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搬進來已經三天,跟舊家一樣是租的,租金貴了一倍,但面積也實現了飛躍,一百四十二平,兩室一廳,正南正北向,北面帶一個戶外陽台,臨街俯視四環邊上的一條窄河。妻子喜歡這風景。搬家當天,撞巧了北京今年入秋以來最大的暴雨,前腳傢具卸車,後腳天就漏了。我感慨運氣好,險遭落湯雞,妻子不屑說,是她提前查了皇曆,嚴選出吉時才躲開大雨,哪來那麼多好運氣。我本想誇一句,但怎麼措辭都覺得太諂媚,最終沒張開嘴。我知道我應該說點什麼的。身處婚姻的人都應該多讚美自己的另一半,連朋友圈那些信口開河的情感公眾號都懂的道理。
那場暴雨持續了整個下午,至黃昏放晴,激漲的河面上架起一道彩虹橋,站在陽台向下望,似一條人生捷徑,引領逐夢者朝對岸更貴的別墅區拚命。用妻子的話說,房是租的,但風景是實打實的,花多少錢換多少快樂,這世道就算公平。總之,我倆心情都不壞,就是件好事。一切本無懈可擊,然而——三天了,一股不知哪來的惡臭始終不肯放過這個家,再往慘說,那惡臭毀了一切好兆頭:河水,彩虹橋,夢寐以求的落地窗,以及我與妻子之間正嘗試修補的關係。那股臭真的很難形容,一陣陣地憑空湧出,忽稠忽稀,平均每天能聞到七八次,妻子受迫害的次數應該更多,因為它主要集中在南屋(妻子的房間兼工作室)和廚房,如果不是我負責做飯每天要進出廚房(同在南面),可能根本沒機會聞到,畢竟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北屋活動。算起來,我跟妻子分居有半年了,從舊家開始。舊家位於百子灣,一居室,六十平不到,但採光極好,晴天窗帘不拉死,清早總有一束晨光會攀著妻子的腳踝跋涉至下巴,我喜歡拖到那束光完成它的旅途後再下床。彼時我們養著一隻貓,是妻子認識我之前撿回來的流浪貓,母的,無品種可言,通體白毛卻慘黯無光,唯獨兩眼之間鼻頭以上那一小塊毛是橘黃色,狀似一道閃電,妻子耍巧思取名霹靂。霹靂結識妻子比我早,撿回來時就有四五歲了(寵物大夫判斷),等同人至中年,該懂的都懂,例如帶眼識人。我兒時被貓撓過,怕貓,因此決不會主動跟它接近,鏟屎,剪指甲,梳毛這些更是靠邊躲,對此霹靂也心知肚明,它總是等我離了床,再悄咪咪地蹦上去,輕舔妻子下巴上的光斑,喚恩人起床。這畫面倏地在腦海中閃回時,總會勾起我對舊家的懷戀,儘管其中裹藏著無盡唏噓。婚後三年,我們一直住在那小六十平里,甜蜜在先,酸澀接棒,直到某天愛忽而不再,彼此再無話說。分居後我睡客廳沙發,平躺伸不直腿,腰酸到徹夜難眠,如今換了大房子,整個北屋供我睡,待遇升級,沒什麼可抱怨的,這是真心話,何況我也沒資格抱怨。雖說感情走到這一步彼此都有責任,但物質上讓這個家撐到今天的人是妻子,說白了,我是個靠女人養活的三十歲男人,我當然沒有為此感到驕傲,更不可能坦然,只是三年來已漸漸習慣。我也不是沒工作,上大學讀的戲文系,畢業後經熟人介紹,加入一個民營小劇場,老闆是個復讀三年砸錢托關係也未能圓夢中戲導演班的富二代。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我的主業是跟一幫自命不凡的青年導演和演員瞎混,吃頓燒烤有時還得大家湊錢,寫劇本倒更像副業,後來乾脆連家門也懶得出,一個編劇本來也沒必要每天在劇場里閑晃,跟養豬的不涉足屠宰場一個道理,順帶省了上下班的通勤費跟來去路上那倆小時。第一年寫過兩個本子賤賣了,維繫了三年的單身生活,結了婚就捉襟見肘,邪門兒的是婚後寫的東西再沒賣出去過半個字。我想像可能是上帝突然閉眼,癱進搖椅里說了句,不想再看這傻逼寫的垃圾了,於是天底下的導演、觀眾、製作人都乖乖聽令。我一度也無比焦慮,但焦慮久了也就疲了,不得志被我當作人生常態。任何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認為自己得志才反常。懷才不遇的痛苦倒是從來沒有過,因為我清楚自己沒什麼才華,不過想靠寫字謀生,青春期那幾年每天看小說,閑來寫過幾篇小文投雜誌中了稿,便猖狂到認定今生抓筆吃飯,自坑自埋,賴不著誰。近兩年其實我也沒閑著,反覆在修改一個劇本,只是毫無進展。兩年間,筆下的故事彷彿已滋生出自我意識,不僅不聽指揮,甚至欲取代我掌控角色命運,它我間演變成一場漫長的拔河,角色們被逼選邊站,於是大家僵在原地。我至今不懷疑它是個好故事,也堅信終有一日和解會達成,但我現在必須暫停跟它較勁,因為我有更要緊的事做——那惡臭,就是我新的敵人,我必須剷除它,我宣布與它勢不兩立,你死我活。再說我也不想見妻子繼續被折磨,兩個人就算沒了愛,仍似連體嬰,雙面一心,一個哭,另一個絕笑不出來,如此敞亮的新家,不該收容兩個冤種,哪怕河水、彩虹、落地窗也不能同意。是時候換我為這個家做點貢獻了。
事情簡單了,問題也來了。首先,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涼窗緊閉,理論上惡臭不可能是從戶外躥進來的,況且我們住十七樓。小區檔次高,衛生環境過硬,院里垃圾桶早晚來人清兩回。其次,妻子決定租這套房時的唯一要求就是空房,前任租戶遺留的舊物全部丟光,房東的原配傢具也都拆了,屋內本該也排除嫌疑,除非地板底下藏屍了——那麼惡臭到底是打哪來的?三天過去,我幾乎被逼魔怔了,甚至懷疑自己與那惡臭已經合二為一,我走哪它跟哪,從南屋肆虐至北屋,夜裡翻身甚至能聽見打我背後傳出這傢伙的譏笑聲——它他媽的黑上我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洗了串馬奶葡萄給妻子端進去,換來的是一場妻子主動的做愛,就在南屋的單人床上。我猜她是工作累了或者實在無聊,也可能是我把自己也剛洗完,身上殘留的洗髮水香短暫壓制了那惡臭。我們全程像被那惡臭催著,擔心它突然躥出來敗興,彼此都懶得脫上衣,倉促而就,做完我就睡著了,再醒來已經天黑,妻子躺在一旁點了顆煙說,回自己屋吧,挺擠的。我沒穿拖鞋,也沒開燈,在月光下小心地落腳,如新兵穿越雷區,好安全繞過地板上擺放的那些陶藝作品——如此小心至極,只因犯有前科——兩年前,我獨自在家接應一批妻子定製的成品畫框上門。框都是大幅特製,我跟工人搭手,一幅幅豎著往客廳內遞,家門全程大敞一霹靂被我給忘了,直到它嗖地從裡屋狂奔而出,如遭鬼攆,嘶嚎著一溜煙兒衝進樓道,我才反應過來,撒手去追,腳不長眼,踢翻了妻子擺在門口的一尊陶藝,而霹靂早已消失在安全通道中,連上樓還是下樓都沒準我看清,從此再沒回來。後來我暗自反省,一定是因為當天早晨,霹靂冷不防跳到我的桌上,對著我正在打字的小臂嘆氣,鼻息淺長,我小臂上的汗毛被撩動到惶惶不安,導致我煞費苦心才構思出來的故事框架頃刻間崩塌,於是我狠狠揍了它——也是我唯一一次揍它。
後來我跟妻子為尋霹靂,特意養成晚飯後下樓遛彎兒的新習慣,就在小區內一圈兒圈兒地兜,跟每一隻白色身影的野貓對視,堅持半年仍無果,最終死心,但我倆瘦了好幾斤。至於那件被我踢翻的陶藝,偏偏是妻子最心愛的作品,起名《我們仨》,源於楊絳所著同名文集。妻子鮮少看書,那是她最愛的一本。《我們仨》高約兩尺,造型細長,一男一女以抽象的身姿彼此糾纏,四手共同托舉起一個小孩子,最搶眼的是男女共用一條腿,支點刁鑽,擺地上本就懸。真正破碎了的其實是那個孩子,連帶女人的右臂斷了一截,男人完整倖存。我問過妻子,那個小孩子是男還是女?妻子反問我,你覺得是男是女呢?當時我沒回答。作品毀了,妻子並沒有真的對我發脾氣,只是自那以後,一切莫名生變,只能當是凶兆。說心裡話,我一直不覺得那件作品有多出彩,甚至可以說是平平無奇。剛相戀那年,我坐火車去武漢看她,從她領我去美院的研究生室展示自己作品那一刻起,我就認定她是個欠缺才華的藝術家(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倒是般配,當然妻子自己可能不這麼認為),但這並不妨礙我愛她。研究生畢業,她跟我回老家,登記結婚,第二天便追隨我來到北京,攜霹靂一道。起先她埋頭在家沒日沒夜地畫油畫,一年後借錢租場地辦了次小型個展,來捧場的都是親友,唯一售出的一幅畫,買主是她同屆發跡最早的男同學。妻子灰心過一陣,之後決定改做陶藝,烤箱佔據了舊家最大那部分空間,也只夠燒些小件,後來還是通過那名男同學介紹,一套作品被某家高級會所購做陳列,才算有了筆收入。會所老闆是個長輩,妻子老鄉,誠意勸妻子謀生第一,在家開班教小孩子來錢能快,妻子跟我商量過後,把舊家改裝成了工作室,開班招生。那兩年日子過得,熱鬧成為一種被動,每天都有七八九歲的小孩子在那個逼仄的空間里亂竄,使我心煩,開始躲去咖啡館寫作。沒承想班辦開了,學生很快從兩三個發展到十幾個,偶爾母親們跟著一起上課,當親子互動,小六十平再也容不下那麼多人跟他們的隨堂作業,隨著妻子的收入也越來越可觀,才動起搬家的念頭,想著挺進高檔小區,學生的家庭條件更好,學費也敢叫高個台階。
我躺在北屋的宜家同款單人床上,聽見五百米外的四環橋上,接連有大排摩托的引擎聲轟隆而過,像一隊圍獵中的猛獸互打暗號,其間夾雜進一聲微弱的求助聲,從南屋傳過來的,是妻子的聲音,她求我去幫她把窗戶打開。隔著客廳她說,實在不想動了,不好意思。我一天內第二次走進南屋,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把上衣也脫了,全裸躺在床上。我擔心開窗她容易著涼。妻子說,我太熱了,一直出汗,受不了了,求你。我只好打開窗——就是那個瞬間,那惡臭第一次跟我發生了正面衝突——酸腐,刺鼻,似有形態,裹挾著這世界全部的污穢與邪祟,迎面將我整個人撲倒,直攻顱腔,嗆到我兩眼發花,淚水直流,等我再扭頭看床上的妻子,她竟哭了起來,更準確說是悲鳴,赤條條仰面朝天,像剛剛被仇人給玷污——到底是心裡多陰暗的人,才能想得出如此邪惡的一句修辭安在自己妻子身上?不,這不是我乾的,是他媽那惡臭乾的,我的邪惡不該算在我頭上,再具體一點,應該算在那隻死貓身上——月光下,我探出半個身子掛在窗框上,強鎖鼻息,把臉貼得不能再近去反覆確認——它確確鑿鑿是一隻死貓,一隻灰色的死貓,學名應該叫藍貓一它平躺在空調外機與牆體之間的水泥台上,整個身子已經乾癟,假如不是微張的小嘴裡露出兩顆尖牙,乍眼看,還以為是一條墩布頭。
第五天的早上,妻子離開了,留下我獨自面對物業經理Andy。前一天夜裡,我跟妻子吵了一架,分居半年裡我們都沒有吵過架,當然此前畢竟沒有一隻散發著惡臭的死貓夾在彼此中間。妻子認為我應該立刻想辦法將貓屍清除,比如找把鐵鍬,一鍬鏟到樓下,再灑信納水和消毒液蓋味兒。可我偏不幹,我堅持保護現場,我要等物業經理還有房東上門來給個說法。我甚至將窗戶大敞,任秋風把惡臭請進家中每一個角落,我必須讓他們一進門就被熏個大跟頭,必須讓他們體會到我的憤怒。妻子罵我有病,本來兩天後就要在新家重新開課,臭成這德行,孩子跟家長還怎麼進屋?如果我不處理,她就回舊家去上課,反正那邊還有半個月才到租期,正好還剩全套傢伙事兒跟烤箱沒搬過來。我無所謂,真的,惡臭,死貓,整件事,都跟妻子沒關係了,這是我的事了。我當著妻子的面給物業經理Andy打電話,先罵了十來分鐘撒氣,對方只說太晚了,明天一早就過來,還有死貓他真的不知道,這個房子他帶人看過多少次,從來沒聞到過惡臭。我想他是真把我當傻子耍了,所以做好了等他來打一架的準備。打電話的十幾分鐘里,妻子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一個小箱子,她說要走我不懷疑,她從來都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我只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的心裡如今只裝得下一隻死貓。
可恨Andy的脾氣太好了,一個二十五歲的男青年,每天的工作就是跑腿兒跟被挑刺兒,脾氣怎麼可以這樣好?他的好脾氣令我的憤怒無的放矢,只剩在心裡諷刺他的英文名,好像每個在高檔小區的物業經理必須起英文名,以前在百子灣住的時候就不是,一水樸實的中文名。Andy站在空調外機跟水泥台之間的空檔里,面戴兩層口罩,轉身費勁,彎腰用鐵鍬鏟起貓屍,同時對窗戶內兩手撐開黑塑料袋的我說,哥,你先消消氣,回頭我再派人來做消毒殺菌,除除味兒,估計得散個幾天。氣我是消了,卻陷入更深的困惑——這隻貓為什麼死在如此詭異的地方?十七樓,它不可能是爬上來的吧?每層樓的空調外機台都是三面封死的,上層的底等於下層的蓋,也不可能是從樓上掉下來的,那就只剩一種可能——貓就是上一個租戶養的,從南屋窗戶跳出去,被困在空調後的空檔里,直到餓死,甚至還有更恐怖的可能——主人虐貓,它是被先殺後拋屍——但又說不通,貓屍看起來已經死了很久,上一個租戶自己怎麼能忍得了這惡臭呢?Andy打斷我思路說,哥,把袋子撐好。說罷他翹高鍬頭,我閉死口鼻,貓屍透過窗戶被遞到我的眼前,我舉起手中的黑塑料袋迎了一把,待其落入袋中,迅速系死。Andy從窗外爬回屋內,伸手說,給我扔吧,你再消消氣,哥。我說,沒氣了。但我手中提著袋子不交。Andy愣愣地看著我,我問他,上一家住的什麼人?住了幾年?Andy猶豫了一下,說,一對年輕夫妻,跟你歲數差不多,後來離婚了,男的搬出去,女的自己又住了兩年。我問,知道這麼清楚?Andy說,我在這片做四年了,哪個明星住幾樓幾號,我全能背下來,咱這片住了不少明星,你應該也聽說過,雖說都不是啥大明星,但狗仔也愛來蹲點兒,還給我塞過錢買人家房號,那事兒咱絕對不能幹,有損職業道德,對不,哥?我說,這對夫妻養沒養貓你知道嗎?Andy說,真不知道,沒事兒我也不往人家裡鑽,反正搬進來的時候沒貓,有兩次我帶人來修馬桶,也沒見屋裡有貓,離婚以後,我就再沒來過,女的也很少出門,是不是後來她自己養的,就不知道了。我說,不太可能,這貓至少也有三四歲了,我養過貓。我掂量著手裡的黑塑料袋,像在譴責剛買回來的肉不夠秤。Andy說,可能半路撿的呢,哥,給我吧。我說,你先告訴我,那女的後來搬去哪兒了,我就給你。Andy說,哥,別難為我了。我說,那我就告房東。Andy說,房東常年在國外,租房時你連人都沒見過,對吧?大事小情都我代辦。我說,那我就告你們物業。Andy說,哥,都處理好了,就別較真了。我說,那女的叫什麼,電話,微信,你肯定有,給我,我自己找她。Andy遲疑片刻,也許是實在扛不住我手中的惡臭逼近,終於吐口,那女的搬對面了。我問,河對面?別墅區?Andy說,不是,就在你家對面樓,還是這個小區,也是十七樓。我順著Andy手指的方向望去對面,朝南小百米的距離,正對的同一高度,透亮的白色窗帘拉著,我突然恍惚,好像在照鏡子。
中午,妻子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讓我把睡袋給她閃送過去。睡袋是我們剛結婚時計划去登山露營前買的,一次沒用過,因為最終沒成行,具體原因我已經忘了。妻子問我吃沒吃,她自己叫了外賣,螺螄粉,以前我們都愛吃的那家。我說,死貓已經處理了。妻子沒說話。我掛了電話,擔心再多說會暴露——Andy離開後,我一直在喝酒,八罐啤酒下肚,舌頭已經僵直。酒是我從對面樓回來時,路過超市買的。早上十點多,我去了對面十七樓那個女人家敲門,沒人。Andy在我的逼問下,告訴了我女人姓陳,最後又莫名其妙地追了一句,長得挺漂亮。我是拎著貓屍去的,走過兩棟樓之間那幾十米,路過三個保姆,兩個遛狗,一個遛小孩。高檔小區的住戶,狗跟孩子一半都不是親自遛。三個保姆經過我身邊時,全都歪擰鼻子,皺緊眉頭,看樣子三歲不到的小女孩甚至被臭哭了,因為她的身高剛好跟我手中的黑塑料袋平齊。但奇怪的是,我自己幾乎聞不到惡臭了,要麼是我的嗅覺已經徹底被它摧毀,要麼是我已經真正地跟它融為一體了。於是我突然就想喝酒了。
我酗酒的毛病,是在單身的最後一年裡染上的,每天睜眼就開喝,中午昏睡,醒來基本已經天黑,再繼續喝到半夜。最嚴重那兩個月,足不出戶,成箱買啤酒堆在家裡。婚後,妻子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戒酒,我沒理由不答應,儘管過程極痛苦,但我沒有食言。直到分居以後,我才重新喝起來,但都是在外,沒錢天天去酒吧,就在24小時的711買酒坐門口,喝到凌晨回家,不然準保失眠。醉的時候,我總能感受到自己對妻子的愛還在,難以言說,偶爾還會哭。我跟妻子相愛的那個夜晚,在北京一家精釀酒吧,兩個人都醉得很離譜,卻在目光相交的第一個瞬間回魂。現在我後悔了,假如婚後我沒有戒酒就好了。清醒是愛最大的敵人,一對愛人至少有一個應該永遠是醉的。
我醉得厲害,躺在南屋妻子的單人床上,一整個下午睡了過去,天照舊黑了。四環的鳴笛聲漸稀,不用看時間就猜到已經過了晚高峰,八九點之間。空酒罐夾雜在一地泥塑中間,它們是我的作品,千篇一律,對比之下,妻子跟孩子們的作品突然好看起來。我爬起床,再次站到窗前,對面1701的燈亮起來了,透過窗帘,可以見到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在四處游移,忙叨的樣子像是剛回到家。於是我再次拎起地上的黑塑料袋,忍住頭疼出門。出了門我才想起,還沒給妻子寄睡袋。
從陳小姐的家,反望我家的窗戶,漆黑如洞。陳小姐,是我能想到最禮貌的稱呼。我站在陳小姐家的客廳中央,黑塑料袋一直拎在手裡,不知道該放哪好。陳小姐給我開門時,表情沒有一絲意外,她說猜到我會來,Andy早上打過電話,講了大概。陳小姐的平靜反倒令我措手不及,憋了一肚子的憤怒跟疑問全都吐不出來。Andy沒有誇張,陳小姐確實很漂亮,而且是素顏看上去就很漂亮,身上套一件白色高領毛衫,牛仔褲,光腳。陳小姐說,坐吧。我坐進沙發里,貼一邊,黑塑料袋攤在腿上。客廳里的傢具很簡單,但衣服散落各處,顯得很亂。陳小姐從廚房拿來一罐可樂遞給我,自己盤腿坐在地上,說,你喝酒了?我點頭。陳小姐又說,沒想到你把它也帶來了。我說,聞到臭了吧?陳小姐搖頭,說,只聞到你身上的酒味。我說,不可能。我甚至想要當場把袋子打開,把死貓扔到她的面前,可是面對一個女人,一個漂亮女人,我還是怯懦了。我問,所以你承認貓是你的?陳小姐說,不是,不過我一直都知道它的存在,兩年了,但我可以跟它和平共處,所以從來沒覺得它臭。我發現它的那天,就是我離婚的第二天。我的怒火重新被點燃,高聲說,你撒謊,這隻貓只可能是從窗戶跳出去的,或者就是你把它扔在那裡的,活活把它餓死!因為你對它煩了,厭了,看不順眼了,心理扭曲,你折磨它,遺棄它,你享受整個過程,它被困在那裡一定會叫,會哀號,會求救,你不可能不知道它就在那裡,但你就是假裝聽不見,你眼睜睜看著它一天天一點點地死掉,你為什麼還不承認?這就是你的貓!你謀殺了你的貓!
許久,陳小姐都沒有再說話。我胸膛鼓著,上氣不接下氣,最終沒忍住,把黑塑料袋甩在她面前的地板上。陳小姐盯著看了一會兒,伸手解開了袋子,動作輕柔。她的手指纖細,修長,很像我妻子的手。她朝袋子里看了一眼,隨後站起身,活動兩下腿,說,你跟我來。她手中提著袋子,轉身走進南屋。我不明白她的舉動是何意,但我清楚這套房子的結構,南屋是主卧,自帶浴室,當她的聲音伴著迴音再傳回客廳,我就知道她在浴室里。你過來。那個聲音說。不懂為何,我的身子乖乖聽從指揮,就像我自己筆下那些沒有靈魂的角色一樣,前腳拖著後腳,一步步走進了南屋,走進了浴室,眼見的是,那隻死去的藍貓正側躺在浴缸里,保持我剛剛發現它時的身姿——我不是色盲,可其實我一直都不理解一個問題——為什麼明明是灰色的毛,卻叫藍貓?我的妻子,一個畫家,一個顏色的專家,曾經也被我問住,至今也沒人回答我這個問題。陳小姐沒說話,擰開水閥,調配了一下冷熱水,握著花灑朝死貓身上淋。她說,它是你的貓啊。我的腦袋轟隆一聲爆炸,瞬時間說不出話來,機械地接過陳小姐遞到我手中的花灑,繼續清洗起死貓。貓一動不動,身上的灰色卻追隨水流潺潺地淌入下水槽中,它正在一斑斑,一塊塊地現出底色——它是一隻白貓,白得慘黯。不知
何時,陳小姐關閉了水閥,一隻濕漉漉的白貓,安靜地躺在浴缸里,仿如剛剛歷經了一場狂奔後在休憩。陳小姐說,它等了你兩年,你再認認它。我渾身顫抖著,彎下腰,雙手捧起它的臉,微微扭向我的臉,就在它緊閉的雙眼之間,鼻頭以上,一道閃電劈向我。我聽見一個女聲在我的耳邊輕柔地說,它一直在等你,可惜來得太早了。
這一刻,對面樓的1701,那個我跟妻子租來的家中,並無一個身影能像小區里其他即將入睡的大人小孩那般真切地聽到,從某一間浴室里傳出的這聲恫嚇心肺的號哭。這聲號哭的餘音,跌跌宕宕地迴響在小區內,後穿過樓,翻過街,躍過一條河,隱姓埋名作四環橋上的鳴笛。在這片方圓兩里的萬家燈火間,幸福必須仰仗這聲令人不寒而慄的號哭,方能維繫它的名譽。幸福它配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