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好起來了,何碧秋拿牙鍬剁挑在麥田裡的塘泥,剁完最後一墒了,她聽說丈夫被打,將手上拾掇拾掇,回家看過傷勢,轉來找村長。
村長家在村東頭。也不過兩進排廂,一個院子。屋瓦是小瓦,屋牆是青磚實砌,院牆也是青磚實砌。門檻是用青石做的。院子里一口水井,上面一棚落光葉子的葡萄架。對面一地盆花都是枯枝桿兒,拴著一條狗。,何碧秋繞過那狗,看見村長坐堂屋裡呷酒。她說:「你打了他,現在旁證也有了,醫生診斷也有了,是個什麼說法呢?」村長一哼:「說法?」何碧秋說:「你打他,踢他胸口,倒罷了。你還踢他下身,這是要人命,不該有個說法?」村長慢慢舉杯,何碧秋說:「那你就別怪我了。」
村長問:「你怎麼我?」何碧秋說:「請政府講理。」村長笑道:「我打他又不為私。我是村長,政府不幫我,下次聽誰吆喝這村的事?」何碧秋說:「只怕如意算盤。」村長說:「好。到鄉里的路你認得吧:過了擺渡口,再走一二十里,就是了。也辛苦你了。」何碧秋見他張狂,便不再耮嗦,回頭收拾動身。
走了一里多路,到擺渡口了。望見岸邊等渡的人已跳在船上。船工彎腰解樁上的纜繩,聽見聲音,虛抓繩頭,等著。等何碧秋上船,說:「站穩咧。」收了繩子,換竹篙將船緩緩撐進一片白水裡去。
過渡的這幾個人或站或坐,都袖著手,東西放在艙里。這些人七嘴八舌讓船工說,船工笑道:「你們是想東北方向的路快修好了,不坐我的船了吧?」又說:「不過是土公路,大半截又在人家地盤,一個彎兒繞十萬八千里,仍不如走渡口節省。」這些人議論道:「我們王橋村,亘古就屬安徽,只因造了這座水庫,把路都隔
斷了,反被江蘇抱在懷裡。出個門,比登天還難,還不如劃歸江蘇省呢。」說了一陣,船工目光落見何碧秋,問:「這位面生呀?」有認得的便替她說:「她就是萬家的。」船工明白了:「怪不得你臉上有事,是你要告王長柱吧?老話講居家莫訟,怎就到了這一步?」
何碧秋說:「村長管一村人,就像一大家子,當家的管下人,打,罵,都可以的。可他要人的命,就不合體統了。這又罷了,我登門問,他連個說法都沒有。」船工聽著點頭:「這是他王長柱不對了。」
說話間,船身搖晃起來。船已近庫汊中央,臉上覺有東西蹭擦。在岸上是很平靜的,到這兒有風了。那風貼水而起,逐漸大起來,風也變冷了,刺得麵皮繃緊。風攪得庫水涌動,浪花亂翻開來。船工說:「有水便生風,有風便有浪,過了這段深澗,會平靜的。」把竹篙收好,拽出雙槳來搖。風扯出了響聲,腳下艙板不停顛盪。人嘴裡的詞兒倏地少了,只有零星幾句,聲腔不很勻足。憋一口氣,慢慢散出去,把一顆心徐徐放落。槳急船緊,風勢果然過了,卻早近這邊岸來。船漸行漸穩,船工收了槳,再換篙撐起來。
這些人扯起原先的話頭。船工道:「我說:在娘家青枝綠葉,嫁人後面黃l璣瘦。不提它倒也罷了,一提它淚水直流。」猜了一陣,猜不準。看何碧秋臉上心事,疑想是她。船工說:「努。」將手舉起。眾人看他手中的竹篙,水淋淋的,不覺恍然,又有些不解癮。這時船已傍岸,說笑幾句,跳下船,各自趕路。
鄉里不是原先模樣了。多了一條細沙路,路邊挨排栽著樹,邊上儘是住戶,放足眼光才從這頭望到那頭。住戶的房子三層兩層一層高矮不等。何碧秋從一座大門口張見一幢六層樓,以為是鄉政府,進門問了,卻是鄉辦工廠。轉彎抹角,到一個僻靜旮旯,才找准了。見鄉政府比早先添加了兩排平房。她進一個門,說幾句,有人把她領到西頭一間,說:「這是李公安員,你不妨跟他細說。」
李公安員小四十年紀,眉眼平常,辨認不準忠厚奸滑。見他正捧著一隻凹腰茶杯看報,此時轉頭迎過來說:「王長柱?他是托你捎信讓我去喝酒吧?你回去說,他要不改酒桌上的蠻氣,我再也不去。」何碧秋說:「我是來告他的。」李公安員詫異道:「哦?」看過旁證,看過醫生診斷,皺眉說:「怎麼是區醫院證明?還是外
省的?」何碧秋說:「我們王橋,往本省的路都被水隔住,只好去江蘇呀。」
把前前後後說了一遍,李公安員聽罷,收好旁證和診斷書,看看手錶,說:「食堂開飯了,你在這吃吧。」何碧秋說:「不客氣。」李公安員說:「不是我請客。我可以幫你買飯菜票,食堂里碗筷現成,能借用的。」何碧秋說:「不了。我一路過來,看見不少飯店。」李公安員說:「飯店裡的飯菜,斬人呢。」何碧秋說:「我問討兩家麵食攤,一碗麵條五毛六毛,貴也貴不到哪裡去。」李公安吊便站起身來:「我下午有個會。明天我去處理這件事,你在家等著別走。」
第二天傍中午,何碧秋見李公安員一路向這邊問過來,迎上去問候道:「累您了。您是走來的?」李公安員說:「騎自行車。」何碧秋問:「從新土路繞過來的?」李公安員說:「那太遠了。我車技好,這一路田埂都敢騎。只是過了擺渡,來你們村全是上坡,我推到半腰,覺得不划算,又返回去,車子交請船工代看,一來二去,剛走到這裡。何碧秋驚訝道:「你還沒見過村長?」李公安員說:「我到你家看看,這就去。」
進屋看過傷勢,轉向村長家來。狗跳鬧得凶,村長趕來喝住,連喊:「坐!坐!」一扭頭看見何碧秋,不喊了,臉沉下來。李公安員自去坐了,讓村長與何碧秋坐,兩人都不坐。李公安員在板凳上說:「旁證、醫院證明我都看了,我還看了傷勢。這件事,是你辦錯了。」村長發毛說:「我錯了?我是為自己嗎?上面布置成片栽油菜,各戶都通了,就他家不通。百十畝油菜夾他家一塊小麥,看著像頭上的疤痢。驗收組下來,還沒進村,看見這種場景,把分扣了,打個不及格,還限期改進。我要他補栽油菜,說了一遍,兩遍,三遍,不聽!用嘴不行了,不用腳用甚?」李公安員笑說:「其實你仍然用嘴好。」村長說:「是該用嘴,我恨不得拿牙咬他!」李公安員斂色道:「無論怎麼說,你打人,還打傷了,這就是你的錯了。」村長瞅他道:「這句話是你個人還是代表鄉里說的?」李公安員不答,轉臉對何碧秋說:「這樣,你暫先迴避一下,別走遠了。」
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李公安員出來跟她商量:「醫藥費由村裡報銷,另給些調養費和誤工補貼,這部分由他私人和村裡各出一半,怎樣?」何碧秋說:「這一來,人不把我看扁了?我並不是要錢,只要他有個說法。」李公安員又協商說:「他人一向蠻氣,又是村長,面子是第一要緊的呀。」何碧秋問:「那沒說法了?」李公安員想了一想,解釋說:「醫藥費、調養費和誤工補貼由村裡和他私人拿,就證明事情的你對他錯,豈不正是個說法嗎?」何碧秋細想在理,應下來。
回到屋裡,李公安員說:「事情就這樣。不算處理,叫調解、搭橋,都行。你們依我呢,我照老例在村裡吃飯;不依呢,我餓肚子走回去。」在村裡吃罷飯,李公安員來跟何碧秋打聲招呼,又勸說幾句,回鄉里去了。
這邊丈夫在床上問:「剛剛兩次進屋的,是誰?」何碧秋說:「鄉里的李公安員。我告下村長了。」丈夫急道:「你擰過他?」何碧秋說:「李公安員敲定我對他錯了。」又把醫藥費、調養費和誤工補貼的事說了,「下午他付了錢,豈不正是個說法?」
到後晌,何碧秋轉了去,狗在院子里吼叫,村長喝它,聲腔里有些味道。何碧秋說:「發票帶來了,收條也打了。」村長問:「總數多少?」對了數字,村長掏出一疊嶄新票面,用指頭捻開,數一遍,再數一遍。何碧秋想等他先遞過票子,再還回去說「算了,事情也就這樣了」,沒容她這話出口,卻見村長隨手一揚,將票子撒落到地上。
何碧秋呆問道:「這是幹嘛?」村長拿腔道:「給你錢呀?」何碧秋說:「你打了他,不給個說法,又來污糟我!」村長說:「我是為你好,其中有個道理的。」
村長頓了頓,緩緩道:「我仍是村長,仍管著這塊地皮上的三長兩短,仍不免要憋住氣作踐你萬家。地上的票子一共三十張,你撿一張低一次頭,算總共朝我低頭認錯三十下,一切恩怨都免了。
這般說完,又催促她彎腰撿票子。何碧秋氣憤道:「上午怎麼說的?」村長反問:「我上午說了嗎?」何碧秋說:「並沒聽你一句駁詞!」村長笑道:「你當我軟了?李公安員過庫爬埂來一趟不容易,我是給他面子。再說,這錢也不是公私各半,都是村上的。」
何碧秋怔了怔,踩著地上的票子就往回走。回家坐在床邊說了,丈夫說:「我說擰不過他。」何碧秋說:「你怎不早說?」丈夫說:「我不曉得。」何碧秋啐道:「你現在曉得了呀?」丈夫嘆氣:「都撕破臉了。」何碧秋愣了半晌:「這個理不扳平,今後沒法活。」丈夫愁道:「告不倒他,怎辦?」何碧秋咬牙道:「我帶足盤纏,就住在那裡!」兩口子在床上翻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