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已經兩周,到底去哪裡度蜜月這件事,Jade跟我始終沒能達成共識。不辦婚禮是我們共同做的決定,蜜月就更顯珍貴。那時她已隨我回過瀋陽,也見過了我的父母,還有我奶、我大姑,以及我二姑三姑和她們的兒孫,同堂四代人都把Jade當外國人看,可他們的樣貌其實並無出入。我大姑已是全白頭髮,一直攥著Jade的雙手不放,直接摘下自己右腕上戴了許多年的佛珠,順勢套在Jade手上,嘴裡不停念著,好孩子,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那次回來以後,Jade變得對我家的故事異常感興趣,佛珠也一直沒摘。她終於相信我沒有撒謊,相信我真的吃過刺蝟。我說,不然去斯里蘭卡,聽說是世外桃源,而且消費不貴,畢竟咱們預算有限。Jade說,你大姑父,王戰團,夢裡說的那句心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說,哪句?Jade說,死子勿急吃。我想了想該怎麼組織語言,說,大概就是,有的子雖然還沒死,但已經死了,不,是早晚會死,只要擱那不管就好了,不影響大局。Jade說,你覺得王戰團是在說他自己嗎?我說,他只是在說夢話。Jade說,有些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但他還活著。中學課本里的一首詩,我正在惡補呢。我說,你的中文進步神速,嚇到我了。Jade吻了我一口,說,就斯里蘭卡吧。那裡四面環海。
二OO三年的秋天,我大哥王海洋死了。王海洋死於一場車禍,那本是平常的一天清晨,他駕駛一輛237路公交車,空車離開始發站,正常行駛到中華路路口時,被一輛載滿砂石的重型卡車攔腰撞翻,人被砂石埋進地面,當場就沒了。此前王海洋已經交到新女朋友,公交車售票員,大他三歲,兩人已見過父母,但男方家只有我大姑出席,因為那時王戰團終於被大姑送進醫院,精神科病房。關於這件事,有兩套說法。我爸稱,我大姑那年摔傷了腰,照顧自己都困難,只能痛下決心。但據我媽講,我大姑後來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實在沒法再把王戰團留在跟前。他倆說的,我都不信。
王海洋葬禮,王戰團被兩個白大褂直接從醫院病房送到火化間門口,告別廳的儀式都沒出席,是我大姑特意安排的。一家人哭得再無淚水盈餘,王海鷗跟那個女售票員已經抽搐到雙雙無法站立,李廣源一人扶起兩個,王戰團才到場。大姑說,戰團,我是怕你受刺激,不敢叫你來,但我想了又想,不能不讓你來,你要理解,阿彌陀佛。王戰團點頭,面無悲喜,目不轉睛地盯著停屍台上被白布從頭到腳覆蓋住的兒子說,我再看一眼海洋。大姑說,別看了,模樣都不在了。王戰團堅持說,我看看,看看。他伸手要去揭蓋面的白布時,身穿白大褂的殮導師上前擋住了他的手,叫了一聲,大哥。王戰團說,大夫,我沒事兒。殮導師說,魂已西去,相留心中,放手吧。我不是大夫。終於,王戰團在一眾親友的注目下,緩緩收回了手。殮導師獨自推著白布下的王海洋,徑直走向火化間的入口,那道門很窄,差一點把王海洋卡住。殮導師的白大褂跟王海洋身上的白布化作一體,一聲高呼從那抹純白中傳回——西方極樂九萬九!通天大路莫回頭!
當王海洋化作一縷灰煙遁入雲里時,王戰團一直站在火葬場外仰頭追看,沒有人敢上前跟他說話。我不顧爸媽阻攔,獨自走上前,對王戰團說,大姑父,該走了,去燒紙。王戰團的表情仍舊讀不出,只默默跟在我身後。我放慢腳步,等他上來,牽起他的手,並排走在最後,我的身高馬上要追上他。走在前面的人群一半是我的親人,另一半是我不認識的王海洋單位領導同事,他們不時回頭看我倆,神情都很怯懦。但我沒有跟他們對望過一眼。王戰團說,得撿根棍兒,越長越好。我說,等下到了地方,肯定有別人留下的。王戰團說,不要別人的,就要新的。我說,好,我辦。
祭悼場人滿為患,非家屬站在場外不再跟進。一家人排隊守住一個剛剛騰出來的燒紙位,半圓形的牆洞內,上一位逝者的冥錢還沒有收完,火苗將熄。我大姑第一個上前,將自家帶來的燒紙投進去,爐火續燃,我大姑哀號一聲,兒啊,你走好!阿彌陀佛接應你!一家人的哭聲再度響起,接下來是王海鷗跟李廣源,然後是二姑一家,三姑一家,跟著我爸媽。我奶按規矩不能給隔輩人發喪,怕被帶走沒來。他們陸續向爐中添紙,說著差不多的悼語。王戰團排在最後一個,快輪到他時,我正從外面回來,手中握著一根新折下的松枝,筆直細長。王戰團沉默地從我手上接過樹枝,輪到他上前,一口氣把剩下兩摞燒紙全部丟了進去,剛剛燒得很旺的火一下子被悶住,他再用樹枝伸進去捅,上下不停挑弄,火重新旺了回來,一發不可收拾。我站在王戰團的身邊,看著他專註地燒紙,火舌從牆洞口躥出,兩張臉被烤得滾燙,恍惚間,我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我聽見王戰團在身旁說,海洋啊,你到頂了,你成仙了。
沒人敢催促王戰團,一家人安靜地等待他親眼見證了最後一絲火苗熄滅。守候在外的單位同事早已不耐煩。王海洋單位出了兩輛公交車,返程時,差幾位坐滿。大姑坐在我身邊,我靠在窗邊。大姑拉起我的手說,大姑謝謝你,佛祖會保佑你,阿彌陀佛。我說,大姑你信佛了。大姑說,是迷途知返,才修回正路。我問,信佛好嗎?大姑說,好。她戳了戳自己心坎兒說,這兒不鬧了。我想通了,你哥該走,都是因果。我問,大姑父呢?大姑說,他也該回去了。我順著大姑的目光朝窗外看,不遠處停著一輛白色麵包車,王戰團的背影正貓腰進車。車外,李廣源給兩個白大褂塞錢,看不清是多少。兩名白大褂最後也上了車。車門拉上前的一瞬間,我忽然很想大聲地喊一聲王戰團,或者大姑父。但我始終沒能成功發出聲音。王戰團的身體被緊挨他的一個白大褂遮住,他的頭扭向另一邊的車窗,沒有讓我看到他的表情。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王戰團,我大姑父。
Jade曾問起,王戰團是怎麼死的?我說,他死在醫院病房裡,就在葬禮後的第二個月,突發心梗。早上護士給他盛粥的工夫,一扭頭,腦袋已經搭在了窗沿上,像在打瞌睡。Jade說,法國老人都很羨慕這種死法,毫無痛苦。我說,全世界人都一樣。Jade話鋒一轉,結婚以前你為什麼沒跟我講,你得過抑鬱症的事?我說,怕你嫌棄。Jade說,其實你不用怕,但我很高興你現在願意告訴我。我說,我很抱歉。Jade說,別這麼說,不是你的錯,其實抑鬱症也不是真的,對嗎?我說,不知道。Jade問,你現在還恨你父母嗎?我說,不存在恨。Jade說,我也不恨我父母,他們離婚是明智的。我的生母沒必要因為生了我,就做一輩子母親。片刻沉默。Jade又說,不然我們不去斯里蘭卡了,把錢省下來,回瀋陽買房,交首付。我笑說,你越來越像個中國人了。Jade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說,上次你帶我去凡爾賽宮,我盯著牆上展出的一幅油畫哭了。Jade說,我記得,當時問你,你不說。我說,那幅畫里有一片海,海上有一艘船,我想起了王戰團。他其實從來沒當過潛艇兵,始終在戰船上,爬桅杆打旗語的信號兵。Jade問,你怎麼知道的?我說,他在自己的詩里寫過,後來我跟大姑也求證過。Jade問,詩里怎麼寫?我說,王戰團在詩里寫道,船在他腳下前行,月光也被踩在腳下,他指揮著一整片太平洋。潛艇里是不可能見到月光的。
我想我可以確認,王戰團指揮刺蝟過馬路那年,就是二OO一年,我十四歲,按年紀該念初二,卻仍被卡在小學六年級。那天我本來是被爸媽逼著,去我大姑家見趙老師,求她幫我看事兒的。我夭生患有嚴重的口吃,直到十歲那年,我因在學校里被同學嘲笑,愈發自閉,躲在家中不肯再上學,爸媽沒辦法,輪流請長假,開始帶我到北京尋醫問葯,一九九七年大半年裡,我都在北京跟家之間奔波,在石景山的一間小診所里,舌根被人用通電的鉗子燙湖過,喝過用蜷姑皮熬水的偏方,口腔含滿碎石子讀拼音表,一碗一碗地吐黑血。直到後來我已坦然接受自己將背負終生的恥辱時,我爸媽卻已經折磨我成癮,或者他們是樂於折磨自己。一年後,我回到學校,口吃絲毫沒好轉,反倒降了一級。原本學習不錯的我,因為厭學成績一落千丈,再度被迫留級一年。當我最初的同班同學已經上初二時,我仍舊是個小學生。十四歲生日當天,我半隻腳踏出我家六樓的窗檯,以死相逼,才終於讓我爸媽放棄對我的二度治療。等我從窗台上下來那一刻,我決心再也不跟任何人講話。我做了整整三個月的啞巴,任我爸媽及所有人如何誘逼,都沒能再從我口中撬出一個字。我媽先是以淚洗面,哭煩之後帶我去看心理醫生,我當然更不可能對醫生開口,他們便初步診斷我為心理疾病,但不說話根本沒辦法治療。最終,還是在我三姑的引導下,我爸媽終於確信我得的是邪病,決心三請趙老師出馬。趙老師要求,我父母不能在場,地點在我大姑家也是她選的,因為房子西南角那個洞還在,白三爺一樣能來去自由。我媽把我送上計程車,跟司機說了兩遍地址,付了車費,含淚目送我赴往。車就快駛到我大姑家時,想不到被王戰團跟一隻刺蝟堵在了街心。
那天,李沐陽重感冒,大姑因為著急帶外孫女去醫院,早上忘記給王戰團喂安眠藥,才導致後來那幕。王戰團被我大姑押回家的路上,一直很歡騰,我下了計程車追上前,王戰團笑著跟我打招呼,來了?我不語。王戰團又說,舌頭還沒捋直?變啞巴了?我瞪著他,咬死了牙。
三人回到大姑家。一進門,香氣繚繞,我見過的那副十字架沒了,白家三爺的牌位重被立上翹頭案。趙老師我還是頭一回見,她身披一件土黃色道袍,手持一柄短木劍。王戰團仍舊很興奮,主動說,哎呀,老朋友!趙老師劍指王戰團,你與我白家血海深仇!別讓我看見你!她又劍指我大姑,還有你!王戰團笑了起來,說,今天我剛救了你家一口,能不能算扯平了。趙老師大罵,滾!我大姑把王戰團強行拽進裡屋,連自己一起反鎖在門內。趙老師又劍指回我,過來!給三爺跪下!又是那股力量,推著我,撼著我,走上去跪下,頭頂是龍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爺的牌位,牙關咬緊之際,後腦被猛敲了一劍,只聽趙老師在我身後高呼,說話!我仍咬牙。木劍追一擊,說話!我繼續咬牙。再一擊更狠,我的後腦似被火燎。三爺在上!還不認罪!我始終不鬆口,此時裡屋門內傳出王戰團的呼聲,我聽他隔門在喊,你爬啊!爬過去就是人尖兒!我抬起頭,趙老師已經立在我面前。爬啊!一直往上爬!王戰團的呼聲更響了,伴隨著抓心的撓門聲。就在趙老師手中木劍直奔我面門而來的瞬間,我的舌尖似被自己咬破,口腔里泛起久違的血腥,開口大喊,我有罪!趙老師喊,什麼罪!說!我喊,忤逆父母!趙老師喊,再說!還有!剎那間,我淚如雨下。趙老師喊,還不認罪!你大姑都招了!我喊,我認罪!我吃過刺蝟!趙老師喊,你再說一遍!我重喊,我吃過白家仙肉!趙老師喊,孽畜!念你年幼無知,三爺濟世為懷,饒你死罪,往下跟我一起念!一請狐來二請黃!我喊,一請狐來二請黃!趙老師喊,三請蟒來四請長!我喊,三請蟒來四請長!趙老師喊,五請判官六閻王!我喊,五請判官六閻王!趙老師喊,白家三爺救此郎!我喊,白家三爺救此郎!
木劍豎劈在我腦頂正中,靈魂彷彿被一分為二。我感覺不出絲毫疼痛。趙老師再度高呼,吐出來!劍壓低了我的頭,暈漾在我嘴裡的一口鮮血借勢而出,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暗紅色的地板上,頃刻間遁匿不見。一袋香灰從我的頭頂飛撒而下,我整個人被籠罩在塵霧中,如釋重負。我再也聽不見屋內王戰團的呼聲了。許多年後,當我置身凡爾賽皇宮中,和斯里蘭卡的一片無名海灘上,兩陣相似的風吹過,我清楚,從此我再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