調出這個攝像頭當晚的記錄,視頻里並沒有我和陶常冬,
但卻有蘇恬!視頻清晰地拍下了蘇恬被陶常冬的同夥也就是二號被告追上後猥褻強暴的畫面。
蘇恬甚至都沒有對後來救出她的警察講述自己被辱的事,也沒有提出要告二號被告強暴,她怕被人知道。所以當她收到小姨發過去的視頻時,驚恐且憤怒。
我小姨是做了多年記者的人,立即跟蘇恬將條件談得明明白白,如果蘇恬出庭作證,老老實實說出當天過程,只要陶常冬被定罪,就可以幫她瞞下這段視頻。這就是蘇恬今天忽然出現在庭審現場的原因,也是她發現證詞不被採納時慌亂的原因,她擔心那段視頻被小姨曝光。所以她根本不是為了我,或者為了什麼正義,她還是為了她所謂的名譽。然而這東西她有嗎?反派總有自己的三觀和道理,我也沒有糾正她的義務。
蘇恬不肯告發二號被告強暴,那是她自己的事。我告的是陶常冬綁架和意圖販賣人口,在這個案情里,二號被告是從犯。
冬季的午休時間有一個半小時,我們都沒有胃口吃飯,大半的時間都是在沉默,擔心無法將陶常冬定罪。外婆甚至說如果陶常冬還會逍遙法外,那就讓我和章百寬出國躲一陣子,她會想法子。我猜測她想的法子是以暴制暴了,我快七十歲的外婆還帶著一腔孤勇,這大概就是我們許家人代代相傳的脾
我和章百寬相對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慢慢下起了雪。初春的天氣已轉暖,雪花落地就變成了水。
下午繼續開庭,事情竟有了新進展,檢方得到新證據,夥同陶常冬綁架我的二號被告涉嫌其他拐賣人口案,並如實交代了陶常冬意圖將我和蘇恬一同販賣的事情。這人的同夥為了坦白從寬供出了他,他又為了從輕判決供出了陶常冬。
因為還涉及其他案子,審判長並沒有當庭宣判。但陶常冬的罪行基本能坐實了,我們都鬆了口氣。
陶常冬從被告席被帶走時,又看向我們這邊,這次他沒有表演苦情,而是確確實實給了我們一個仇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