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戰團的惡瘡不藥而癒,王海鷗的婚禮卻沒如期舉行,是王海鷗自己堅持不想辦的。懷孕七個月,她跟李廣源領了結婚證,我大姑才第一次放李廣源進自己家門。孩子是女孩,李廣源給取名李沐陽,寓意健康陽光。可惜新婚並沒能給王戰團沖喜,他的病情反而在突然間嚴重。沐陽出生後,王海鷗生了一場大病,奶水就此斷了,我大姑乾脆結束了半下崗狀態,提前退休回家帶孩子,好讓王海鷗安心養病。她再沒有多餘的精力看著王戰團了,由著王戰團亂跑,香也不上了。後來鄰居向我大姑舉報,說王戰團最近不下棋了,總往七樓房頂跑,探出一半身子向下望,下棋的人仰脖一看,樓頂有個腦袋盯著自己,瘮人極了,以為他要跳樓,一頭杵死在棋盤上。大姑沒招兒,再三有人勸她把王戰團送進醫院裡住一段,起碼有人看著,打針吃藥。大姑反問,啥醫院?你們說精神病院?做夢。我不要臉,海洋跟海鷗還要臉呢,他死也得死我眼皮子底下。
大姑到底是筋疲力盡了,最終決定二請趙老師。她先給趙老師打手機,沒等說話,那邊先開口說,你電話一響我腦瓜子就疼,磁場有大問題,你老頭兒是不又犯病了?大姑說,你真神啊趙老師,這次犯挺重,我怕出人命。趙老師說,我現在北京給人看事兒呢,過不去,就電話說吧。大姑說,這回他老琢磨跳樓。趙老師打斷說,別講癥狀,講事兒。大姑不懂,啥事兒?趙老師說,他肯定又干損事兒了,你心裡沒數嗎?大姑說,哦,哦,我想想,對了,半年前,他抓了一隻刺蝟,烤著吃了。電話那頭許久不響。大姑說,喂?信號不好?聽筒里突然傳出一聲尖吼,你等著死全家吧!大姑也急了,說,你不是修行人嗎?咋這麼說話!那頭吼得更大聲,你知道保你家這麼多年的是誰嘛!你知道我是誰嘛!老白家都是我爹,你老頭兒把我爹吃了!
大姑被罵呆了,里外轉了一圈兒,打個電話的工夫,王戰團又偷跑了。她也懶得再追了,回沙發搖外孫女睡覺。晚上,李廣源來了,說海鷗想孩子了,今晚抱回去一宿。大姑說,廣源,你知道白三爺是誰嗎?你學中醫的,我想你懂得多。李廣源說,我第一次進咱家門就看見那倆牌位了,高的那個是白仙家。大姑說,白仙家到底是誰啊?李廣源說,狐黃白柳灰,五大仙門,中間的白家,就是刺蝟。大姑說,哦,刺蝟是趙老師她爹。李廣源說,誰爹?大姑搖搖頭。李廣源說,媽,以前我不是這個家的人,不好張口,現在我想說一句。大姑點點頭。李廣源說,我爸還是應該去醫院。大姑說,我再想想。李廣源說,牌位也撤了吧,不是正道兒。大姑說,要不也得撤了,你爸把人爹給吃了。李廣源說,啥?大姑說,廣源啊,我看明白了,你不是壞人。
大姑還是下不了狠心把王戰團送給外人,她選擇自己將他軟禁,大鏈子鎖屋裡干不出來,於是選擇偷偷喂王戰團吃安眠藥,半把藥片搗成粉末兌進白開水裡,早晚各喂一杯。王戰團乖乖喝了,成天成宿地睡,一天最多就醒倆小時,醒了腦仁也僵著,最多指揮自己撒兩泡尿,吃一頓飯,然後繼續栽回床上。如此一年多,王戰團都沒有再亂跑了,大年初二的家庭聚會也不出席。我奶都忍不住問大姑,戰團好久沒來看我打麻將了,沒出啥事兒吧?大姑說,老實了,挺好的。兩歲的李沐陽已經會叫人了,爸爸,媽媽,姥姥,嘴可溜,就是姥爺倆字練的機會少。每周日,李廣源跟王海鷗帶孩子回娘家一趟,李沐陽偶爾會冒出一句,姥爺呢?大姑說,姥爺累了,睡覺呢。李沐陽說,姥爺永遠在睡覺。李廣源說,媽,爸總這麼睡不是個事兒啊,要不我給抓服藥?大姑想了想,說,廣源,有沒有能讓人睡覺的中藥,副作用還小的?李廣源說,都這樣兒了,還睡?
安眠藥的秘密,大姑本沒打算告訴任何人,卻碰巧被我得知。自從上回王戰團牽著我消失在松林中,我爸媽明令禁止我再跟他來往,否則腿打折。然而我似受到一股熟悉的力量驅使,還是在某個周六,獨自來找王戰團。上次來,兩塊牌位還在,香火不斷。這一次,同一張翹頭案上,牌位被換成了十字架,耶穌基督被釘在上面,套拉著頭。我說,大姑,你信教了。大姑說,是信主。我說,你信主了。大姑說,不信的時候其實已經信了,主一直就在那,是主找到了我。我說,我找大姑父。大姑說,在裡屋。
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王戰團平躺在床上,沒蓋被,身子筆直且長,一雙大腳與床根平齊。我走近了,一半身子貼著床邊坐下。王戰團的眼皮頻繁地微微抖著,雙唇有節奏地翕動,起先聲音細弱,像是在說夢話,但又聽不清。我悄聲說,大姑父。大姑父說,來了。我一驚,本以為他睡熟了。我恢復到正常音量,說,來找你下棋。王戰團也恢復到正常音量,說,一車十子寒,死子勿急吃。我聽不懂,什麼?王戰團又重複了一遍,死子勿急吃。我聽懂了,他念的是象棋心訣。我說,大姑父,棋我永遠下不過你。王戰團說,順桿兒爬,一直爬到頂,就是人尖兒了。我說,別卡住了。王戰團說,死子勿急吃。之後他的唇咬死了,一道縫兒也沒再漏。我才醒悟,他確實是在睡覺,說的一直都是夢話。
我退了出來,把門帶上。大姑正跪在十字架前,俯首合掌。大姑說,主啊,我早該跟你告解,向你懺悔了,我是個罪人。我給我的丈夫下藥,我是比潘金蓮還毒的毒婦。我太累了,主啊,我也想一覺睡過去,我真的累啊,主啊,主。大姑沒有察覺到我就站在她身後。有哭聲傳出,眼淚吧嗒吧嗒地打在兩手指尖。我故意用鞋底在地板上蹭出動靜,暗示自己的存在。大姑緩緩回過頭,臉上掛著淚說,我有罪。我說,我也有罪,我也要告解。大姑說,你說吧,主都聽著呢。我說,王戰團抓那隻刺蝟,我也吃了,而且不止吃了一口,我不記得自己吃了幾口,很嫩,味道像雞肉。大姑瞪大了眼睛,雙唇像躺著的王戰團一樣翕動,嘴裡卻發不出半點聲響。我繼續說,還有,我恨這個家,恨我爸媽,恨我自己。我以後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