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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小姨一直打著精神跟我外婆撒科打諢地逗趣。外婆雖然表面捧場地罵她幾句,但看得出心裡並不好受。她把母親、我和小姨都叫到了她房間里,說有事跟我們說。
進門我小姨還裝作若無其事,問我外婆這次家庭會議的議題是什麼。
我外婆沒理她,彎腰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老舊的箱子,從箱子里摸出了一個印染的舊包袱。
小姨說:「媽,你是要給我嫁妝還是給前程嫁妝?什麼寶貝藏這麼仔細?」
外婆這次丟給小姨一個白眼,打開了舊包袱,裡面是一塊疊得四四方方的錦布。那錦布的底色是孔雀藍,色彩鮮亮,簡直是件藝術品。我們從前都沒見過這塊錦布,好奇地望著。
外婆將錦布展開放到床上,粗糙的手摩挲著,像在回憶過去,目光從我們每個人臉上經過,才說:「我十幾歲就在公社食堂做飯,那時候在食堂做飯挺讓人羨慕的,起碼吃得飽…….……那時,我時常煮了手擀麵用盤子蓋著,揣著送給那人吃,那面到了青年點兒還是熱的…..….」
不僅是我,母親和小姨也沒聽外婆講過這些,一時都聽得入神。半晌母親才問了句:「媽,你給誰送飯?」
外婆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容,與她平素耷拉著眼皮熱心說冷話的模樣截然不同,她說:「一個知青,南方來的,長得斯斯文文的。誰年輕的時候沒貼心貼肺地喜歡過一個人呢…….……」
外婆說著,心疼地望著母親,說:「長錦啊,那個人,就是你爸。」
母親驚問:「我爸?我爸?我爸不就生在村裡嗎?他怎麼是知青?」
外婆抬手撫摸母親的面頰,說:「你本來不姓許。你親爸姓鄭,當時我跟他在村裡是請過婚酒的,是正式的夫妻。可後來他回城了,就再也沒回來,人也沒了消息。我抱著你坐了三天的火車,又坐汽車,去他來的那個南方縣城找他。到了縣城,我沒有他家的地址,我就到派出所找。可我沒有結婚證啊,我那時才知道城裡不認辦的婚酒,只認結婚證。當時你又發燒了,我帶的錢也花光了,就抱著你坐在街邊哭,是個老大娘可憐我,給了我十塊錢,我才湊夠了回鄉的路費…………」
母親一臉震驚地聽完這些,半天才聲音發抖地問:「那後來呢?他就一直沒有消息?」
外婆搖頭,說:「沒有,就跟死了一樣,再沒有消息了。」外婆摩挲著那塊錦,「這是當年他給我留的唯一念想,說是他們那邊娶親,都給媳婦兒一塊錦布,預示著將來生活錦繡。」
外婆說到這裡笑了,像是嘲笑那人說過的話,也像是嘲笑生活。她把錦布遞給母親,說:「拿著吧,這是你爸留給你的。」
母親接過了那塊錦,撲到外婆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外婆撫摸著母親的頭髮,跟著嘆氣,接著說:「後來我自己養不活你,又遇到了長安他爸,他不嫌棄我帶個孩子,兩人就湊在一起過日子了,又生了長安。後來他爸去城建修隧道,我就也帶著你跟到了東城…………」
母親哽咽著說:「爸對我比對長安還好啊,我從來也沒想過我不是爸親生的…………」
外婆點頭,說:「是,長安他爸,人好。就是好人不長命啊…….……」外婆說到這裡,眼淚順著爬滿皺紋的臉頰流下來,她抬手去擦眼淚,那手浮腫著。
小姨此時才從與我母親竟是同母異父姐妹的震驚中醒過來,也跟著哭起來,哭外婆顛沛流離卻一直挺著脊樑活過來的一生,也哭外婆那句「好人不長命」。
外婆卻很平靜,她又從箱子里摸出一個餅乾盒子,這鐵盒子看樣子也有些年頭了。她打開盒蓋,裡面是一些證書、存摺和銀行卡。她翻出一個房產證,說:「長安的爸是修隧道出事沒的,當時城建給了這套房子,這房子將來就給長安吧。」她把房產證遞給了我小姨。
我小姨沒接,連忙說:「媽!你幹什麼?我不要房子!」
外婆卻執意拿著房產證等小姨接,說:「拿著!也不是房子給了你,我們就搬出去了。我只是趁著人還清醒,把事都交代清楚。」
我小姨有些尷尬地接過了房產證,感覺是塊燙手的山芋,忽然又塞給了我:「你先拿著吧!」
我就把房產證放到了一旁,等著外婆繼續說下去。
外婆又從鐵盒子里翻出了一張銀行卡,遞給小姨,說:「雖然章十全這會兒差的不是錢,可你出國不帶點錢我不放心,這裡面有八萬塊,你帶著吧。」
小姨還是不想接,皺眉說:「媽!」
外婆拿著卡說:「也就這八萬了,我這些年攢的也不多,剩下的給前程當嫁妝,再給長錦留點,也就沒了………」
說到這裡,連我都覺得氛圍不對了。
小姨懊惱地將卡搶過來又放回鐵盒子里,說:「媽,你說這些幹嗎!」
我外婆只是望著小姨,一字一句地說:「今天我把事情都給你們交代清楚了,我也就放心了。長安啊,你無論何時都要記著,你還有個媽,在家等你回來,你要是回不來,你媽也就活不下去了…………」
外婆的眼淚洶湧且無聲地落下來,哽咽說:「長錦以後有前程照顧,媽隨時跟你去,媽得照顧你…………」
小姨再也聽不下去,撲到外婆懷裡大聲哭起來。
這天晚上,我們四個都住在了外婆的大屋裡。躺在床上睡不著,我小姨又問外婆:「你現在還想見那個人嗎?我姐的親爸…..….」
燈已經關了,黑暗裡只聽外婆說:「不想。」
我正不明白外婆為何不想,她又說:「有些人打定主意藏起來,就不用見了。」
隔了一會兒,小姨又說:「也許他死了。如果他死了,並不是刻意藏起來,媽,你會好過點嗎?」
外婆思量了許久,久到我以為她睡著了,她才說:「還是活著吧。」
外婆原諒了那個人,還希望他活著。外婆就是這樣,默默地善良著。並不是所有人都和故事中一樣會在你的人生里去而復返,有些人再也不出現就是結局。每個人有自己的結局。
第二天就是家宴的日子。小姨一早就去醫院把章十全接了過來。後來我才知道章十全那天狀態並不好,但他執意要出來。
已是仲春,天氣和暖,天也悠長且蔚藍。我隔著小超市的落地玻璃看到小姨的車停在了門外。她取下簡易輪椅,又扶出了章十全,兩人並沒馬上進門。小姨將章十全的圍巾緊了緊,推著她在小區前面街道轉了轉,兩人不知說到什麼,臉上都笑容明媚。
這天一大早外婆就帶著我們一起備菜,把所有的材料準備好。程姥姥和郝姥姥得到消息也都趕來幫忙,還故意抱怨外婆招待新女婿不跟她們打個招呼。外婆還是老樣子,耷拉著眼皮說:「我招待女婿,關你們倆什麼事?」接著理直氣壯地指揮她們打下手,「老程,你把魚洗了,郝卷子,你擇菜……」
但到做菜的環節,外婆卻堅持要自己動手,她說:「這是我老家規矩,丈母娘滿意女婿,就親手操持四涼八熱的席面,不能破規矩……..……..」
這天小超市也掛出了停業一天的牌子。廚房裡擠不下太多人,我和章百寬就在小超市的櫃檯前幫著扒蒜。等聽到開門的聲音,知道是小姨和章十全終於進門來了,就連忙起身去迎。
他們是從單元門進來的,因為那邊有無障礙通道,方便推輪椅。
外婆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望著他們。
章十全雖然看不見,但似乎能感覺到外婆正望著他,有點緊張地打了招呼:「阿姨……..…….」
外婆望著他,小姨也就不敢把輪椅往裡推,直到外婆說了句:「進來吧,飯菜還得一會兒能好呢。」然後又故作若無其事地退回廚房裡繼續忙了。
小姨將章十全推到小屋裡,給他量體溫,然後高高興興地把自己從小到大攢的寶貝都拿出來給章十全「看」,一邊給她講跟這些東西有關的舊事。
我和章百寬只過去打了個招呼,就退出來留給他們獨處的空間。直到外婆喊我們擺桌子,我們就在大屋支起那張只有過年或者請客才動用的大圓桌,將菜從廚房一道一道傳到桌上。
郝姥姥還在打趣,說吃過這頓飯,女婿就必須得改口叫「媽」。
然而她話音未落,我小姨從小屋跌跌撞撞地衝出來,帶著哭腔慌張地喊了句:「媽!章十全暈過去了!媽!怎麼辦?」
外婆正端著最後一道菜從廚房裡出來,聞言手一抖,菜盤子險些摔在地上。
我忙摸出手機來打120,章百寬則衝進小屋去看章十全的情況。
救護車呼嘯著從外婆家門前開出,沿著花溪街往醫院奔去。
小超市的玻璃門反射著太陽的光芒,許家超市和許家家政的牌子被風吹得有些歪了。大屋裡空蕩蕩,擺著一張終究沒盼到團圓的桌子,和四涼八熱十二道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