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人問起父親怎麼就突然信佛的事兒,母親每次講都會透露出得意,彷彿正中她下懷。蔣老師是在父親昏迷前,被母親特意請來瀋陽的,中間通過一位阿姨引薦。那位阿姨是母親以前在廠子里的老工友。後來母親趕在廠子倒閉前,憑藉民歌特長,花錢托關係進了一家國企的附屬小學當音樂老師,逃過下崗,踏實熬退休。那位阿姨,此後在原廠址附近賣烤地瓜。母親那天路過買烤地瓜,倆人重逢。阿姨看上去要比母親老十歲,然而氣色卻勝過母親,臉上總掛著紅撲撲的笑容。敘舊後得知,阿姨信佛小十年了,生活中所有的困苦都被解決,起碼心裡解決了,不再抱怨任何事,感恩一切有緣人,她自己這麼說。母親好奇問,咋結的緣?據阿姨說,一次回黑山老家探親,碰巧溜達進了蔣老師的道場,聽見人家講經當場哭暈過去,從此做了蔣老師的俗家弟子。母親問,有證嗎?阿姨說,你指出家證?沒。母親不覺景兒,還追問,為啥沒有?阿姨說,怎麼跟你解釋呢,將老師不是住持,所以那不叫廟,叫道場,民間的,她自己也是帶髮修行,人可年輕了,比咱小不少。母親說,啊,年輕有為。阿姨說,娟兒啊,我勸你也信佛吧。母親問,信佛真管用嗎?阿姨說,這麼問就不對,你想管啥用呢?信佛不是為了跟佛要啥玩意兒,其實該給的,佛早都給你了。母親說,這磕兒嘮得高級了,那你信上,感覺有啥不一樣了?阿姨說,心裡得勁兒了,哪哪都得勁兒了。
母親後來有一陣心裡很不得勁兒,為求得撫慰,閑暇時開始在家看一些光碟,有法師講經的錄像,也有演繹釋迦牟尼成佛歷程的電視劇,什麼製作單位也不清楚,但演員都是真的印度人。光碟都是那阿姨給的,她總說母親慧根深,有佛緣,母親果真也看進去了。某一晚,父親回到家,不知道又在哪兒喝的悶酒,帶氣兒進門,見母親又在看碟,直接把VCD機給搬起來砸了,母親受到驚嚇,但沒發脾氣,只對父親說,你這樣嚴重謗佛的行為,是很危險的。父親說,滾雞巴犢子,我他媽誰都不傍,我自力更生,我誰也不欠。母親說,咱倆說的不是一個bang。粗俗。
那段時間,我還在上高三,父親剛從深圳回來,他去那兒做了一年買賣,倒騰一種烙餅機,跟朋友合夥兒,朋友負責進出貨,他負責在酒桌上把客戶喝倒。最後他沒賺到錢,但那朋友回到哈爾濱就買了台新車,父親後來還是經人提醒,才明白過味兒來,再去找那個朋友,人早失蹤了,拖家帶口一起。我隱約從他跟母親吵架的話里話外,猜出一些原委。母親懷疑父親在深圳那年有別的女人,而且連是誰都咬准了,一個從前的老鄰居,離婚沒孩子,做買賣發得早,可以算富婆,但就是沒有證據,其實還是咬不準。父親當然不會承認,而我對此事的態度,就只是單純好奇,假如真有這麼個女人存在,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老鄰居,興許我能認識。說來也怪,蔣老師來病房探望父親的前一天,真有一個陌生女人來過,跟我父母年紀差不多,模樣挺富態,但也不算胖,一身大牌兒,拎了個閃閃的包。那天下午,父親讓母親回家取樣兒東西,整得像很著急,我說我回,他說我找不到,還是派母親回去了。後來我想起這事兒,也叫不準父親是不是有意。母親走後不到半個點兒,那個女人就出現在病房,我打水回來碰見了,女人話很少,最後給父親留了一萬塊錢,就匆匆走了。我問了一句是誰,父親只說是個老朋友,以前合夥兒做過買賣。那些年他做過的買賣太多,說了也是白說,我也懶得裝關心。第二天,蔣老師來了,那個阿姨接來的,母親出了車票跟住宿錢。三人一見面,簡單嘮了幾句,蔣老師就進了病房,跟父親打招呼。阿姨在門外問母親,你看蔣老師長得咋樣兒?母親問,啥咋樣兒?挺年輕的。阿姨說,你不覺得長得像什麼人嗎?母親苦想說,蔡琴啊?阿姨笑,說,菩薩啊。這叫觀音相,萬里無一。我在門內聽到這話,才又仔細揣摩了一遍蔣老師的面相,大鵝蛋臉,長發扎鬏兒,腦門子挺寬,耳垂肥厚,別說,可以往上聯想,說像也像。
蔣老師開口就管父親叫曹居士。父親很禮貌地點頭回應,啊,你好。他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兒,主要是蔣老師來之前,母親已經對他做過工作。母親說,曹羽啊,你的病情,我只能跟你說實話了,再多瞞幾天,怕來不及了,我想你是個明白人,應該走得明白,自己的時辰自己該知道,剩半個月。父親說,你昨天說過了,你自己忘了,你說倆禮拜,跟半個月差一天,也不多這一天。母親說,我以為昨天做夢說的,我多少天沒睡覺了。父親說,難為你了。母親哭著說,咱倆才過了半輩子,你咋這麼著急呢。父親說,咱倆不容易,你也給我留了後,承博好孩子,細想不虧。母親說,那你到底想啥時候跟我說實話?父親問,啥事兒?母親反問,你說啥事兒?父親說,沒那事兒,從來就沒。母親抹了抹淚,說,行,我不逼你,你真不願意跟我說,明天可以跟蔣老師說。父親不悅,蔣老師到底幹啥的?母親說,簡單說吧,幫你來解決困惑的,高人。父親說,我要死了,還能有啥困惑?母親說,人臨走都有困惑,困惑解決了,才能走得高,走得遠,一去無掛礙。父親說,你說話變了。母親說,剛開始修行。父親說,我沒話跟她說,最多不罵她。母親說,你不說,人家也能把你看透,還不如主動點兒。父親哼一聲,她透視眼咋的?X光啊?母親說,曹羽,別再執迷,那叫他心通,他心通。父親問,啥玩意兒?母親說,一眼就能看穿別人的心,不用說話。
那天,蔣老師跟父親一共只聊了不到五分鐘,兩人單獨在病房裡。我跟母親還有阿姨守在門外。蔣老師出來時,正在將一把剃頭推子塞進包里,門剛打開,我就聽到了父親的哭聲。我第一個進去,見他竟在地上跪著,掩面痛哭,頭光了,黑髮散落在地上,圍住自己一圈兒。我震驚,急忙把他攙回床上,他繼續哭著,我沒說話,只把病床搖高三十度角,小心地托他靠下去,一偏臉才注意到,床頭的牆上多了一幅A4紙大小的觀音圖,觀音持瓶滴露,身後佛光普照,正對著父親瘦削的背。我忍不住問,爸,你咋了?父親搖著頭,說不出話。我又來到門外,問三個女人,我爸到底咋了?阿姨說,你爸沒事兒了,好了。我說,啥就好了?病好了?頭髮咋都剃光了?阿姨又說,是精神好了,心裡得勁兒了。我說,我不得勁兒。蔣老師第一次開口跟我講話,她說,你父親做了一個決定,他不要按俗世的方式走,想走佛道了,如今他已是我的弟子,身後事,我答應管。此話一出,母親瞬間淚如雨下,連連作揖,阿姨在一旁搖了搖母親的手臂,她這才緩了過來,從小包里掏出一摞錢,報紙裹著,我一眼認出,那就是前一天陌生女人送來那一萬,後來我給了母親,那張報紙我認得,《深圳晚報》,頭版頭條是慶祝深圳特區成立三十周年。蔣老師擺手,再三推脫,最後還是阿姨替她收進了自己包里,跟母親一起送蔣老師下樓。我再返回病房內,父親終於不哭了,眼神發虛地望著窗外,正值日落,遠處的雲很高,層層疊疊,唯有幾道霞光刺穿一切,斜射向我跟父親,光映在父親的眼中,燃燒著某種渾濁。我問父親,爸,我要你親口說,爸。父親扭過頭看我,微笑不語。我說,爸,你自己說,她們說的我不信。父親開口,聲音很輕柔,他說,裝老衣太砢磣了,你不覺得嗎?我不喜歡。我說,咱不嘮這個了,行不?父親說,沒事兒,該面對的必須面對,不怕,承博,你長大了,以後全靠你自己了,家裡的事也要你做主,我不想穿裝老衣,也不想死在醫院裡,牆太白了,晃眼啊,兒子。我哭了,說,好,回家。父親說,我想好了,我想穿海青服,我喜歡,蔣老師給我看照片了,很樸素,也挺雅。我喜歡。他又強調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