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建龍第三次見鞏由美,三桶蛋白粉剩一桶半,再沒動過。鞏由美本來還是叫他去家裡,但時建龍提議改到肯德基。兩個人坐在靠窗的小桌,各自手捧一杯可樂,時建龍吃了三個雞腿堡,還沒飽。鞏由美說,你胖了不少。時建龍說,放開吃了。鞏由美說,你那本雜誌,我看了,筆名叫「阿喀琉斯」那個是你吧?那期寫巴黎凱旋門。時建龍說,你咋猜的?鞏由美說,我查字數了,988個字,你說過你寫一千字的,其他文章都長。時建龍說,在哪兒看見的?鞏由美說,在一家出國中介。時建龍說,你去幹啥?鞏由美說,我要去美國了。時建龍說,美國大了,哪個城市?鞏由美說,底特律,我姐給我介紹了個男的,是她小學同學,大我兩歲,離婚,在美國混得還可以,自己有個裝修隊。時建龍說,人你見過嗎?鞏由美說,在本溪是鄰居,打小就暗戀我,全院兒都知道。時建龍說,你還挺有魅力。鞏由美說,現在老了唄。時建龍說,也不耽誤。鞏由美說,我跟你說個秘密啊。時建龍說,聽著呢。鞏由美說,那次你去我家,其實我是挺想跟你好的,但咋說也不能讓我先開口,你是男的,可是你一直也沒動作,我就把念頭給掐死了。時建龍說,是嗎。鞏由美說,你還是不信。時建龍說,我信。鞏由美說,我就想說,我真不是那麼隨便的人,你懂吧?時建龍吃完第四個漢堡,吸了一口可樂,說,那我也跟你說個秘密。鞏由美正襟危坐,說,好。時建龍說,你知道我咋能把啤酒瓶子夾碎的嗎?鞏由美說,有技巧?時建龍將空紙杯夾在肘間,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鑰匙鏈,銀色金屬制,菱形,單面帶尖,把尖朝上墊在肱二頭肌與紙杯中間,模擬著當初那個令自己受傷的動作,說,沒技巧,我玩兒賴了。
告別之際,鞏由美主動給了時建龍一個擁抱。時建龍有些不習慣,拍了拍,送鞏由美上了計程車。全天第一件事完成了,時建龍還給自己安排了另兩件事,春暖花開,忙碌起來。第二件事,時建龍要去找體委收退電腦的錢。上次打車把電腦運回去的時候,體委忘帶錢包了,說好退六千,比市面上收二手電筒腦的又多給五百。騎車去三好街的路上,時建龍突然想出下期雜誌該寫哪裡了,美國還沒寫過,應該從紐約跟芝加哥開始。想著想著就到地方了,體委正趴在自己櫃檯的電腦上打遊戲,仙劍奇俠傳,一個男的跟三個女人談戀愛,難免沉迷。體委說,你要是因為缺錢,可以跟我開口,賣屁電腦呢,不值。時建龍說,下個月我要出門旅遊,路線都定好了,等回來再請你喝酒。體委說,我這現在連馬華蹦操的盤都有了,再也不用跟中央台一起早起,隨時隨地,想蹦就蹦。
第三件事,是掉頭去健身房為李戈慶功。身上揣著六千塊錢,時建龍騎得有些慢了。
華新杯健美先生大賽,已經在兩天前落幕,李戈獲得了業餘組65公斤級第三名。時建龍自從受傷,再也沒去過健身房。前天晚上接到李戈電話,時建龍還在猶豫,不是因為嫉妒,只是他沒有心情再走進健身房,那裡已經不屬於他了。沒想到當他再次踏入健身房的一刻,迎來的卻是久違的擁戴。十多個男人,有老有少,都尊稱自己一聲「龍哥」,這裡面有四五個他都帶過,真正出成績的,就只有喊得最大聲的李戈。那個生面孔也在,兩個月過去,也算是運動系家屬的一分子了。氣氛挺不錯。時建龍笑了,又看見了健身房的東南拐角處,平添了一張摺疊桌,桌上堆滿啤酒、飲料,兩盤柑橘,還有一袋旺旺大禮包。樣樣都是胖人的。時建龍主動握起李戈的手,說,祝賀你,戈子。李戈也用力握著手,說,哥,感激你啊。時建龍指著桌上的飲食說,也別太放肆了,還得堅持下去。李戈說,放心吧,就今天例個外。我在運動系不用干保安了,教員資格夠了。時建龍說,替你高興。生面孔也走上前來,對時建龍說,龍哥,還是你教得好,服了。時建龍又笑了,但沒說話。
所有人圍在桌旁說笑的一幕,令時建龍有些感動,又突然想要遠離人群。他獨自緩緩踱步來到杠鈴架前,杠鈴的桿心向上弧,時建龍數了數片重,一共140,不輕,撅的。卧推能到這個水平,那群人中也就不到兩個,是誰呢?他自己的保守重量也是140,剛好是以前體重的兩倍,現在胖了。極限是150,再高手,也不敢輕易推自身體重的2.2倍以上。時建龍下意識地脫掉羽絨服,只著短袖躺到卧推凳上,向上躥躥,雙目連線與杠鈴對齊,兩手開握,深吸一口氣——
起!一個!
起!兩個!
起!三個!
——保守重量,三個結束。儘管受傷的肱二頭肌痛感明顯,但這麼久沒練,實力尚在,時建龍心中一陣狂喜,幾乎蹦著起身,毫不遲疑地又揀起兩片5,杠鈴片穿進杆子的動作,狀如男女之事,不只是體委說口中的合適,根本是嚴絲合縫!時建龍再次躺下——
起!一個!
起!兩個!
——極限150!兩個到頭兒了。這次時建龍平靜許多,躺著長吐一口氣,心中遺憾著那幫人誰也沒看見,拐角處視線有遮擋。肱二頭肌疼得更厲害了,剛剛第二下,跟當初被玻璃碴子劃破的瞬間有同感,不太妙,但時建龍在那一瞬間想開新的問題,阿喀琉斯怎麼能像李戈呢?明明是自己!阿喀琉斯之肱二頭肌,命定之盪。時建龍站起身,喘著粗氣注視著面前的杠鈴架,似一道窄門,正在朝遠景後移,非但沒小,反而越遠越雄偉,大概是缺氧眼花了——凱旋門又能比這壯觀多少呢?未必見得。時建龍再次拎起兩片5,莊重地穿進杠鈴,杆子又撅高了些微。160,新的紀錄。躺下,吸氣,握緊——起!——尚未推至頂點,肱二頭肌已似從內部被燒著,整條右臂有如被折斷,整個身體被拆散,僅此而已了嗎?時建龍問自己。他的眼前一陣發黑,在杠鈴有意識般地自由落體之際,那團黑色逐漸變幻出了形狀,似一條螞蟥,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跟時建龍認識。時建龍對它有話想說,卻毫無氣力,他想借腰力重新將整個身體頂起,舊傷卻在此刻複發,豎脊肌疑被扯斷。此時,那條螞蟥再次幻化,這次成了人形,時建龍猜,那應該是父親,爐火中燃之不盡的男人。半秒鐘後,有個聲音在時建龍的耳膜中響起,那是從自己胸腔傳來的一記脆響,與此同時,他又感到下身有一股溫熱湧上,滿溢,整個人被這種舒適四面包圍,似極了被那雙長腿環繞的瞬間。杠鈴在時建龍的胸骨著陸,呼吸被截。大大小小的杠鈴片滾落在地,巨響引來的第一個人是李戈,他從拐角跑向杠鈴架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是時建龍鼓鼓囊囊的褲襠,一株小樹正在他的兩腿中間勃然生長,彷彿要衝破一切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