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離婚都快二十年了,早前一直挺有定力,怎麼突然開始想女人了?——某個雪夜,廉加海坐在萬順啤酒屋裡,緊盯窗外馱滿積雪的倒騎驢,冷不防這樣問起自己。夾一筷子小冷盤,半杯散啤送下肚,他開始反思——老婆甩手走人那年,女兒廉婕小學還沒畢業,他一個人當爹又當媽。那會兒他還是個獄警,輪班不規律,一個禮拜至少兩天得住蘇家屯,沒法回家做飯,只能讓廉婕上爺爺奶奶家吃。可廉婕要強,眼睛幾乎快要看不見以前,對他說,爸,你教我做飯吧,洗衣服我已經沒問題了。他教女兒做的第一個菜是西紅柿炒雞蛋,一邊顛勺一邊哭,不敢哭出聲,不出聲女兒就看不見。他清楚,女兒那不是要強,那是懂事兒,心疼自己爹,知道他爹跟他爹的爹關係不好,不想讓自己爹總低聲下氣。廉加海老早年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有的親人,只是親在血緣上,實際上輩子興許是仇人,他自己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廉加海是家裡老大,下面有一弟一妹,從小到大,苦歷來都是他這個當大哥的吃,當兵幾年領的補貼全寄回家,弟弟娶媳婦他出錢,妹妹嫁人,嫁妝也是他包,爹媽咋就還嫌他做得不夠呢?弟弟妹妹後來過得都強過他,他碰上難處需要錢,咋就一個比一個會哭窮呢?這些問題,廉加海想不通就想不通了,只要認清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再指望家裡,那就把親人當同事處,誰也不該誰的,少來往就少計較,反倒豁然開朗。自己女兒自己養,他女兒比這個世上任何一家的孩子都懂事兒,這是福分,他得惜福。
不過也二十年了,他廉加海又不是唐僧,沒想過女人不可能,但也只是身體上想,不是精神上的,身體上那叫生理需要,不歸精神管,可以原諒。廉加海來萬順喝酒的歷史並不長,一年多前被幾個蹬三輪兒的老哥們兒領來的。這幫人愛往這呼堆兒,酒菜比別家便宜是一方面,主要是大落地玻璃正對北富舞廳,舞女們搔首弄姿地進進出出,白看不要錢,連吃帶喝,品頭論足,都當自己是選美比賽評委了,干過眼癮也值個兒——夏天就賺了,挨個露半拉胸脯,光兩條大腿,比菜下酒。不怪有人給這地方起了個缺德名,叫窮鬼樂園。廉加海剛來到樂園時已經入冬,沒趕上露肉,他就跟人喝酒打牌,塊八毛,玩兒得不大。可時間一長,廉加海尋思這不行,太耽誤掙錢,害他一天少送好幾趟嘎斯罐,越不掙錢,對女人越只能幹眼饞,惡性循環啊。沒等來年立夏,廉加海就再不來了。有嘴欠的編排他說,老廉啊,一天天數你最玩兒命,光知道掙錢,憋時間長了,蹬車不裕卵子嗎?適當得放鬆一下啊。廉加海反問人家,老婆沒了,跟誰放鬆?那人又說,咱哪個不是離婚的,全社會鬧逼荒,自己想辦法啊。廉加海又不傻,還明知故問,啥辦法?那人就說起順口溜兒來:想操逼,去鐵西,鐵西操逼最便宜,你問到底在哪裡,我說往西再往西。嘿嘿。廉加海說,這詞兒編得有毛病,一直往西那就到新民了,鐵西更靠南邊——他總整這假模假式的,在場的都看不過眼了,又跳出一個罵,真雞巴能裝先生。
廉加海確實是演戲,其實私底下早採取過行動,只是不好意思跟人提——這種事說到底還是隱私,隱私都不背人,那不活成動物世界了。準確講,廉加海確實是一路往西南蹬的,就快蹬出鐵西區了,停運的鐵路道邊,一排洗頭房入夜就亮起粉紅小燈。出來的時候,他腸子都悔青了,悔自己沒扳住,一百元花得太不值,省下來夠買外孫子要那套什麼忍者的文具了,外孫子剛上小學,吵吵要半學期了,他都沒捨得給買,裡邊十分鐘就敗禍沒了,關鍵花錢還買不痛快,中間那小姐一直偷瞄自己右眼,比膈應門口停那倒騎驢還明顯,鬧得他給錢時又把警官證亮出來,說自己眼睛是工傷,結果一屋仁小姐全樂了。
二〇〇五年的冬天,就在廉加海下定決心再不花冤枉錢以後,他愛上了一個女人,精神上的。
那個女人叫王秀義,六三年的,離婚帶個兒子,在中醫藥學院工作。廉加海想起來也笑話自己,人家連你叫啥都不知道,自己擱這單相思,還合計愛不愛情。自己十六歲當兵,五年沒見過幾個女人,複員回瀋陽,經人介紹認識了前妻,處了一年結婚,二十三歲就當爹。啥叫愛情?腳打後腦勺兒過日子的人,沒閑工夫思考這麼深刻的問題,再後來那日子過得更別提了:女兒治病,跟老婆打離婚,還債,下崗,告狀,女兒大了又要操心對象,一年年的比總理都忙,晃個神兒就老了。不過這一圈兒回想下來,一樁樁事自己都辦妥了,除了告狀還沒個結果——廉加海突然就悟明白了,為啥自己開始想起女人了?因為他再沒有那麼多事可操心了。外孫子已經上小學,蹦精蹦靈的孩子,長大指定有出息。女兒跟姑爺感情好得要命,小日子過得牢實,不欠賬就等於富裕,倆人又孝順,一直張羅叫他搬回去住。拿趙本山話講,還要啥自行車——就是在這麼個心情下,剛巧碰見了那個叫王秀義的女人,愛情把他給堵門口了。
愛情到底該咋談,廉加海外行。他第一次有衝動想跟人探討這個問題,可身邊跟誰探討都不合適。趕巧那天中午女兒叫他回家吃飯,專門給他買了一手店的豬爪。姑爺呂新開滴酒不沾,也不耽誤他喝高興,心血來潮,對廉婕說,你帶孩子上公園吧,晒晒太陽。廉婕最有眼力見兒,明白爺兒倆有話單嘮,領孩子出了門。廉加海給呂新開也倒上一杯,說,今天為爸破個戒,整一口。呂新開沒猶豫,幹了,說,爸,你是不有話要說?廉加海突然害起臊來,還繞彎子,沒啥,看你們過得好我就高興,你跟小婕感情咋這麼好呢?真讓人羨慕。呂新開隨口說,誰羨慕啊。廉加海說,我就羨慕。呂新開說,爸,你肯定有話,說吧。廉加海說,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呂新開說,你說。廉加海說,當初我拉攏你跟小婕好,你還罵我是騙子,後來見了人,咋就一下認準了呢?呂新開說,我還當你要說啥呢。廉加海又給呂新開倒一杯,來,你給爸講講。呂新開說,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就是感覺。廉加海問,怎麼個感覺?呂新開清清嗓子,說,就感覺想跟這個人過日子,不是處對象,是想要過一輩子。廉加海竟然鼓了個掌,說得好。那就算一見鍾情唄?呂新開嚇一跳,說,算唄,其實是二見。廉加海自干一杯,想說什麼又咽了。呂新開又補充一句,反正就是想對她好,想一直對她好。廉加海跟磕頭蟲似的點著腦袋,又給自己起了一瓶。呂新開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說,爸,你是不想老伴兒了?
廉加海之前同樣只見過王秀義兩次,一次在中醫藥學院的食堂,一次在人家裡。第一次,廉加海給食堂後廚換嘎斯罐,食堂管學生跟職工兩千來號人吃飯,嘎斯費得狠,大罐平均十天見底。那天是十二月頭,剛下過一場小雪,地滑,廉加海卸罐的時候摔了個屁墩兒。上二樓換好了罐,當時下午一點半,他一向都是這個時間段來,整個食堂沒人,就一個後廚的小伙兒招呼他。大罐太沉,正在大理石磚面上擰著圈兒撤呢,那個叫王秀義的女人,從賣飯票的窗口裡走了出來,手裡拎一塑料袋飯票,五顏六色,是她叫住了廉加海。她說,大哥,你後屁股髒了。廉加海回頭一看,哎呀。頭再轉回來時,兩張餐巾紙遞到了自己面前,她說,擦擦。廉加海像是接受命令,乖乖擦屁股,一直沒好意思抬頭,盯住女人鞋看,一雙半高跟的黑色小皮靴,挺時髦,但皮子薄,他猜裡面應該帶毛,不然這大冬天得多凍腳啊。擦完,廉加海才抬頭說謝謝,她的手又伸過來,把臟紙接了回去,沖他笑笑,走出了食堂。廉加海杵在原地,屁股後反勁兒地疼起來,心說,這女人長得可真好看。
第二次見到王秀義,是十二月尾,日曆快換下一年了。中醫藥學院的職工樓有三棟,都是老笨樓,就在校區里,嘎斯罐也歸廉加海。那天扛上五樓一家,門打開,竟是王秀義,應該是剛剪的短髮,有點兒像成方圓。她還是沖廉加海笑笑,廉加海鬧不清,她到底認不認得自己呢。屋裡收拾得立立整整,紅地板擦得亮,廉加海鞋底臟,正要換鞋,她說,不用換,沒事兒。廉加海啥也沒說,直接扛罐進了廚房,廚房也利索,大勺黑亮,菜刀跟剪子在釘子上掛著。拎起空罐正要走,一個男孩從裡屋出來,管她叫媽。男孩看樣子十六七八,長得一表人才,眉眼跟他媽一個模子扒下來的。男孩對廉加海點了個頭,說了句「你好」。等廉加海扛著空罐出了樓棟,才反過味兒來,自己都沒跟人孩子回問好,腦袋都想啥呢?亂了。全亂了。她這個年齡段,肯定結婚有孩子了啊,想他媽啥呢。
直到第三次見王秀義以前,廉加海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王秀義,還是聽衛峰講了才知道。
衛峰是廉加海以前看過的犯人,比廉加海小七歲,屬狗。八六年犯故意傷害進去的,八年,判重了。衛峰在號兒里那幾年,廉加海跟他處得還行,能聊幾句。衛峰一米七出頭的個子,一點兒不起眼,可骨子裡那勁兒挺瘮人,平時不惹事兒,但也絕不認虧吃,死刑犯照樣兒不怵。進去之前,衛峰是車筐廠的一個普通工人,出來以後,找不到工作,開過一段大貨,又因為跟人打架被辭了,再後來託人留在了中醫藥學院燒鍋爐。就前兩年,廉加海跟衛峰在青年公園碰上,倆人都挺感慨,喝了頓酒,一來二去,衛峰牽線,廉加海提著兩盒月餅加三條煙敲開後勤科長家門,中醫藥學院的嘎斯罐就都被他包了,打那乾脆把收瓶子的活兒給撂下,忙不過來,鉚勁送罐。廉加海為表謝意,給衛峰也拿了兩條煙,衛峰沒要,最後單喝了頓酒。廉加海覺得這人挺仗義,能處。本來自打下崗以來,身邊也沒啥朋友了。
鍋爐房就在職工樓底下,廉加海從樓里出來,屁股坐上倒騎驢又下來了,拐兩步進了鍋爐房。他跟衛峰也有小半年沒見著了,應該瞅一眼。鍋爐房不小,但向來只有衛峰自己。矮平層黑茫茫一片,水蒸氣燙臉,地上跟空氣里全是煤渣子,火苗從閉不嚴的大鍋爐門裡擠著往外躥。鍋爐後的角落裡吊下來一個黃燈泡,下面一張小木桌,一個破躺椅,還有一地的煙頭,那就到衛峰的地盤了。衛峰斜窩在躺椅里,臉上蓋著毛巾,身上就一件襯衣,跟蒸桑拿似的,連人帶毛巾都是黑黝黝,誰要不知道這有個人,能給嚇一跳。桌上擺著四盒菜,有紅燒肉,還有炸刀魚,三瓶大綠棒子空了,還有一瓶剩一半。廉加海發現照之前多了一把帶靠背的小木凳,學生用的那種,坐下說,整挺豐盛啊。衛峰臉隔著毛巾說,喝點兒啊?廉加海說,不了,一會兒還得接孩子放學。衛峰扯下毛巾,額頭一層汗,身子始終一動不動。廉加海握了握剩的那半瓶啤酒,說,這都熥熱乎了,我看節目里說,喝熱啤酒對腎好。衛峰說,好不好能咋的,操,還能用得上是咋的。廉加海問,忙不最近?衛峰說,奇了怪,這兩天總想起老孫。廉加海說,咋的呢。衛峰說,我合計這逼到底是不是個精神病。廉加海又說,咋的呢。衛峰說,誰家正常人寫詩啊。廉加海說,也不能這麼說,那是挺智慧一個人,有大文化。衛峰說,那天突然想起來,他在號兒里寫的一句詩,他天天寫,天天念,我就記住了一句——我是個只存在於冬天的人——媽了個逼,這不就是說我呢嗎?廉加海在心裡品了品,還是說,咋的呢。衛峰說,夏天還燒雞巴鍋爐。
廉加海馱空罐回去的路上,一直頂著風,只好開了馬達,多少心疼油。風好像從多年前就認識他,可風不會老,這挺不公平的。他想起在深牢大獄裡工作的年月,自己跟犯人又有啥區別呢?都是在高牆裡吃喝拉撒,只不過犯人不下班罷了。衛峰說的老孫,是個奇人,一個遼大中文系的老師,一個詩人,一個死刑犯,四十歲那年殺了自己老婆,八九年判死刑。他堅稱是誤殺,上訴兩年,最後還是維持原判。離執行不到半個月的時候,人跑了,越獄。具體怎麼實施的,成了謎,因為人最後被擊斃在棋盤山上,問不著了。老孫跟衛峰住同一間號兒,兩年時間,每天就是寫詩念詩,一屋子都挺煩他,打又懶得打,臭知識分子,要死的人了。老孫越獄當天,幸虧不是廉加海值班,不然他現在就不是被下崗,是被開除公職了。當時是秋天,城裡一半的警力都去追老孫了,廉加海這幫獄警也被領導拎去局裡訓,人到底咋跑的?能跑哪兒去?丁點兒線索都沒有?人跑了五天,最後沒想到是衛峰立了個功。他主動找廉加海彙報,說老孫跑之前,一直跟他提棋盤山。衛峰不愛搭理,他就自己在那嘚咕,說啥玉皇大帝在那落了一盤棋,大運壓在底下,棋子千年不挪,他要挪一挪。廉加海趕緊跟領導彙報,反正都火上房了,派兩隊人馬包圍棋盤山,人還真藏山頂上了,身上就帶一把大斧子,拒捕,一槍給打死了。最後衛峰因為立功,減了一年刑,出來以前,他對廉加海說,我得感謝老孫,我猜他肯定是個好老師,談問題一點就透,操。
送完了外孫子,廉加海蹬著空倒騎驢,回到自己租的小單間,吃口飯,洗一把,躺上床,從脖頸子酸到腳後跟,天天如此。廉加海使勁兒先把老孫給忘乾淨,才能開始梳理下午衛峰跟他講起的關於王秀義的那些情況。王秀義當姑娘的時候挺不省心,天天混西塔,處了一個鮮族對象,婚也沒結,就懷上孩子,生下來沒兩天,那男的就跑韓國去了。她這段歷史,中醫藥院里的人都知道,連衛峰也總聽人提。衛峰說,得虧落了個好兒子,學習特別好,在省實驗念書,全連拔尖兒,給他媽長了臉,院里也就沒人敢再多講究。尤其那幫有孩子的大學老師,自己文化挺深,孩子學習啥也不是,打心眼兒里嫉妒。廉加海心說,懂事都是天生的,跟咱家小婕一樣。衛峰還透露個情況,說王秀義有男人了,就這兩年工夫。廉加海嘴上說,你了解不少啊,實際心裡反思,他上門時候咋沒發現屋裡有男人生活的跡象呢?以他的職業底子來講,不應該啊。估計還是太緊張,眼睛順一條線進出,左右沒好意思多瞟。那是個啥樣的男人?衛峰說,社會上混的,叫郝勝利,在北市挺有號。廉加海還問,倆人結婚了還是搭夥過呢?衛峰終於不耐煩了,你打聽她啥意思,有想法啊?廉加海嘴硬想往回掰,反問,那你咋知道這麼清楚?衛峰說,我在這院十來年了,啥不知道?後又追了句,說了你都不帶信的,我倆天天見面,操。
過完春節,二〇〇六年正好踏入二月份,廉加海也有整一個月沒再見到王秀義了。大年初三,「二助會」的藺姐來了個電話,問他今年上北京打算啥時候動身,這回去八個人還是十個人,另外會費吃緊,是不是該齊錢了。廉加海心不在焉,支支吾吾,一會兒說下個月,一會兒又說過了十一,齊錢的事讓藺姐做主,自己都行。藺姐問他,你沒事兒吧?廉加海說,沒事兒,一切正常。藺姐又問,要不咱們幾個骨幹出來吃頓飯啊?投票決定。廉加海又說,都行。他再就不說話了。藺姐可能也覺得沒意思,電話就撂了。「二助會」的全稱是「二監獄蒙冤職工互助會」,廉加海是會長,藺姐是副會長。藺姐對自己有意思,廉加海心裡清楚,所有蒙冤職工都知道,他自己愣裝了好幾年傻。但話說回來,他們這些個骨幹成員,從十年前開始一起上北京,早時候一年兩三趟,慢慢歲數都大了,老靜坐腰不行,後改每年固定一趟,總有幾天同吃同住,在火車站前的小旅店裡扇撲克一扇一宿,感情比上班那會兒更深了。「二助會」最開始就是廉加海牽頭組的,當初最激進的也是他,如今狀告了這些年,還是沒個結果,他心裡有愧,對不住這幫老哥們兒姐們兒。他甚至想過放棄,要不認了吧,人一直不願從舊夢中醒來,新生活的大門也將永遠沉睡。這不是他說的,這是他在一本書里看的,能寫書的人,肯定比他活得明白。認慫也是種智慧。
初八中午,廉加海回女兒家吃了頓餃子,豬肉酸菜餡兒。他活兒也不忙,下午蹬車路過北市,車把一歪,順道就拐來萬順門口,果然有兩個蹬三輪兒的老哥們兒正喝呢,隔落地玻璃沖廉加海招手。廉加海這趟來是帶目的的,不喝也不吃,上來就跟倆人打聽郝勝利。歲數大的那個,早年在社會上瞎混,還真知道。廉加海給他點了顆煙,聽他講,郝勝利小名三利子,家裡哥兒仨,他是老小,八十年代就在北市這片兒混,人高馬大,打架下手賊黑,嚴打那陣子犯過事兒,躲南方去了,九幾年才回的瀋陽。廉加海說,難怪,要是蹲過號兒,我不該沒聽過。那人又說,現在當老闆了,有個拆遷隊,沒少劃拉錢。瀋陽從東拆到西,遍地人家金礦。你打聽他幹啥?廉加海隨口說,打過交道。那人咂吧一嘴,給人家打工啊?你是夠狠還是夠惡啊?吹牛逼吧。廉加海不樂意聽了,提高音說,我白道他黑道,自古黑白不兩立,操。那人看看他說,你吵吵屁啊。
背起人來,廉加海是真自卑了,於是又下定了決心,北京還得去,狀還得告,說死必須恢復公職,不然真被郝勝利給比下去,太他媽窩火了,那不就是個大流氓嗎?那麼溫柔的一個女人,怎麼能跟大流氓好呢?可論實際的,人家掙大錢,自己蹬三輪兒,還瞎一隻眼,掰掰手指頭,哪樣比得過?除非自己穿回那身警服,站到王秀義面前——他一直自信自己穿警服挺帶勁的,國徽頂腦袋上就是壓人。愛情叫人沖昏頭腦,這話不假,不過自己姑爺也說了,愛誰就是想對誰好,想一直對那個人好,單論這一點,跟錢沒太大關係。
從二月中開始,廉加海棉襖胸口裡一直揣著兩副女士鞋墊,他看電視購物買的,納米發熱,八十八一副。他買兩副,因為怕目測不準,小的一副三六,大的一副三八,大了可以裁,再小咋也小不過三六吧,總有一副能用。可轉眼都二月底了,學生還沒開學,中醫藥的食堂只供值班的人吃飯,用氣省多了,想要見到王秀義,只能指望她家裡罐用完那天——她家裡要真住了個大男人,外加一個正長身體的大小夥子,做飯用氣應該不慢吧?廉加海心裡躁得慌,腳底下都蹬不順溜兒。最近他每三天就換身乾淨衣服,就怕突然接到王秀義家的電話——上次從她家出來,廉加海特意把號碼存手機里了,這個心眼兒動了很正常,可那號碼再也沒響過一下,心思全白費。他也不是沒想過打電話過去,但那就太明顯了,得找個由頭。坐在青年公園門口,廉加海雙手捂住一個煎餅果子暖手,猶豫再猶豫。心思亂的時候,廉加海就愛來青年公園坐坐。廉婕剛上小學時,最喜歡來青年公園,那會兒廉加海跟老婆感情也還不錯,主要因為女兒當時眼睛還好好的。一家三口在湖上劃小船,船是廉婕吵吵坐的,可一上去就暈船,頭枕在廉加海大腿上睡著了。廉加海輕輕地搖槳,怕驚醒女兒,最後乾脆任船被風趕著漂,晃晃擺擺,像三口人的搖籃。當時廉加海以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平靜,安穩,一點點波瀾,四周望得到邊。
煎餅果子吃到一半,電話還是打了過去。嘟聲響那幾下,廉加海抓緊把嘴裡嚼的咽了,調整呼吸,撒謊不是他強項,心裡突突怕露餡兒——那邊接起來,幾秒鐘沒聲。廉加海搶先說,你好,我是給你家換嘎斯罐那個,沒啥事兒,就是上回去換罐的時候,發現你家管子有點兒漏,不知道咋的今天突然想起來,提醒一下,趁早換了安全,要是嫌麻煩,我幫你換也行,本來一會兒也要去你們院,就這事兒。那邊騰了幾秒,傳來說,你來吧,謝謝。——是那個男孩的聲音。
下午四點,廉加海把倒騎驢停在樓下。肩上少了罐,廉加海覺得自己腳步都輕快了,他站在門口,沒有直接敲門,拍拍立整身上衣服,此時門自己開了,還是那男孩。男孩說,你好,請進。廉加海說,你好。進了門,廉加海一眼就發現了腳墊上那雙男人的皮鞋,是雙大腳。再往裡看,一個玻璃煙灰缸翻在紅地板上,煙灰鋪散一地——準確說應該是砸上去的,因為地板上多出一個大坑,上次來時沒有。男孩主動說,不用換鞋。門關上,廉加海才看見沙發上坐著的那個男人,留個毛寸,腦袋挺圓,虎背熊腰,光看腿至少就有一米八多,應該是郝勝利了。他正在看電視,手上煙灰直接往地上彈。廉加海沒再多看,被男孩引著來到廚房,蹲下去裝模作樣地檢查起膠管。男孩站在身後問,漏嗎?廉加海說,多少有點兒,老化了。男孩問,要換新的嗎?廉加海說,今天過來得趕,沒帶管子,你家有膠帶嗎?男孩說,有透明膠,行嗎?廉加海說,那不行,虎皮膏藥有嗎?
男孩在沙發旁的斗櫃里翻東西時,廉加海就守在廚房裡偷看——郝勝利連瞄都沒瞄過男孩一眼,但他也沒有在認真看電視,播的是《武林外傳》,自己外孫子也愛看,逗樂的,可郝勝利連笑都沒笑過一下,眼睛裡明顯有其他的事在轉悠。男孩拿著一貼膏藥回來,廉加海才注意到,男孩的嘴角跟眉骨上一青一紫兩小塊,不細看不明顯。廉加海自己摘下頭頂掛的剪子,膏藥裁一半,膠管介面纏一圈兒,擰開煤氣,湊鼻子假裝聞聞。男孩問,好了嗎?廉加海說,應該沒事兒,能湊合。臉咋整的啊?男孩眨了兩下眼,說,磕的。廉加海說,你媽沒在家呢。男孩說,出門了,多少錢,叔叔?廉加海起身說,不用了,再有問題,讓你媽給我打電話。男孩點點頭。廉加海往門口走時,趕上郝勝利起身進廁所,兩人擦身而過,郝勝利猛過自己一頭,腦袋左邊掛著條一揮多長的大疤痢,從太陽穴拐到腦頂,像只螟蚣伏在草窠里。從進門到出門,廉加海就沒被他正眼瞧過一下。
兩副鞋墊一直沒送出去,廉加海就一直隨身揣著,轉眼又進了三月。那天,「二助會」的骨幹們終於聚起吃了頓飯,在興工街的甘露餃子館,一間小包房生擠下十一個人,廉加海跟藺姐坐主位,肩膀挨肩膀,不知道的進來,以為倆人辦二婚呢。菜沒等上齊,投票已經決定,過了五一就上北京,為節省會費,這次只出六個人,住五天,廉加海跟藺姐在名單里雷打不動。廉加海沒發表任何意見。飯桌上,他也沒怎麼說話,聽別人扯閑篇兒,發現這幫人一年比一年愛嘮過去上班的事了,主要集中在那八十二個蒙冤職工身上,誰誰老婆跟人跑了,誰誰在五愛街掙著錢了,誰誰孩子結婚酒席寒酸了,好像彼此的生活還緊密聯繫著,哪怕一年也見不了兩回面。一頓飯從上午十一點吃到下午四點,回回都這樣。那天廉加海話沒說幾句,酒喝了不少,最後實在坐不住了,先走的。藺姐非留他多坐會兒,廉加海說還得接外孫子去,留下一百塊會費,就跟大伙兒拜拜了。不過那頓飯也算沒白吃,聽大老劉提起來,目前有個種樹的俏活兒,一個月給開一千八,還管住,就埋頭種樹,叫「萬里大造林」,他自己計劃開干。之前廉加海在電視上見過,明星做的廣告。一千八算不少了,滿打滿算比自己送一個月罐還多點兒,確實可以考慮。
跨上車座,腦門兒給風一吹,廉加海比剛才迷糊了,左眼都重影兒,車一直往右邊順拐。右邊這隻狗眼,估計該換了,大夫說過,這玩意兒能挺個五六年到頭兒了,過期了就得拿掉,要不就花錢換個晶體的,雖說也還是擺設,總比空落個眼眶嚇人強。廉加海合計,等錢富裕再說,先將就著用,也不耽誤啥。騎到了二經三小學門口,廉加海一身酒味兒,怕孩子聞見,猛灌了兩口隨身的茶水。放學鈴一響,他的外孫子呂曠,第一個飛奔出校門,三兩步蹦上車板,催他快走。廉加海一邊發動馬達,心裡一邊樂,他明白啥意思,這孩子臉皮薄,還是怕被同學瞧見。一年級都上第二學期了,原來這個坎兒還沒過去呢。坐上倒騎驢,呂曠的臉永遠只向前看。廉加海發現他棉襖倆胳膊肘一邊磨一個洞,像在地上蹭的,就問,沒跟同學打架吧?呂曠臉也不扭,說,沒有。廉加海又問,現在還有人欺負你嗎?呂曠說,沒有。廉加海心裡也難受,呂曠打小冒話早,廉婕教他背首詩,扭臉工夫就會,這麼聰明個孩子,不說生在金窩銀窩,哪怕是條件能算上普通的家庭,將來的人生路也好走得多。沒辦法,誰跟誰湊一家是天註定的,好賴最後還得看他自己。廉加海一個酒嗝兒湧進嘴,憋氣又給頂下去,說,曠曠,要是實在忍不了,就打回去,大小你也是個男子漢。姥爺理解。呂曠終於回了一下頭,沒說話,又把頭轉過去,繼續迎著風。
第三次見到王秀義,是廉加海自己爭取的。開學沒過幾天,他接到中醫藥食堂要罐的電話,專門掐中午十二點半到的,食堂里全是人,廉加海在地上斜著滾大罐,左右還得躲著人,後廚的小伙兒走出來幫他,四隻手抬起走。小伙兒問他,今天咋趕這點兒來?廉加海說,我也排不開,以後可能都這點兒來。小伙兒說,這麼多人,砸了誰腳你負責啊。廉加海說,我加小心就得了。換好,廉加海一個人轉著空罐出來,故意拐兩個彎兒,假裝路過屬於王秀義的窗口,抬頭才發現「飯票口」改貼了「飯卡口」,原來是鳥槍換炮了。窗口外,陸續有人拿飯卡朝充值機拍上去,王秀義坐在裡面收現金,嘩一聲,交易完成。廉加海注意到,王秀義對每個人都會微笑,熟人還會打聲招呼,實招人待見。他趁有一小段沒人時,鼓足勇氣來到窗口前,王秀義伸手正準備接錢,他從懷裡掏出兩副鞋墊,塞進窗口說,給你買的。王秀義定住兩秒,是你啊,大哥。說完又那麼笑一下。廉加海忘了笑了,說,一副大點兒,一副小點兒,但願能合適。王秀義眼睛轉著,見廉加海後面排了人,收進鞋墊,說,謝謝啊。廉加海說,那我走了。王秀義起身叫住他,大哥,要不你在樓下等我會兒,二十分鐘下班。廉加海點頭,臨下樓前,空罐差點兒被他忘在原地。
都快一點半了,王秀義才下樓來。廉加海站在樓門外,凍得直跺腳。王秀義小跑著上前,說,你咋不在一樓大廳等呢,真死心眼兒。廉加海說,沒事兒。王秀義說,我以為今天能早呢,不好意思。廉加海還說,沒事兒。王秀義說,我請你喝杯咖啡吧。廉加海說,啊,都行。其實他第一反應是,地方離多遠?近就走著去,遠了,說死也不能叫人家坐倒騎驢啊,不行打個車。正合計著,王秀義說,不遠,坐我車吧。
市委對面的避風塘,廉加海平時總路過,一幫小年輕在裡面搞對象,自己從沒進來過,屁股坐下都分不開瓣兒。王秀義買了兩杯咖啡,廉加海喝一口,不知道說啥。王秀義又笑了,嫌難喝?廉加海說,第一次喝。王秀義說,你這人挺實在。廉加海不說話。王秀義說,我兒子跟我說了,那天你上我家去給修管子,都沒要錢。廉加海說,小意思。王秀義說,都沒問你貴姓呢。廉加海說,免貴姓廉,公正廉潔的廉。王秀義問,為啥給我買鞋墊啊?廉加海嘴又笨了,扭捏兩下說,我看電視上說保暖效果好,納米發熱,對女人好。王秀義笑了。廉加海問,笑啥呢?王秀義說,這都三月份了。廉加海說,也是,用不上了。王秀義說,又不是不過冬天了,來年能用上。廉加海點了點頭,又喝一口咖啡,真挺難喝。王秀義說,我三六的腳,三八那副你帶回家給嫂子吧,別白瞎。廉加海說,離多少年了。王秀義說,咱倆一個情況。廉加海差點兒脫口而出說我知道,但他拐個彎兒說,自己帶孩子,咱倆一個情況,我女兒跟我大的。王秀義說,我兒子就是我的命。廉加海說,你兒子真有教養,你不容易。王秀義說,說實話,都是天生。廉加海說,沒錯,沒錯。
兩個人在避風塘坐了不到半個點兒,王秀義又開車順廉加海回中醫藥取倒騎驢。車啥牌子,廉加海不懂,好像叫馬什麼達,標兒像個小燕。大紅色車,挺配她。車是郝勝利給她買的。廉加海就記住這個了,王秀義說了兩遍——他對我挺好。這句再往後,廉加海耳朵像是漏風了,腦袋裡沒留下幾個字。原來她跟郝勝利認識多少年了,郝勝利腦袋裡鑲那塊鋼板,就是為她拚命落下的。話不用再多說了,啥意思還不明白嗎?為啥非要出來喝咖啡說?人家心裡都有數兒,給個台階好看,他懂。王秀義故意往這個話題上拐的時候,其實還挺刻意的。廉加海坐在車裡,有股香味嗆人,加上剛才那幾口咖啡喝得心慌,直噁心。雖然還有句話,廉加海憋在心裡,也只能當自己忘了。
天猛地暖和起來,一場春夢也該結束了。來去匆匆的。三月中的某天,廉加海扛罐上樓時把腰給閃了,在家躺了兩天,也沒敢跟女兒和姑爺說,撒謊自己有別的事忙,得他倆自己接孩子了。閃腰也不是頭一次了,可這一次,廉加海感覺自己老了,老到希望的大門只是朝他微微敞開一道縫兒,立馬又關死了。原來希望這東西,也是見人下菜碟。躺床上看了兩天電視,廉加海一共打過兩個電話,一個打給藺姐,簡單問了兩句齊會費的情況,果然有人裝死不交錢,能理解,都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唄。第二個電話,打的是「萬里大造林」項目的諮詢熱線,問一下種樹都要啥條件,聽動靜對面是個小姑娘,挺客氣,說啥時候想過來都行,只要有基本的勞動能力,別的沒要求,最後把廉加海手機號記下了。
重新下床的第一天,是禮拜天,廉加海給中醫藥職工樓一家送完罐下來,見隔壁棟口前停了一輛警車,正是王秀義家那棟。巧的是,其中一個警察自己還認識。廉加海叫住剛下車那個年輕的,鄭羽?對方嚇一愣,細瞅瞅才反應,廉叔?你咋擱這兒呢?廉加海說,這三棟樓的罐都歸我管。鄭羽點個頭,啊。廉加海問,辦案呢?鄭羽說,啊。廉加海主動說,那你忙去吧。鄭羽又問,廉婕挺好的啊?我聽說結婚了。廉加海說,孩子都上小學了,挺好的。鄭羽點頭,說,挺好就好。廉加海反問,你呢?鄭羽說,結婚了。廉加海說,有孩子了嗎?鄭羽說,媳婦剛懷孕。廉加海說,恭喜啊。鄭羽說,謝謝叔,哪天我上家看你去。說完他就被歲數大的那個警察催著進樓棟了。廉加海明白,最後那句就是客套,那心裡也挺熱乎。鄭羽是個好孩子,他過得好也是應該。
鄭羽是廉婕的初戀。雖然倆人也是廉加海猛撮合的,但人家本來就是小學同班同學,自己曾經就有那意思,他只是添把柴。廉加海跟鄭羽他爸老鄭一起當的兵,老戰友了,兩家知根知底,老鄭也沒反對。廉婕跟鄭羽都二十歲那年,倆人約了三次會,就算正式好了,當時鄭羽還在刑警學院上學。處了半年,有一天廉婕回家跟廉加海講,鄭羽自己說從小就喜歡她,她不敢信。廉加海說,那有啥不信的,鄭羽不像撒謊的孩子。本來挺好一段緣分,直到半年後鄭羽把廉婕領回家吃飯,他媽死活不同意,刀架自己脖子逼倆人分手。廉婕回來,哭了半個月。結婚以前,跟鄭羽那段就是廉婕唯一的一次戀愛。結婚以後,廉婕給呂新開講過,呂新開不是小心眼兒,反倒跟廉婕開玩笑,孤兒有孤兒的好,人生大事,自己拍板,誰的窩囊氣也不受。呂新開說這話時,廉加海也在場,他心說,這個姑爺自己沒看走眼,老天對他們父女倆不賴。
廉加海站在王秀義家樓下,突然上來直覺,實在忍不住想求個對證,於是就進了鍋爐房。衛峰正往爐子里一鍬一鍬添煤,見廉加海來了,又鏟了兩鍬,關上了爐蓋子,煤渣子繞著他周身飄。廉加海說,忙呢啊。衛峰說,咋的了。廉加海說,來警察了。衛峰放下鍬,說,又來了?廉加海說,誰家出啥事兒了?衛峰說,找王秀義的。廉加海早知道自己感覺對,也沒太意外,問衛峰,她咋的了?衛峰說,郝勝利失蹤了,媳婦報的案。全院都知道。廉加海心裡揪了_下,問,郝勝利有老婆?衛峰說,兒子都上大學了。廉加海問,啥叫失蹤了?衛峰說,一個禮拜不見人了,他媳婦跟警察咬死說是王秀義給拐跑的。廉加海問,實際呢?衛峰說,誰知道,操。
三月底的某天,大概是整個月天氣最好的那天,廉加海一大早又給「萬里大造林」的熱線打了電話,約好下午去看地。那片地——準確說是兩塊地,中間夾著國道,來去最多的是大客跟大貨,放眼四周再無他物。廉加海第一眼挺喜歡這個地方,不知道為啥,讓他想起當兵那幾年,駐在山裡,站崗的時候,眼前就是一片空地,生滿野草,經常有黃鼠狼和野豬路過,它們偶爾也停下腳來,看一眼廉加海。銷售的小姑娘問廉加海,大爺,你身子骨還行不?廉加海說,沒問題。小姑娘說,人可能得住這兒。廉加海,挺好的。小姑娘問,大爺你還有啥問題嗎?廉加海想想,問,平時有領導檢查嗎?小姑娘笑了,說,沒有。廉加海說,那我種給誰看呢?小姑娘說,大爺,樣板間知道不?廉加海說,知道。小姑娘說,我以前賣房子的,打個比方,大爺種這十畝地,就等於樣板間,雖然樓還沒蓋好呢,但是萬一別人想看房,咱得能拿出房給人看。跟這十畝地一個道理。你種一棵樹,背後其實是一百棵樹。一百個人一起種,背後就是一片大森林,懂了嗎?廉加海說,懂了,以點帶面。小姑娘說,大爺真有水平。沒問題的話,隨時可以過來,一車樹苗下周就到。
蹬回市裡的路上,廉加海腰疼得厲害,後悔剛才坐小巴來好了,回去還能搭小姑娘車給他順回去。廉加海想,既然決心種樹了,乾脆就把倒騎驢賣了吧,幹完這禮拜,以後就不送罐了,用不上了。他又想,從今往後,再也不會見到王秀義了吧?郝勝利到底跑哪兒去了?那女人的命可真苦。可惜自己沒本事,不能給女人托底的男人,就別把愛不愛的掛嘴邊了。廉加海感覺自己終於想通了——如果不是因為自以為是,他也不至於冒出要跟王秀義做個永別的念頭。
廉加海給自己安排的那場永別,在四月十一號。日子本身沒什麼特殊意義,他只是在難得睡了一個大懶覺醒來後,突然就想起了王秀義,趁著還沒完全清醒,壯膽去電話,得知王秀義當天輪休在家。電話里,他對王秀義坦白,自己以後不送罐了,他要去城市的另一頭種樹了,手頭正好剩最後一滿罐,就當送個人情,不要錢。王秀義沒拒絕。廉加海等不及爬起床,洗了把臉,才算是醒徹底了,他對著鏡子反問自己,為啥非要再見一面呢?留點兒念想不好嗎?思來想去,只能勸他自己,好像還有話必須得說,那話跟愛情沒一個字關係。
路上,廉加海感慨,當天的天氣挺合適,陽光不烈,雲薄薄一層,風也微微的。車板上唯一的一罐嘎斯,是廉加海為自己準備的信物。到了王秀義家樓下,扛罐上五樓,家門大敞著,兩個工人在撬地板。廉加海站在門口,王秀義還是沖著他笑。廉加海說,是不是趕的不是時候?裝修呢?王秀義說,沒關係,進來吧。廉加海穿越被炮轟過一樣的客廳,進廚房換好新罐,手上掂量下舊罐,至少還剩一半。廉加海說,這半罐你要留下也行。王秀義說,拿走吧,家也沒地方擺。廉加海問,兒子呢?王秀義說,再有倆月就高考了,住校比家裡清凈,正好趁這工夫整整地板。廉加海問,人還沒找到嗎?王秀義說,找人歸警察,我不找了。想走的人,你也留不住。廉加海說,是姓鄭那個警察吧。王秀義眼睛瞪大一圈兒,說,你認識啊。廉加海點頭,說,老相識了,我以前也是警察,之前沒跟你提過。王秀義說,確實沒提過。之前咽回去的話,廉加海猶豫再三後,還是吐出了口——郝勝利打你兒子,你是裝不知道,還是真不知道?王秀義捋了一下劉海兒,眼神越過了廉加海,她說,我兒子是我的命。廉加海沒話說了,該明白的都明白了,但最後還是撂下一句,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你多保重。沒等王秀義說再見,他就轉身下了樓。
與王秀義永別後,廉加海扛著半罐氣走出樓棟,都撂上倒騎驢了,就最後那下寸勁兒,腰又閃了一把,這次他聽見咔吧一聲,疼到鑽心,扶緊車座緩了會兒,動彈還是費勁,原地合計半天,決定去鍋爐房裡先坐會兒,歇口氣。廉加海進去,喊了兩聲衛峰,沒動靜,他忍著疼,一步步蹭著往深了走,想去找那把學生凳。經過大鍋爐時,腳底下踩了一褲腿爐灰,低下頭看,鍬橫著,他又叫一聲,仍沒人應。廉加海回味,剛好像有道銀光在灰黑中抓了自己一眼,於是左手撐腰,身子一寸寸地抻著勁兒往下蹲,右手探進那堆爐灰里扒拉——第一眼不確定那是個啥,可能是個水壺蓋,也可能是個厚易拉罐一不對,那是件比那些都扛燒的金屬。光太暗,廉加海蹲在地上一時辨不清楚,一時又起不來身——最後竟是衛峰的眼神令他剎那間拐了心眼兒——啥時候進來的?衛峰從角落裡鑽出來,面色暗紅,不知道是火烤的還是剛喝了酒。他盯著半蹲在地的廉加海追問,你蹲那幹啥?廉加海反問,忙活啥呢?衛峰說,停暖好幾天了,掏掏爐灰。廉加海說,正好想跟你要點兒。衛峰問,要這玩意兒幹啥?廉加海說,我現在種樹了,都說爐灰能養土,樹長得快。
撐飽四大編織袋的爐灰,衛峰幫著在車板上堆好,保證車板前後平衡。廉加海咬牙跨上去,腰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衛峰問,你這德行能行嗎?廉加海說,沒問題,進去吧。衛峰沒進去,一直站身後望著他蹬出了院的南門。等拐上了街,廉加海才把車停在道邊,揉著老腰喘粗氣。就是在他剛剛把東西偷偷揣進褲兜兒的那一刻,隔著布料的觸覺令他意識到——那不是一塊普通的鋼板,那是一塊鈦合金板,醫用,當年廉婕她爺爺火化完推出來,胯里裝的那個假股骨頭就是這種烏銀色,燒不化,掂手裡輕飄兒,比鋼輕一半。廉加海叫不準衛峰剛剛到底有沒有看見,他也來不及想更多,職業病告訴自己,該有說道的事,必須有個說道。隨後他掏出手機,給鄭羽打了個電話,沒接,也不知道換沒換號碼,改發了一條簡訊,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後,咬緊牙繼續蹬。
他的腰好像被一雙巨手給掰折了。廉加海不確定自己還能蹬多遠,當他第一站路過敬康按摩院時,乾脆把倒騎驢停下來。他朝屋裡喊了兩聲廉婕的名字,等了兩分鐘,女兒從門內慢悠悠地走出來。廉婕問,爸你咋來了?廉加海說,順路,看看你。廉婕說,我挺好。廉加海說,忙不?廉婕說,一般,正打算買肯德基給曠曠送去呢。廉加海說,爸拜託你個事兒。廉婕笑起來,啥事兒啊?還整這客氣。廉加海從褲兜兒里掏出那塊板,拉過廉婕的手,塞進她手心。廉婕看不清,問,這啥啊?廉加海說,鄭羽還記著吧?廉婕說,說啥呢,當然記著,你跟他咋了?廉加海說,我剛才給他發了簡訊,說好去找他,但我有事兒過不去了,你幫我把東西交給他,瀋河分局知道在哪兒吧,離青年公園不遠,你打個車去。廉婕說,爸,你沒瞎摻和啥事兒吧?怎麼還跟鄭羽聯繫上了?廉加海感覺自己的腰可能廢了,噘起嘴說,他辦案子求我幫個小忙,順手的事兒。廉婕笑說,不信,吹吧就。廉加海說,不撒謊。待會兒一定打車去。廉婕低下頭說,也不知道你們這是唱哪齣兒,我都多少年沒見過鄭羽了。廉加海沒在聽女兒說話,他腦袋裡正盤算,待會兒等廉婕進了屋,他就把倒騎驢停衚衕里,打輛車上骨科醫院,拍個片子,他真的是多一下也蹬不出去了。廉加海繼續說他自己的,他說,今天我接不了曠曠了,我想,往後我也就不去了,讓他自己坐車就行,曠曠那麼聰明,離家也不遠,我想他丟不了。廉婕眨眨眼,問,爸,你到底怎麼了?廉加海說,我也得替孩子想,我確實給他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