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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中有林 一 黃鵬

所屬書籍: 仙症

兩隻黃鵬被呂新開從粘鳥網上摘下來,是清明節前一天,也是爹媽忌日。要不是日子趕得寸,他也不至於往深想,他想,這對黃鵬是爹媽化身的,不然咋這麼巧是一公一母?鐵定是惦記自己了,特意過來瞅一眼,索性對倆小玩意兒叨咕句,上班了,挺好的,放心吧。那隻母的竟然應了一聲,音兒癟得能聽出來餓不少天了——鮮有人比呂新開更懂鳥——黑枕黃鵬,母的眉羽比公的長,黑亮亮一縉兒朝後挑,像女人描眉哆嗦手了。來機場上班四個月,麻雀、烏鴉、杜鵑、野鴿、山雀、紅隼、夜鷹,呂新開摘了個遍,從沒如此金貴過誰,下手比繡花都細,生怕折了哪只膀子,愣在網前耗了半個鐘頭。他後悔犯懶沒披大衣出來,給風打個透。四月都出頭了,瀋陽還刮西北風。

呂新開呵里呵哧地回到辦公室,倒是沒讓兩隻黃鵬凍著,一邊褲兜兒揣一隻,掌心搓熱當被裹著。已經八點半,大李剛早飯還沒吃完,半缸大米粥吸溜兒一早晨了;小李剛不知道擱哪弄來根紅繩,正往一顆空彈殼屁股上綁,手笨,一直脫扣,嘴裡罵罵咧咧。辦公室一共就他仨人,倆同名同姓,大李剛三十六,小李剛二十二,長得還連相,都是團團臉,綠豆眼,呂新開剛上班那會兒,以為親哥倆呢。四個月前,呂新開第一次走進屋,那鼻子霉味兒從此揮之不去——與其稱辦公室,不如叫儲物間,撐死就十平米,還在半地下,刨去一個儲物櫃,兩張桌子,一張行軍床,連並排過倆人的地方都勻不出。呂新開雙手插兜兒,站在原地轉圈兒尋摸。小李剛問,找啥呢?呂新開裝聽不見,本來就不愛搭理他,這人嘴欠,比自己小兩歲,仗著十七歲就上班,在機場也算老人兒了,開玩笑沒大沒小,上個月倆人差點兒動手,虧大李剛拉架,拽呂新開進走廊勸,別跟小逼崽子一般見識。小李剛又問,卵子落屋裡了?呂新開問,昨天分那箱蘋果呢?這句是問大李剛的。大李剛說,全爛的,扔了。呂新開問,紙殼箱呢?大李剛說,都擱門口呢。呂新開來到走廊,端起那箱爛蘋果,去廁所倒進垃圾桶里,再回來的時候,空紙箱就做了兩隻黃鵬的新家。他用透明膠帶封了箱頂,再拿鑰匙捅出兩排窟窿眼兒,裝修完畢。兩隻黃鵬對臨建房應該是挺滿意,幾聲脆叫打窟窿里傳出,底氣明顯比剛才足不少。小李剛暫停手中活計,啥玩意兒啊?呂新開說,鳥。小李剛說,廢話,我問你啥鳥?呂新開眼皮都懶得抬,聲更低說,黃鵬。小李剛問,多大?有肉嗎?呂新開這才抬頭,拿防賊的眼神回瞪,清楚這小子不是開玩笑。平時小李剛打的鳥,基本都被他帶回家吃了,貓頭鷹都他媽敢下嘴,燉了鍋湯,第二天還把剩的裝保溫瓶帶辦公室來,問誰想嘗嘗。大李剛揀了飯勺里剩的幾粒米,來呂新開身邊蹲下,順窟窿眼兒一粒粒塞進去,打算在這兒養?呂新開說,帶回家。大李剛說,黃鵬叫得好聽,但不好養。呂新開自言自語,兩個黃鵬鳴翠柳,下句啥來著?大李剛說,我初中文憑。呂新開說,小學課本里的,說啥想不起來了。小李剛說,兩個黃鵬鳴翠柳,我跟你媽交杯酒。一捅完句屁磕兒,自己咯咯樂。呂新開忍無可忍,剛要開罵。大李剛又說,小時候沒好好學習,現在後老悔了。說罷碰碰呂新開胳膊,擠了個眼,意思算了。呂新開合計也算了,他不想跟任何人置氣,至少今天不想。小李剛沒皮沒臉,還接話,當初好好學習,現在又能咋的?大李剛說,不咋的,起碼分蘋果不至於總輪到爛的。小李剛哼了一聲,將紅繩套進脖子,黃銅色的彈殼在胸前晃晃著——跟個二逼似的。呂新開心說。

坐單位班車從機場回到大西菜行時是五點。紙殼箱一路被呂新開捧在腿上,兩隻黃鵬挺懂事,一聲沒吭,省了麻煩。呂新開主要是嫌跟同事搭話麻煩,平時坐班車,不管困不困他都裝睡,沒別的,就是懶,懶得記那麼多人名。進屋五點多,大勺里有前天燉的豆角,剩個底子,點火熱了熱,半個涼饅頭掰開泡湯,對付一口就出門了。

天開始長了,但冷還是冷。彩塔夜市上個月已經陸續出攤兒,更多的廠子開始不管飯了,夜市反倒更熱鬧了。把北頭第一家是個鐵亭炸串,哈喇油爆麵包糠的香,還是把呂新開給勾過去了。炸串這玩意兒,呂新開打搬來瀋陽那年第一次吃,就上癮了。小時候在山裡跟縣城,從沒嘗過這口。甜醬跟辣醬分裝兩盤,自己上手刷。呂新開最愛炸雞排,先滾一圈兒甜醬,再蘸單面辣醬,合他鹹淡。倆大雞排下肚,才算見點兒飽。再往前走,是家遊戲廳,偶爾興起,他也鑽進去找人掐兩把街霸,今天沒工夫,他趕著去再前面一家雜貨店,那家關門早,夜市開擺,一家三口就鎖門吃飯,因為地攤兒賣的東西更便宜,所以只做白天生意。呂新開家裡的鍋碗瓢盆不少都是從他家買的,之前去的時候,他記得見過鳥籠子。

趕上老闆正要上鎖,呂新開進門了。他沒記錯,指著收銀台後面堆在最頂的鳥籠子問,那個多錢?老闆說,那個不賣。呂新開說,擺那不賣,啥意思呢?老闆說,我以前養了只八哥,死好幾年了,跟籠子都有感情。呂新開問,八哥咋死的?老闆說,話說太多累死的,逮個人進門都得顯擺兩句,傷元氣了。呂新開說,閑著浪費,我要。老闆說,五十。呂新開說,二十。老闆說,三十。呂新開說,破不鏽鋼,又不是竹子的,二十五。老闆裝一臉不情願,收下錢,鳥籠子交給呂新開,你養的啥鳥?呂新開說,黃鵬。老闆問,單蹦兒還是對兒?呂新開說,對兒。老闆說,對兒好,不寂寞,黃鵬就得養對兒。呂新開說,兩個黃鵬鳴翠柳。老闆瞅他一眼,還買別的嗎?不買我鎖門了。

再回到彩塔街上,天黑利索了。向西的丁字路口,有人燒紙,兩團火焰一左一右地躥動,好像黑夜在對自己眨眼——原本是回家該走的近路,眼見大風捲起燒正旺的黃紙在半空中盤旋,他想起爺爺說過,那是孤魂野鬼在搶錢,突然犯了膈應,隨即掉頭,繼續往夜市南口走,繞遠寧可。出了南口再往東,就是青年大街,也是從市區直通機場的主幹道,呂新開每天坐班車來去的必經之路。自打年後開始動遷,整條街一天一個景,全程二十來公里,不是扒房、挖溝、埋管,就是栽樹、架燈,沒一段囫圇路,報紙上管這叫金廊工程。呂新開提著鳥籠子,沿青年大街慢下腳步,周邊的拆遷戶也出來擺攤兒了,夜市擠不進去,只能沿渾河排一長溜兒。呂新開有一搭沒一搭地轉悠,想尋摸倆小盅,回去給鳥盛水跟食兒。眼瞅快逛到頭兒了,肚子突然鬧起來,一陣陣疼,感覺要竄稀,反思一下,問題不應該出在炸雞排上,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估計是給涼饅頭拔著了,要不就是早上讓風吹著肚臍眼了。他趕緊加快腳步往家拐,還沒出幾步,攔路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撒潑,挨了他媽兩手錘,說啥就不起來。呂新開路過一瞅,原來是為個玩具氣槍走不動道兒了——來複式,一比一,他自己早就想買一桿來練手,說不上為啥,忽就犯起撩閑的心,攤兒主是個大姐,呂新開故意提高嗓門問多錢,大姐張口三十。他急屎,沒心思講價,甩下錢,拎槍要走,被大姐叫住,非送子彈,鋼彈跟塑料彈都有,選一個,呂新開抓起一包鋼彈瞭了,塑料還玩兒啥意思?他離開時,聽身後那孩子快哭抽抽了。

呂新開一路小跑到家,左手鳥籠右手長槍,衝上樓,奔廁所,總算沒在最後一刻失守。一泡拉完,才把兩隻黃鵬擱籠子里安頓好,第二泡又來了,這回肚子疼得他一腦門兒汗,再出來時,腿都快站不住了,直接在沙發上卧倒,蓋上毯子,看眼表,快八點了,隨後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他又夢見了嘎春河,明閃閃的河水,從兩岸的山楊林跟白樺林之間蜿蜒而過,到了夜裡還會發光。嘎春河從松花江來,途經新開農場的一段並不深。五歲前,爺爺常領呂新開去河裡摸魚,有時也拎火槍去打野鴨。五歲後,呂新開就敢自己去河邊了,不一定非摸魚,夏天光泡泡腳圖個涼快,爺爺也管不過來。那一場山火過後,爺爺比從前更難了,要養活孫子,每天還得堅持進山巡邏。爺爺去世後的這些年裡,每次呂新開夢回嘎春河,都是以那場山火收場,夢中的一切都被燒成了紅色,連河水都是通紅。兒時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們,從頭到腳冒著煙,散落在又高又密的落葉松林中,隔著河水沖他招手,呂新開從不敢越過去,即便他清楚那是夢。

從沙發上醒來時,呂新開又鑽了趟廁所,肚子沒那麼疼了,出來時感覺都瘦了一圈兒,暈暈乎乎,可能是發燒了,從茶几抽屜里翻出半盒撲熱息痛,還沒過期,咽了一片,打算回床上睡,聽見窗外又傳來乒里乓啷的空酒瓶子撞響,不用看錶就知道,半夜十二點過了——街對面那家燒烤店關門的時間。一箱箱空酒瓶往門口摞,女服務員下手狠得像拋屍,天天陪一幫酒蒙子熬夜,就指這陣兒撒悶氣呢。今天門口沒人打架罵娘,已經算消停了。呂新開來到窗前,望著那摞酒箱子,又是一人高的紅色,抽冷就起了恨意,其實早都恨了好幾個月了,靈感突如其來,拎過那把氣槍,上好鋼彈,拉開窗,架穩,瞄準最頂的紅箱,目測直線距離不到五十米。呂新開收緊鼻息,扣扳機,只聽街角一聲炸響,碎玻璃碴子從鏤空的箱中飛散到地面,月光捅了翡翠窩。女服務員奔出來,頓時蒙了,掃視一周,更蒙了,立馬躲回店裡,今晚肯定是不敢再折騰了。呂新開在心裡正樂昵,感覺燒都退了一大半。他媽的,上網摘鳥都四個月了,到現在小李剛還霸著那桿單管獵不讓他使,老子七八歲就跟著爺爺摸槍,五十米開外給你倆卵子穿串兒,埋汰誰不會使槍?呂新開一邊樂一邊上膛,這把瞄的是正數第二箱最中間那瓶,直接扣扳機,霎時間,一聲慘叫蓋過酒瓶子的炸裂聲——剛剛一輛倒騎驢不知打哪冒出來——只見一個男人緊捂右眼,從車座上翻落在地。

這回輪到呂新開蒙了。

接下來的兩天,有警察在臨街幾棟樓里挨家敲門,正好趕周末,人都在家。呂新開知道出事兒了,把槍藏在床底下,終於還是等來了警察。簡單尋訪,更像查戶口,臨街至少三五十戶,感覺也難問出個所以然來。心虛肯定是虛,呂新開跟警察反打聽,人咋樣兒了?那天半夜是聽著救護車叫了,沒出人命吧?年輕那個警察說,在四院眼科呢,八成瞎了。呂新開嘀咕,沒出人命就行。年輕警察說,多他媽倒霉,一個收酒瓶子的,得罪誰了也不知道。老警察瞅瞅小年輕,意思話多了,倆人就上樓敲門了。呂新開關上門,還沒緩過神兒,大李剛的電話就打進來,問他啥時候上班,禮拜六都替他值一天班了,病假還要請到哪天。大李剛會說話,他說的是領導不樂意了。呂新開合計一下,說,明天就回去。掛掉電話,他坐回沙發,發會兒愣,聽見兩隻黃鵬在陽台叫,起身去給填了一撮小米,這兩天一直拿雪碧瓶蓋湊合盛著。呂新開觀察這倆小玩意兒,明顯都胖出一圈兒,毛色漸顯嫩黃,又琢磨了一陣,終於下定決心出門。

下午兩點半,呂新開打車到四院,下車後在對面的建行取了一千塊錢,工資卡里就攢下這些。穿過門診,上二樓,拉住院部的護士打聽,趕上一個好說話的,告訴他,前兩天半夜是收了一個男的,眼睛讓玻璃碴子給崩了,查了一下登記,在407病房,叫廉加海。

上四樓的時候,呂新開腿肚子攥筋了,從小到大都沒惹過這麼大禍,關鍵是心裡絞得慌,人家一個收酒瓶子的,本來就不容易,憑啥挨這一遭?真要瞎了,往後可咋辦?登記上寫了,廉加海,四十六歲,正是一家之主,頂樑柱的年紀。呂新開樓梯也沒力氣爬了,乾脆坐在台階上緩緩,竟有點兒委屈。這兩天他一直找借口安慰自己,找來找去,唯一說得過去的借口,就是自己當時燒糊塗了。坐了能有十分鐘,直到打掃衛生的拖地攆他,呂新開才憋足一口氣,站起身朝407走。

在病房門口,呂新開聽見屋裡傳來單田芳的動靜,《三俠五義》。走進去,病房一共三張床,中間那張空著,挨門口的床上躺著一個大高個兒,雙眼裹一圈兒紗布,應該在睡覺。最裡面挨窗那張,一個男人靠著枕頭被褥坐,聽半導體的也是他。這人面色黝黑,剃平頭,脖子短粗,右眼貼一塊方紗布,應該是廉加海沒錯了——乍看可不止四十六歲,像個小老頭兒。呂新開走上前,廉加海扭臉看他,倆人半天誰也沒說話,廉加海先是關掉了半導體,隨後左眼越睜越大,好像在對呂新開說,我猜到你是誰了。呂新開掏出那一千塊錢,放在床頭柜上,才開口,大叔,對不起,我叫呂新開,我來認錯的。你眼睛是我打的。廉加海說,我眼睛是酒瓶子崩的。呂新開說,酒瓶子是我打的,拿氣槍。廉加海眨了眨左眼,說,你挺准啊。呂新開無言。廉加海又說,坐吧。

呂新開原本打算,先找受害者認錯,再去派出所自首,心安排在理得前邊。來的路上,他假想過好幾種畫面:家屬訛他一筆「揍他一頓,這都能接受,最怕還是丟工作,萬一趕上子女不是善茬兒,再叫個記者來曝光,上把早間新聞,人也一起丟了——但他說啥也沒想到,自己被廉加海摁住扯了一下午家常,人家還給他扒了個橘子,呂新開覺著不可思議,橘子瓣兒送進嘴前還頓了兩秒,懷疑是不是被下了毒,可轉念又在腦子裡扇自己嘴巴,真他媽小人之心,我是碰上活菩薩了吧?廉加海對他說,事兒都已經出了,歷史不能倒退,你敢主動找我來,就能說明不是個壞孩子。你多大T?呂新開說,二十三。廉加海說,七四年的,屬虎?呂新開說,對,大叔腦袋挺快。廉加海說,我女兒跟你同歲,也屬虎,十月份的,你幾月?呂新開說,我四月底。廉加海說,大半歲,獨生子女?呂新開說,對。廉加海說,嗯,我女兒也是。在哪上班?呂新開說,在機場。廉加海說,飛行員啊?呂新開說,驅鳥員,在地面活動。廉加海說,這工作挺有意思,我有個戰友以前跟你是同行,平時打鳥用啥槍?呂新開說,大叔,那天晚上我就想拿氣槍練練手,真的,我對不起你。呂新開說著,鼻酸突然止不住,眼淚落下兩行,起身給廉加海鞠了一大躬,頭沉下去就不起來,更嫌自己丟人,這些年想爺爺的時候都沒哭過。廉加海說,坐吧,孩子,坐吧。呂新開抹一把眼淚鼻涕,又在空床搭邊兒坐下。廉加海又問,你爸哪年的?呂新開說,五二的。廉加海說,我大你爸一歲,論起來你得叫大爺。呂新開改口,大爺。廉加海說,父母做啥工作?呂新開說,爹媽都沒了。廉加海說,咋沒這麼早?呂新開說,我四歲那年,一場山火燒死的,倆人一起。廉加海嘆了口重氣,接不下去話。呂新開繼續說,我不是瀋陽人,我家在黑龍江農村,一個叫新開農場的地方,挨著大興安嶺,我是爺爺帶大的,我爺爺是護林員。我去縣城上高中那年,爺爺也沒了,打那以後我就我自己,一直都我自己。廉加海邊聽,手上又扒好一個橘子,遞上說,這些年沒少受委屈吧,孩子。呂新開一愣,突然又開始哭,一直哭,沒完沒了。

呂新開離開四院時,正落太陽。他坐在公交車裡,心踏實不少。窗敞著,風灌進來吹乾臉上淚痕,涼颼颼,感覺像剛洗了個透澡,從里懈到外,閉眼能睡著。來瀋陽第五年了,五年里,呂新開沒跟任何人說過這麼多話,還都是陳年積壓的舊話,擱心裡再憋下去可能會變質、發霉、長毛的話一抖摟一個乾淨,呂新開覺得自己像一個新生兒,一隻才破殼的雛鳥。呂新開聽了廉加海勸,沒去自首,畢竟也沒人報案,就算哪天警察真找上門,廉加海也向他保證,不追究責任。不過廉加海有個條件,呂新開必須每天下班去陪他說話,一直到出院,去了還得給他帶兩隻一手店的豬爪,就愛啃豬爪。呂新開都應下了。不過那一千塊錢留在床頭柜上,他手裡不剩錢了,下個月開工資還得等倆禮拜,只能先跟大李剛借點兒。夕陽的餘溫灑上身,稍有了些暖意。呂新開心裡捋著未來幾天的大事小情,眼皮漸漸貼在了一起。

呂新開睡過了,下車往回走兩站。他挺喜歡住大西菜行的,熱鬧,有人氣兒。房子是大姨留下的,套間,鋁鎂設計院分的宿舍,借給他住。大姨去海南以前,鑰匙留給呂新開,說就當替她看房子。在此之前,呂新開在航空職業技術學校住了三年宿舍。大專文憑是他到瀋陽後,大姨逼著他考的。備考那半年,他就睡在大姨家的沙發上,那時候大姨夫已經先一步去了海南。最開始呂新開不樂意再念書了,被大姨硬拽著輔導了一個月,後來居然慢慢就上道兒了。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大姨破天荒誇了呂新開一句:我早就看出來,你智商隨我們老劉家了,沒隨他們那一家子農村人,長相也沒隨——大姨就是那麼個人,一句好話都能叫她說得裕牙。呂新開跟大姨不親,絕對跟這有關,哪怕倆人是彼此在劉家最後的親人。搬來瀋陽之前,他跟大姨只見過一面,還是他七八歲的時候,大姨來新開農場給自己妹妹上墳,火車兩天一宿來,兩天一宿回,住都沒住。可能也因為爺爺根本不招待,躲山裡連面兒都沒露,上墳還是呂新開領著大姨去的。總之呂新開那時候就看明白,兩家指定有啥大矛盾。劉家姊妹兩個,姥爺跟姥姥據說是知識分子,以前在瀋陽的大學教書,八十年代末就先後病死了,大姨後來對呂新開說,就是讓你媽給氣死的。他在沙發里備考那半年,跟大姨每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大姨沒孩子,男人又不在身邊,每天下班回到家,吃完飯就鑽進屋裡看書,要不就是趴小書桌上畫圖,反正除了上廁所都不出來。這樣的日子,後來總算在呂新開的點燈熬油下結束了,開學前三天,他就迫不及待搬進了學校宿舍,連寒暑假都不回來,除非趕上年節,回來跟大姨吃頓飯,有兩年的年三十,大姨去海南過的,他就買餃子自己回宿舍吃。他合計,這樣挺好,應該也合大姨的意,他倆都是不愛欠別人的人。

進了門,呂新開先給兩隻黃鵬倒了水,自己煮了袋速食麵,站著幾口吃完,洗澡的勁兒都不剩了。眼科醫院應該沒啥傳染病,直接上床,沾枕頭就著了。路上就預感,今天晚上應該能睡個安穩覺,不過在睡著前的一刻,呂新開的腦袋裡最後冒出一個感想——這要是他自己的房子該多好。

第二天去病房看廉加海時,呂新開不光帶了豬爪,還有倆雞架,半斤熏鸛鶉蛋,外加一袋拌腐竹。廉加海心情不錯,開玩笑說,這幾個菜不整半斤,真挺白瞎。呂新開說,要不是護士看得緊,我真就給你帶酒了。廉加海問,你喝酒嗎?呂新開說,滴酒不沾。廉加海說,難得。本來呂新開還有後半句:最他媽煩酒蒙子,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他見廉加海胃口一天比一天好,心反倒揪揪起來——剛進屋時,正趕上護士換藥,廉加海的右眼眶裡血刺呼啦,他扭頭沒敢多看。護士還說,今晚能確定下次手術時間,叫家屬來簽字。護士走後,呂新開哆嗦著問,大爺,眼睛還能保住不?廉加海說,剛進來時候說能保住,現在又說夠嗆了,做最壞打算唄。呂新開問,最壞打算是啥?廉加海說,摘除,裝個狗眼睛。呂新開感覺喉嚨被一大口口水給卡住,連吞了兩下,才說出話來,大爺,手術費得多錢?砸鍋賣鐵我出。廉加海搖搖頭,用不著你,我有醫保,本來有,等我出院就去要。呂新開沒太聽明白。廉加海把豬爪放下,說,你真當我是收破爛兒的了吧?呂新開說,你說有時候也送嘎斯罐。廉加海說,那都不是我本職工作,我本職工作沒跟你提過嗎?呂新開好奇了,沒有,大爺你到底幹啥的?廉加海說,我是警察,獄警。他瞧出來呂新開不信,又說,我的警官證就在那夾克里懷兜兒,你自己翻。呂新開說,不用了,我信。大爺,那你不上班,收啥酒瓶子啊?廉加海說,這個問題說來話長,前年我被下崗了。呂新開又糊塗了,警察咋還能下崗呢?別逗了。廉加海說,是被人頂包了,勞改局的領導貪污,把我們八十二個轉乾的指標給賣了,一個賣五萬,逼我們下崗。呂新開嘀咕,還有這事兒?廉加海拿起豬爪繼續啃,說,都告他兩年了,等出院我接著告,告贏那天,醫保都得給我補回來,這兩年去藥房買盒板藍根我都留單子。

第三天傍晚,呂新開拎著豬爪進屋時,中間那張空床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扎一根馬尾,腰綳得溜直,兩隻手扣在膝蓋上,像個乖學生。呂新開走近了,那女孩一歪頭,起身就要走,跟故意躲他似的,打他身邊晃過時,瞥見個側臉,呂新開也沒好意思多看,轉跟廉加海打招呼,我來了,大爺。廉加海點頭,沖女孩說,再坐會兒啊。女孩也沒應聲,像在愜氣,但離開的腳步很慢,趿拉鞋底走路。廉加海主動接過豬爪,嘆氣說,大了,也管不了。呂新開說,你女兒吧?廉加海說,是不是看不太出來?得虧長相沒隨我,隨她媽了,她媽白。呂新開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沒吭聲,坐上空床,屁股底下還有女孩的體溫。廉加海把豬爪放一邊,盯著呂新開看了一會兒,你有對象了嗎?呂新開說,沒有。廉加海又問,你覺得我女兒長得咋樣兒?此話一出,呂新開就明白啥意思了,但他鬧不明白這小老頭兒心裡盤算啥呢,咋就盯上他了?他農村出身個孤兒,一月掙一千塊錢不到,圖他啥呢?再說這又算啥?我欠你隻眼睛,你搭我個女兒,沒聽過這思路啊。呂新開左右想不通,把半導體給擰開,故意小聲說,長啥樣兒沒太看清啊。廉加海把半導體又給關了,說,要不我明天再給她叫來,你倆多坐會兒。呂新開瞅意思是繞不開這話頭了,乾脆挑明吧,大爺你到底啥意思?廉加海說,我覺得你倆挺合適。呂新開琢磨著必須接招兒了,掰手指頭說,我屬虎,她也屬虎,是吧?廉加海說,沒錯。呂新開說,我爺爺說過,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不合適。廉加海說,咱別扯那封建迷信的,我是黨員。呂新開打偏了,心說早知道有這一出,剛才就該撒謊說有對象了。廉加海乘勝追擊,說,小呂,你別以為我是心血來潮,我是真看上你這個孩子了,你是個善良孩子,我女兒也是,你倆適合,真的。呂新開換路子開始服軟,說,大爺,我配不上你家。廉加海兩腿一盤,傾前身子,說,可別這麼說,都是平頭百姓。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對不對?多少都有自己的小缺陷,大爺拿你舉個例子,你這孩子,性子挺急,還有點兒魯莽,這算缺陷,但是你敢作敢當,說話算話,心思也細,這都是優點,一個人優點只要蓋過缺陷,那總體就是一個好人,對不對?呂新開點頭,這話沒錯。廉加海接著說,我女兒,優點也很突出,孝順,懂事,還聰明,打小學習就好,長得也不賴,挺禁端詳的。呂新開敷衍說,看得出來。但廉加海突然不往下說了,左眼也開始遊離——呂新開發現,人倆眼睛少了一隻打配合,心思果然更容易暴露。他忍不住追問,那缺陷呢?廉加海支支吾吾,啊,啊。呂新開重新佔領高地,不依不饒了,接著說啊大爺。廉加海乾脆低了頭,把兩隻豬爪從塑料袋裡掏出來,對呂新開說,今天一人一隻,你陪我啃。

倆人算是不歡而散,等公交的時候,呂新開越想越憋氣。難怪那女孩走路蹭著地走,敢情是瞎子!雙目視力一個0.02,一個0.03,廉加海說得好聽,不是全盲——那叫缺陷嗎?那叫殘疾!虧自己當初還怕被人訛錢,原來人家要訛你一輩子,還不敵訛錢呢,錢起碼有數兒。呂新開心裡發狠,挖隻眼賠他都認了,瞧不起誰呢,自己就算再窮再不濟,這輩子也不可能娶個殘疾人回家。

呂新開氣得飽飽的,到家也沒心情吃飯,第一件事就是進屋從床底下拽出那桿氣槍,進陽台拿鎚子叮咣一通砸,驚得那兩隻黃鵬在籠子里上躥下跳。劈成兩截兒的槍桿,攥在呂新開雙手中,他才算冷靜了點兒,想想也不知道這是沖廉加海還是沖自己。屋裡電話響。呂新開進屋一接,火又躥回來——還他媽追家來了!當初廉加海跟自己要座機號的時候,還尋思對方是怕他跑,該給,不避諱。哪承想全是陰謀啊,老東西道行太深了。呂新開張口就急了,你手術到底要多錢?我全賠,連手術加醫藥費,你都算清楚,半年還不起我還一年,一年還不起我還兩年,你還想咋的!電話那邊喘了一陣,廉加海才說,我為打個電話爬了好幾層樓,你等我歇口氣兒。呂新開不耐煩,有話趕緊的。廉加海說,我在你夾克兜兒里揣了封信,你好好看一下。護士叫我了,我回去了。

小呂同志:

你好。本人廉加海,當兵出身,也是黨員。我對黨對天向你保證,以下絕無半句戲言:

1.我女廉婕,家教嚴格,潔身自好。若你二人結合,你就是她第一個男人。

2.我女廉婕,外冷內熱,知恩圖報。若你二人結合,你若不負她,她定不負你。

3.本人離異多年,與前妻無財產糾紛,外債已清,名下有房產一處,現與我女廉婕同住,若你二人結合,登記之日即可將名下房產過戶於你,作婚房相贈。本人遷出,絕不打擾。

—廉加海

—1997年4月7日

信紙上的題頭是「瀋陽市第四人民醫院」。呂新開倒推了一下,敢情他第二次從病房回來,這封信就寫好了。呂新開將信鋪在小書桌上,捋了捋摺痕,順手拿鎮尺壓上,大姨以前畫圖用的。隨後他又出了門,打車回了四院。

進到病房,呂新開沒有再坐中間的空床,直接坐上了廉加海的床尾。廉加海面朝牆側卧著,左眼壓在枕頭裡,也不知道是睜著還是睡著呢。呂新開坐的方向對門,只有頭頂一根燈管還亮著,才發現第一張床的大高個兒應該是出院了,病房裡就剩他們倆人。呂新開假裝回頭看天,其實在偷偷觀察廉加海。窗外夜色淡藍,大風天把夜空多吹出了幾顆星星,就在此肅靜一刻,半導體的聲音突然響起來,由小漸大,這回是劉蘭芳的《楊家將》。原來廉加海沒睡,擰開了半導體,又把手收回枕頭底下墊著。倆人就那麼一聲不吭地聽完了一整段,直到插播廣告了才開口說話。呂新開說,大個兒出院了啊。廉加海說,是個消防員,傷得不重,眼睛保住了,剛才老婆給接回家養去了。呂新開問,再手術時間定了嗎?廉加海說,後天早上。呂新開說,我請假過來。廉加海說,不用。呂新開說,我給你扒個橘子啊。廉加海說,大夫讓少吃橘子,上火。呂新開說,那我明天給你買點兒桃罐頭。廉加海說,明天你別來了。呂新開說,大爺,今天是我不對,脾氣又急了,不該那麼跟你說話。廉加海翻過身來平躺,左眼仰視呂新開,說,明天下班,你跟小婕倆見一面吧,小婕都同意了。呂新開點點頭,去哪見?廉加海說,太原街的京九快餐,知道不?呂新開說,知道,沒吃過。廉加海說,明晚六點。呂新開說,行。廉加海靠起身來,從床頭櫃里變出那一千塊錢,夾在一本《知音》里,平平整整。廉加海說,錢拿回去,你倆吃飯逛街使。

四月九號。禮拜三。早上一進辦公室,呂新開先還大李剛四百塊錢,又多給了五十,就當之前替自己值班的感謝費。大李剛嘴上說不用,手還是接了。九點半,小李剛才進屋,脖子上不挎彈殼了,換了條真金的鏈子。呂新開說,遲到了。小李剛說,我比你來得早,剛在食堂吃飯呢,咋的?呂新開說,你咋不連中午飯一塊吃了呢。小李剛說,關你雞毛事兒啊?你前兩天還沒來呢。呂新開說,我請假了,大李剛替我班。小李剛說,是不欠削了?呂新開說,就是故意找碴兒,單挑你是個兒嗎?小李剛說,臭雞巴農村人,咱倆出去。小李剛瞄大李剛一眼,見這把沒有要拉架的意思,硬著頭皮扭身進走廊了。呂新開跟出去,小李剛還要往出走,被呂新開叫住,就這兒吧。沒等小李剛反應過來,呂新開從身後一個大脖摟子將他放倒在地,緊跟泰山壓頂,膝蓋死死頂壓對方胸口。小李剛根本上不來氣,只聽身上泰山沖自己吼,以後少跟我裝逼聽著沒!小李剛嗯。往後摘網子我一天你一天,打鳥你一天我一天,好使不?小李剛嗯。當泰山從自己胸口移走時,小李剛才發現大李剛正倚門口看熱鬧呢,他的目光隨後被一片褲襠遮住,瞪眼見呂新開從自己頭頂跨

過,一路出了走廊。

呂新開走上空地,頭頂的天空是牆灰白。報著有小雨,看樣子下不成,也不影響正常飛行。雖然在機場上班,但呂新開很少抬頭看飛機,更沒坐過,他只是單純地不喜歡飛機,對飛行也沒有嚮往。他更享受跟風景平起平坐,討厭居高臨下。他愛坐火車,最好是能睡上一兩宿的長途卧鋪,大覺接小覺地睡,醒來也不知道在哪兒的感覺最美。曾經他坐了兩天一宿的火車來到瀋陽。曾經他的大姨也是坐著那趟車,反方向從瀋陽去大興安嶺給自己的妹妹上墳。二十多年前,母親也曾坐過某一班火車,也或許坐的是長途汽車或者卡車——呂新開突然就想家了,想自己在大山裡的那個家。

青年大街的路越挖越寬,越來越難走,班車到大西菜行已經五點半。呂新開飛奔進家,換了身體面衣服,皮夾克是當年媽媽從瀋陽就帶過去的,收腰蝙蝠袖,是男款,他印象中媽媽常年愛穿男裝。等他打車到了太原街,已經六點過十分了。呂新開心裡挺愧疚,讓人家女孩等自己,不地道,何況人家身體本來就不方便。小跑到地方,他突然又不敢進T,躲在路旁的一棵銀杏樹後,掃一眼,就發現了挨著玻璃窗坐的廉婕,還是扎個馬尾,灰格子襯衫,牛仔褲,白旅遊鞋,還是規規矩矩坐在那,腰板綳得直,面前只擺了一杯可樂,半天才喝一口。隔這個距離看,完全看不出來眼睛有什麼不一樣,沒戴墨鏡,也正常眨,文文靜靜一個姑娘。呂新開合計,畢竟還是跟一般人有區別,五米距離應該還是發不現自己,乾脆從樹後面繞出來,走近兩步繼續站那看。他感覺自己這樣不道德,甚至是下流,但他又挺愛觀察她那些小動作會兒攏攏頭髮,一會兒緊緊領子,每隔幾分鐘就把手腕上的電子錶湊近耳朵,應該是聽報時,直到看見她又一次聽完報時,起身抻抻衣角,準備要走了,呂新開才看眼自己的表,都六點半了,但他仍然沒挪窩兒,目光追著她從門口出來,下台階很小心,先用前腳掌試探,後腳跟才敢落實,連貫起來,就是拖著地走路,應該挺廢鞋的,為啥不整根盲人棍呢?肯定是不想讓人當自己是盲的唄,怎麼說還是小姑娘,心高。

眼瞅廉婕都領先一段了,呂新開才想起來跟上,始終隔著兩三米。幾次見路面上坑坑窪窪,呂新開都差一點兒衝上去要攙她胳膊,但她總是能安全渡過,時慢時更慢。一段路下來,呂新開發現自己已經開始為她提心弔膽了。原來她是要坐公交車,237,正好跟自己也順路,呂新開也站一旁等。車來了,呂新開緊跟在後上車,擔心她蹬階會仰下來,雙手隨時做好推舉準備。下班點兒都過了,車上人少,兩人都有座,呂新開坐在她斜後方,隔著過道,這是個新角度。月光剛好偏向她那側,呂新開盯著膝蓋上那雙手細看,手指修長,像彈鋼琴的手,就是指骨節稍粗。就那麼一路看著,大西菜行到了,呂新開也沒下車,繼續坐,又過了兩站,懷遠門,她下車了,呂新開也下車。下車再看眼表,七點二十五。沒走幾步,她扭身一拐,進了家門市。呂新開抬頭一敬康盲人按摩院。明白了,應該是在這工作。直接跟進去就暴露了,呂新開站在門外,徘徊了五分鐘,想想該怎麼圓謊,打了個腹稿,才跨進門去。

白熾燈明亮,甚至有些晃眼。進屋右手是收銀台,細長條的屋正中擺放了三張按摩床,兩個男師傅把邊兒各坐一張塑料凳,一個戴墨鏡,一個雙閉眼,應該都是全盲。再往裡瞧,左手還有個裡屋,是套間。戴墨鏡的起身,問是不是會員,呂新開說,不是。墨鏡又問點名找哪個師傅,還是隨便,正趕這時候,廉婕從裡屋出來了,白大褂正系最頂一顆扣子。呂新開說,這女師傅吧,我不受力。墨鏡坐下了。廉婕系好扣子說,進裡屋吧。呂新開乖乖進去,裡屋又擠兩張床。廉婕說,趴下吧。呂新開脫了皮夾克,就近那張床趴下,腦袋剛塞進那個洞里,就聽見門被關上。廉婕問,哪兒不舒服?呂新開反問,我能翻過來嗎?趴著難受。廉婕說,隨便。呂新開就翻過來。廉婕站到他的腦頂正前,說,翻過來就先摁肩了。呂新開說,摁頭行嗎?腦袋有點兒麻。廉婕不再說話,指節頂住倆太陽穴開摁。呂新開感覺手勁兒太大,耳膜都被擠出噗的聲來。呂新開說,哎呀,重了。廉婕說,不重,正好。呂新開奇怪,抬眼仰視廉婕的臉,還真是第一次端詳正臉,雖然是倒著,也能看出是標準瓜子臉,下巴短短,鼻頭尖尖,有點兒丹鳳眼一他大膽跟這雙眼睛對視,還是沒覺出任何不同,不算特別剔透而已,一下能從中望見自己,一下又消失了——知道了,原來是隔了一層薄薄的霧。廉婕說,你是那個相親的吧。呂新開一驚,你咋知道呢?廉婕說,認得你動靜。呂新開說,咱倆沒說過話啊。廉婕說,在病房,你跟我爸。呂新開心說,耳朵果然是靈。廉婕說,我的情況,我爸說了吧?呂新開反問,你咋不問我,今晚為啥約好了沒去?廉婕說,習慣了,上個月也有一個沒來,上上個月有倆。呂新開說,但是我又來了。廉婕說,來就來唄,按摩還是得給錢。呂新開問,你爸是怎麼介紹我的?廉婕說,就說人品不錯,在機場上班。呂新開心虛,沒講怎麼認識的?廉婕說,沒有。她的十指探進呂新開的頭髮里開始抓,你幾天沒洗頭了?呂新開說,兩三天吧,是愛出油。你平時都有啥愛好啊?廉婕說,小時候愛看看書,彈彈電子琴,現在只能聽歌,聽評書。盲文書太貴,也買不起。我眼睛不是天生的,知道吧?呂新開說,知道。你爸說你以前學習可好了,寫書法還得過獎狀。廉婕說,聽我爸說你大專文憑呢。呂新開說,啥用沒有,進單位沒門子,都得從臨時工干。接下來兩人好一陣沒話再說。呂新開眼皮發沉,摁頭確實挺舒服,但又不忍心冷場,隨口說,我考你一個吧。廉婕說,考啥?呂新開說,兩個黃麝鳴翠柳。廉婕說,一行白鷺上青天。

一行白鷺上青天。一行白鷺上青天。

就是這句,在嘴邊轉悠一禮拜了。呂新開在胸中一遍遍默念:兩個黃鵬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像一首搖籃曲,自己到底還是被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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