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
這次我在大關邑住了一年多,因為沒有去上班,每天都過得很愉快。我不覺得自己在虛擲光陰、蹉跎歲月。在我看來,只要是認真度過的日子,最後都不會沒有意義。這個時候假如亞歷山大大帝來問我需要什麼,我也會說,別擋我的光線就好。
2012年9月,我和朋友最終定居在了下關。我們各租了一套房子,他繼續畫畫,我則找工作上班。我租的房子有兩個房間、一個廁所、一條走廊,沒有客廳,租金是一季度1000塊。我沒有裝網路,因為我想減少上網,我對自己之前的表現很失望。而且我的寫作暫停了,這時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可和人交流的。不過我仍然在記筆記。前面摘錄的那篇「搖滾之為藝術」就是在這時記下的。我還用上了智能手機,是我出發到雲南前買的一隻二手華為。當時的安卓系統還很簡陋,那個手機的解析度只有320×240。就是從這時候起,我的寫作工具從電腦換成了手機。一直到2020年,我才重新回到電腦上寫作。
我在下關找到的工作,也是我的第十三份工作,是在一個商場做物業管理,也就是保安。這個商場面積不大,我們只負責一至三層。四樓以上是超市、家私城、住宅,那些都不歸我們管。我們被分成四個小組,每個小組四個人,全天二十四小時三班倒。這種排班方式正好和我早年在加油站時一樣。不同的地方是,這時我的工資是1500塊,而當年在加油站是1800塊。也就是說,十二年過去了,在勞動強度相當的情況下,我的工資反而少了300塊,由此可見下關有多麼不發達。不過這正好是它吸引我的地方。在我們商場四樓的超市裡,4塊錢就能吃一頓快餐,街上的耙肉餌絲一碗5塊,我的房租一個月330塊,所以其實1500塊也足夠用。下關的位置在洱海的最南端、洱河的入湖口處,城區臨湖而建,西依蒼山,風景非常秀美。我的下關同事經常對我說:我們下關最好在!一副很自豪的樣子,彷彿與有榮焉。在下關話里,「好在」不是「幸好」的意思,而是「宜居」的意思。我的新工作很輕鬆。我以為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會做這種工作,而我也更願意和長者打交道。結果,我的同事里有好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甚至還有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我清楚這份工作沒有前途,但我不想考慮未來,只要好好活在當下。我認為自己寫作上的平庸,是受了我過的平庸生活的影響。我渴望以一種全新的眼光去看待生活,發現生活。
我們有一間小小的值班室,是用鋁合板加玻璃搭建的,藏在商場大樓的後面、單車棚的旁邊。看管這些單車、電動車、摩托車也是我們的職責,所以要分出一個人坐在值班室里。在商場里巡邏很無聊,哪怕我以最慢的步速,逛遍三層也用不了半個小時,何況還不止我一個人在巡邏。實際上每天里的大多數時候,商場里都冷冷清清,所以當我走過時,一個個營業員的目光就隨著我挪動。有些同事喜歡和她們聊幾句,但我從不和她們說話。商場正門外的停車場已經承包出去,不用我們費心了。但我有時也會逛出去,裝模作樣地左顧右盼,好像在檢查車輛的安全——因為我在商場里待膩了,想出來透透氣。我們上白天班的話,就輪流到值班室里坐。值班室里也很無聊,但起碼有些報刊可看。我更喜歡上夜班,因為可以輪流睡覺。領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下關實在太太平——大概連犯罪分子也有上進心,紛紛去往更發達的地區發展了。有一晚,我們還在值班室里燒烤,顯然他們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反正大家怎麼做,我也怎麼做,雖然也知道不對,可是心裡很坦然。不過令我有點兒驚訝的是,他們竟然用一隻家用電暖器來烤食物。那隻電暖器的結構有點兒像紫外線滅蚊燈,只是體積大得多,裡面裝的不是紫外線光管,而是紅外加熱管。為了保護使用者,散熱的一側安了鐵柵網。他們就把它橫下來,食物擱在鐵柵網上烤。雖然不如炭火加熱快,但正好以此打發漫漫長夜。平常這隻電暖器就擺在大家腳邊,早已沾滿了塵垢,可是大家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們每人出了20塊,一個同事騎電動車出去,直接跟燒烤攤買腌好的食材。他還帶回來一瓶雪山清蕎酒。不知道為什麼,大家覺得我不敢喝,因為這是在上班。或許在他們看來,我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可是我才不在乎!他們喝,我也喝。他們看見我喝了,都豎起大拇指。
我在下關過得很舒心,雖然工資不高,但每天干八個小時,從沒加過班。我的能力勝任工作有餘,因此很安心。我的同事對我很友好,可能因為我是唯一的外省人,他們有時對我就像對外國人一樣客氣。在他們當中,我覺得自己沒有社交障礙。他們不了解我的過去,我也不了解他們的,我們彼此不打聽。他們顯然心地單純,思想都很簡單,大概因為工資就1500塊,再會來事也沒用。沒有人耍什麼心計,可能懂得耍心計的人都去更好的地方發展了。下關的氣候我也很喜歡,冬暖夏涼,陽光足,雨水多,風也大。似乎這裡的老天爺特別慷慨,每種元素都加倍地施與。我上了兩個月班,感覺身心都舒泰,比之前好多了。
有一天,人事部的經理把我叫進辦公室。她對我說,商場四樓的烘焙店在招學徒,工資也是1500塊,但總比做保安好。她勸我說,做保安學不到任何手藝。雖然很捨不得我的同事,但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哪怕僅僅是為了不讓她失望。那家烘焙店的老闆就是我們商場老闆的女兒,人事管理是在一起的。對於我從物業部調職到烘焙店,我的同事大多表示讚許,說我做保安浪費了。他們還叮囑我:「記得搞些點心下來給我們吃啊。」他們是開玩笑的,但我後來確實那麼做了。
烘焙店的製作車間分為麵包部和蛋糕部兩部分,兩邊各有一個製作室(我們叫整形室)和烤房。麵包部還有一個發酵房、一個攪面室、一個做起酥和牛角包的小工作間。此外還有一個共用的配料室。我被分配到了麵包部。這時店裡僅有一個蛋糕師傅,據說麵包部的師傅剛走了,後來過了一個多月,老闆才重新請了一個。麵包部總共有兩個組長(其中一個是新招的)和六個學徒。很快我就發現,在麵包部我的年齡是第二大的,兩個組長都比我年輕。八個人里,有三個白族、兩個回族、兩個漢族、一個傣族。作為新來的學徒,最初我負責各種雜活兒,比如分面、揉面、配料、分料、填料。蛋撻、酥餅、曲奇之類技術含量低的產品我也要參與,但麵包的整形不大讓我插手,因為我整出來的每隻都不一樣。兩個組長一個負責打面和整形,另一個單獨負責起酥、牛角包、法棍和吐司等產品。自然了,忙不過來的時候,分工就沒那麼嚴格了,我也會被叫去整麵包,這時就不說我整的每隻不一樣了。我在整形室待了一個多月,來了一個新的麵包師傅。這個師傅是重慶人,已改行做業務員,他到我們店裡來,原本是為了推銷麵粉,但我們老闆把他留下,請他做了我們麵包部的師傅。由此可見在下關,找一個有水平的麵包師傅並不容易。新師傅對我們的工作做了些調整,從這時起我被分配到了烤房,負責烤麵包。
發酵好的麵包在進烤箱前後,一般還要進行些加工:烤前的工序有發酵後的整形、刷油、刷蛋液、撒香料等;烤後的工序有擠奶油、撒糖粉、嵌水果、裝飾等。烤房裡除了一組三層的大型商用烤箱外,還有一隻風爐烤箱,用來烤蛋撻、酥餅、曲奇等;一台電熱油鍋,用來炸甜甜圈等;一台自動發酵櫃,這個櫃比發酵房方便,帶有定時功能,平常是冷藏狀態,到達預設時間才開始增濕增溫。我們每天下班前把整形室做好的產品放進去,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可以立即烤了。烤房的上下班時間比整形室早一個小時,比店面的開門時間早兩個小時,所以我們烤房的兩人總是最早到,我記得上班時間好像是七點。下關的地理時區是東七區,因為使用北京時間,所以天亮得晚。起碼在冬季,每天早上我到店時,天還是全黑的。
我們的常溫產品只賣一天,所以每天都要把賣剩的處理掉。早上我們回到店裡,會先把前一天剩下的產品吃掉,這樣可以省下早餐錢。有時早上我回到店時,會看見老鼠從麵包堆里竄出來。因為晚上關店前這些麵包被撤櫃後,都直接堆放在工作台上,沒有用罩子罩起來。不過大家好像並不介意,吃之前先檢查一下,只要沒被啃過就行。老鼠是滅之不盡的,在商場里從事過餐飲的都清楚,慢慢地人就麻木了。我們烘焙店和超市在同層,超市的倉庫也在四樓。對於老鼠來說,這整個樓層暢通無阻,可以躲藏的地方太多,食物也太多。我們採用了很多滅鼠手段,粘鼠板是其中最有效的,基本上每晚都有捕獲。可是不管捕獲多少,新的老鼠總是源源不斷地湧現。這讓人不由感慨,相比於個體的智力或敏捷,繁殖力才是物種的決定性優勢。我們老闆可能也知道我們每天吃過期麵包,但她就像不知道一樣,從來不過問。相比於給我們漲工資,請我們吃早餐對她來說更划算。只要她不過問,我們吃壞肚子就是自己的責任,因為我們是偷吃的。
既然我是學徒,自然會學到點兒手藝。但烘焙店畢竟不是學校,人家沒有義務教會我什麼。蛋糕部的師傅就對我們說過,他十七歲到蛋糕店打工,最初的三年,師傅只讓他烤蛋糕坯,他什麼都沒學到。他的意思是讓我們服從安排,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要老惦記著學手藝,因為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實際上,師傅主要負責研發新品、採購材料、安排工作和品質監控等,並不常待在我們身邊,很少會直接指導我們。平常和我們一起幹活兒的是兩個組長,他們才是我們的老師。但是組長並不喜歡授藝解惑。一來是因為他們確實忙,二來是出於一種「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顧慮。只要涉及利益,人和人的關係就不會簡單。對於學徒的提問,他們是很敏感的,故意語焉不詳,只告訴我們必要的部分。我還在物業部的時候,比如向同事請教扶手電筒梯怎麼開關,他們會立即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因為開關電梯不是一門有價值的技術,他們不會因為教會我開關電梯而被我取代。可是做麵包卻是有價值的技術,假如去專門學,報個入門班也要幾千塊。這些技術他們當初也是經受了種種刁難後才學到的。所以當我遇到困難向組長請教時,得到的往往不是即時和詳盡的解答。他們會突然地部分喪失表達能力,對著我急得皺起眉頭、抓耳撓腮,彷彿在腦里飛速地遣詞造句,但就是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最後,他們一般這麼說:「你去問某某(另外某個學徒)吧,我已經教過他了。」於是我就去找他說的那個某某。某某比我早來幾天,但和我一樣也是學徒,都處在人事結構金字塔的最底層,按說和我應是難兄難弟,彼此間有著深厚的階級情誼吧。可是就是在他們嘴裡,我也很難得到認真的解答。他們會誇張地笑著反問:「哎呀原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呀?」這句話會反覆說好多遍,可就是不直接回答問題。有時他們會讓我猜,要不就故意用一個錯得離譜的回答來逗樂。假如我孜孜不倦地要得到答案,那就得和他們磨很久的嘴皮子,浪費很多時間。我一般都沒有這種耐心。他們不想說就讓他們自己干好了。我其實並沒抱著來學手藝的念頭,但是他們顯然都有——他們會用手機把每個產品的配方、做法拍下來——而我只是來打工而已。況且這份工作也不是我自己找的,而是人事部的大姐好心推薦的。當我察覺他們都不太樂意教人後,我就不再請教他們了。我不想看到他們難堪和虛偽的模樣。無私是一種高尚情操,但或許並不是做人的基本原則。我也不想經營人際關係,因為我原本就很不擅長。這時我只想和所有人保持最簡單的關係——越簡單越好。不過我完全沒有受到傷害或不高興。畢竟我比他們年長,閱歷比他們豐富,理應更懂得包容。實際上除卻這點,我和他們關係很好,共事很融洽,從不起爭執,下班後還經常一起聚餐、活動,比如去全民健身中心、團山公園等地方玩耍。
我這次在下關待了大半年,精神狀態比之前好了很多。我的那個朋友待了三個月後離開了。2013年,我因為私人原因也離開下關去了上海,並在上海工作了一年多。這段經歷單獨記錄在《在上海打工的回憶》一章里,這是我做過的第十四份工作。在此之前我從沒去過上海。但我母親出生在上海,直到六歲時才隨我外公外婆離開。我外公是常州人,外婆是蘇州人,從小他們就教我和我姐說上海話。不過他們自己說的上海話都帶有口音,我母親離開上海時年齡太小,加上在外面生活多年,發音也不標準。所以我到了上海後只說普通話,不說上海話。有次我的同事聽到我和我媽用上海話通電話,他說我的上海話聽起來像「新上海人」。不過我不清楚他說的「新上海人」是指哪些人。
2014年,我辭掉了上海的工作,再次回到了下關。上一次我在下關是住在龍溪路寧和巷,這次我住到了洱河北岸的大關邑村。起先,我想在下關做些小生意。我手上有小几萬塊,當年和我一起短暫到D市創辦會刊的主編也說要和我合夥。我們計劃在下關開一家進口零食店,主編在廣州給我發貨,我負責經營銷售。我當初去上海前,下關還沒有一家進口零食店,可是這次從上海回來,卻發現已經開出了好幾家,不過生意都不太好。我試著去找店面,但始終沒遇到合適的,後來我就放棄了。
這之後我開始擺起地攤。我在大理學院下關校區周圍擺——這可不是免費的,每月要給城管交150塊,他們開給我的收據是一張罰款單。我在淘寶上找貨源,賣些可愛風格的文具,價格從幾塊到二十幾塊不等。我擺攤一天只能掙到四五十,如果下雨我就沒收入了。可是城管還經常跑來添堵,說什麼明天上面有領導來,接下來一周不要出攤之類的。我不敢頂風作案,所以只能斷斷續續地擺。錢他們當然是不退,我們也沒辦法追究,因為那是罰款而不是租金,不過也沒多少。我一般中午擺兩個小時,晚上擺三到四個小時。
這段時期我恢復了寫作。我的閱讀量已經增加了一些,眼界也更開闊了。我不再抱著模仿卡夫卡這種幼稚的念頭。這段時期我的作品篇幅都比較短,可能和我改用手機寫作有關。我開始寫一些非現實題材的小說。此外我重新練起了吉他。我在淘寶上買了把便宜的琴,自從當年離開北京後,我已經有十年沒認真碰過吉他了。在我離開上海時,一個同事送我一雙亞瑟士(ASICS)跑鞋,另一個同事送我一隻百銳騰(Bryton)碼錶。所以回到下關後,我仍然保持著在上海時養成的跑步習慣。我一般在全民健身中心的噴泉廣場跑,最多的一個月跑了兩百四十五公里。我的房東是一個白族老太太,不會說漢語,卻很喜歡和我說話,每次看見我都要抓住聊幾句才放我走。可是在我和她相處的一年多里,我沒聽懂過她說的任何一句話。我見面只是對她微笑,不斷地微笑,她邊說我邊笑,直到她也笑起來。這次我在大關邑住了一年多,因為沒有去上班,每天都過得很愉快。我不覺得自己在虛擲光陰、蹉跎歲月。在我看來,只要是認真度過的日子,最後都不會沒有意義。這個時候假如亞歷山大大帝來問我需要什麼,我也會說,別擋我的光線就好。
不過與此同時,我也會認真地思考一些很消極的事情。我沒有抑鬱症,這一點我非常肯定。我只是不喜歡社交而已。這篇文章分享了我的工作經歷,難免也涉及我生活中其他的一些方面。因為它們原本就是難以分割的整體,單獨拎出一部分來講述,很難不令讀者感到疑惑和費解。但是有些內容我願意分享,有些則不願意,所以恐怕還是要令讀者疑惑和費解。一個人可以非常樂觀,同時又非常悲觀,這並不矛盾。人的精神形式是複雜的,有時甚至是復調的,可以有多段旋律同時在奏響。我不想分析促成當時我精神狀態的各種因素,而且我也未必有那能力。我翻到了一段當時記下的筆記,或許能從側面有所反映。這段筆記的題目是「太陽下山之後」:
彷彿所有快樂都湊到了晚上。雖然太陽下山之後,溫度下降了不少,但是把防風的大衣披上,把帽子扣到腦袋上,出門倒也並不覺得冷。走到水邊的廣場上,孩子們正在放煙花。在閃著光的夜空下,他們追逐打鬧著。有那麼多的快樂,讓人感覺所有不美好的事情和人性離自己是那麼遙遠,絲毫也損害不了我們的幸福。回到家後再喝一點兒小酒,就更加深了這種感覺。
不過放煙花和喝酒,都是晚上才能做的事,白天我們還是面對現實為好。現實就像一個力大無窮、整天在胡說八道的野蠻人,不過最後他總能證明自己是對的。誰要是膽敢質疑他,那可就得吃大苦頭嘍!那些說要接受現實的人,其實只是想方設法地讓現實接受自己。而說不接受現實的,則可能剛剛被現實拒絕。對此不能抱有精神勝利的想法。在現實面前,連「勝利」的念頭都不要有。對於現實,我們真的很難說出些什麼,是不會被人挑剔、不顯得幼稚或自欺欺人的。所以最好還是少說一點兒。或者索性閉上嘴巴,什麼都別說。
如果我被石頭絆了一跤,就爬起來自己再摔一跤,然後拍拍屁股繼續走路。這樣一來就顯出了石頭的可笑。在接下來的幾十萬年里,它將孤獨地反省到自己施與人的痛苦是那麼地毫無必要和微不足道。最後它會成佛,學會善待這個世界。
藝術家常常乞靈於精神的純粹——自己本身是什麼,就更加要是什麼,有時甚至發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發展到令人困惑和驚恐的地步。但是藝術家的精神若達不到那種純度,他眼中的世界就不會閃閃發光,他也就不知道該怎麼去創作。這或許從另一個角度應驗了貢布里希所說的:實際上沒有藝術這種東西,只有藝術家。
在擺攤的日子裡,我仍然和之前烘焙店的幾個同事碰面、聚會。他們這時跳槽到了一家在線上賣鮮花餅的作坊,生產車間在小關邑村,和我住的大關邑村挨得很近。有一天,我從前的一個組長——如今是鮮花餅作坊的「廠長」——告訴我他打算結婚和辭職,然後搬到他老婆那邊開個麵包店,問我有沒有興趣和他合作。他是洱源人,他老婆家在賓川。於是我和他一起到賓川實地考察了兩趟。我們的目的地不在縣城,而在離縣城二十公里的賓居鎮。因為他老婆剛調到鎮附近一所小學做老師,所以他們決定在鎮上安家。如果從地圖上看,下關到賓居其實不遠,可是中間橫亘著大片的山巒,兩地間沒有直通的公路。我們只能繞一個大彎,先從下關坐小巴到賓川,再換乘一輛鄉鎮公交到賓居。在初次去往賓川的小巴上,我用手機記下了當時車內的情景和我的心情。我覺得這比現在再概括一遍更能生動和準確地反映我當時的狀態,所以我直接把它摘錄在這裡。這段筆記沒有題目:
據說沒必要遷居到鄉村去,因為大隱隱於市,因為心遠地自偏。不過我正坐在開往鄉村的小巴上,為即將到來的搬家做著準備。連續晴了很多天,才剛下了一陣雨,天氣預報說,明天開始又是連續的晴天。這場雨就像一籠香噴噴的肉包子里混著的一隻饅頭,用來調節我們被飽滿多汁的肉包子寵壞了的口感,保存我們對於美味的敏銳的感受力。
車上的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因為馬上就要過年了,等待著他們的將是暌別多時的親人和豐盛可口的飯菜。小巴在蜿蜒的山路上歡快地顛簸著,我和同行的朋友彷彿也受到這歡樂祥和的氣氛感染,開始熱烈地討論起這個熱情款待我們的現實世界,究竟是由一股偶然的必然性力量所支配呢,還是由一股必然的偶然性力量所支配。最後我們誰也沒有說服誰,各自愉快地保留了意見。
這時,坐在車廂前面的幾個農民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們上車後就不停地大聲聊天和嗑葵花籽。他們把葵花籽殼吐得滿地都是,好像並沒有看到旁邊的一隻垃圾簍。司機在開車前只是冷淡地掃了他們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看來他早已被這些隨性慣了的人折磨得麻木了,再也不願在教訓他們這件事情上浪費哪怕一分力氣。
透過偶爾聽到的隻言片語,我知道這些農民工都沒有領到全部的工錢。他們在城市裡工作了一年,每個月只拿到一點兒生活費,在工程完成之後,原本應該兌付的薪金卻不見蹤影。現在他們正要回家過年,不難想像,幾乎身無分文的他們回到家裡要遭遇多少難堪的場面。可是他們都沒有表現出哀傷或憤慨,他們的眼睛都炯炯有神,說起話來鏗鏘有力。他們興緻勃勃地討論著社會分配的公平問題,熱誠而粗率地比較了改良主義和徹底革命在推動社會進步方面的積極作用和負面影響。他們都對未來懷著熱切的憧憬,恨不得春節趕緊過去,好立刻回到他們嚮往的工地上,為自己即將擁有的幸福多打一分基礎。
看到他們這種積極的生活態度,我不由得在心裡感慨,看來少懂一些道理,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有益的。不過我知道還有一些更優秀的人,他們懂得很多的道理,可又從不把那些道理放在眼裡。他們熟悉道理就像老練的舵手熟悉水下的暗礁一樣,他們掌握這些道理是為了提防它們有天猝不及防地露出水面擋住他們的去路,妨礙他們獲得生活中那些原本唾手可得的快樂。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優秀的人,社會的快樂總量大幅度地提高了。我們正好活在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時代,我們肩負的歷史使命就是勇敢地享受更多的快樂;而不是像我們的前代人一樣,忙於應付各種各樣的貧乏和愚昧,克服無窮無盡的苦難和悲傷。可以這麼說,在今天,任何一個不快樂的人都是可恥的、不負責任的。要不是我此刻還坐在小巴里,我真恨不得立刻放聲謳歌生命,謳歌世界,謳歌這個美好的時代!
其實這是我當時做的一種寫作練習,記錄的內容雖然經過了誇張和虛構,而且顯然有所反諷,但其中表現的樂觀、歡欣和滿不在乎,確實是我當時的真實精神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