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篇
家中經濟緊張,學期結束後,庄圖南沒有立即回家,而是留在了學校,看能否再找幾份家教掙錢。
庄超英打了個電話給他,提議他回蘇州找家教,庄圖南一口回絕,「回蘇州後,肯定就是幫愛國愛華補習了,沒準還要出他們的伙食費,以前無所謂,現在爸媽都發不出工資,我還是留上海想辦法找家教。」
庄超英放下電話,啞口無言。
還沒等庄圖南找到家教,他接到了系裡阮教授的緊急工作任務——去平遙古城做測繪。
阮教授臨時召集了一批留校的學生,在系投影室里開了一個緊急動員會,「周邊的幾座古城,介休、太谷都拆了,平遙縣也急了,正大興土木建設新城,按平遙縣現有的規劃,古城中心建廣場,造環形交叉口,修商業大街,按這個規劃,古城就完了。」
牆壁上出現投影照片,室內一片吸氣聲,阮教授道,「對,這就是平遙的現狀,30多棟明代建築、100多棟清代建築已經被拆了,古城西邊的城牆也拆了一個大口。」
系主任董教授道,「阮教授得知消息後立即趕到了當地,去相關部門活動要求停工,山西省建設委員會規劃處的處長是阮教授的學生,他幫阮教授爭取到了一個月的時間,山西省建設委員會同意停工一個月,讓同濟再做一個新規劃。」
董教授補充,「阮教授希望系裡送一批優秀學生去平遙,測繪,畫平面圖……,我從成績單上挑出了你們……」
阮教授沉默了一下,「山西省並沒有許諾一定用同濟的新規劃,有可能忙了一個月,最後是無用功,山西省沒撥款,平遙縣政府意見很大,更不可能給錢,系裡撥了3000元做經費,只夠同學們的路費和吃住開銷,這次的任務是義務勞動,沒有補貼,而且條件差,時間緊……」
阮教授道,「我再重複一次,這是義務勞動,而且很有可能是無用功,只能說盡人事聽天命,願意去的同學來我這裡報名,我看過你們成績單了,測繪都沒問題,只是還有一個要求,要會騎自行車。」
庄圖南第一次這麼慶幸他有林棟哲這個小弟——他惴惴不安地打電話回家,接電話的黃玲很為難,「圖南,你爸夜校這幾天考試,媽要上班,鵬飛回貴州了,家裡沒人能來上海啊。」,庄圖南本以為沒戲了,但過了一會兒,他接到了林棟哲的電話。
電話里,林棟哲嗷嗷叫,「老大,我和我爸媽說好了,我坐明早第一班車,把咱倆的自行車都帶來,咱們明天在車站見。」
兩人在長途汽車站碰頭,林棟哲把兩輛自行車交給庄圖南,喋喋不休地交代,「我本來想把庄筱婷的車也帶來,暑假我們不用車了,但你爸上夜校,需要一輛自行車,他把庄筱婷的自行車留下了……」
原車要在一小時後返回蘇州,林棟哲有一小時的空擋,他和庄圖南把自行車鎖在自行車棚里,一起到車站外的小吃店裡吃午飯。
小吃店裡悶熱難當,兩人都沒什麼胃口,庄圖南買了幾個饅頭和一盤土豆絲,又買了兩瓶冰凍橘子汽水,喝著汽水勉強下飯。
林棟哲看著庄圖南身邊的行李包,「圖南哥你已經整理好東西啦?一會兒坐車去山西?」
庄圖南點點頭,「和同學一起。」
林棟哲絮叨,「阿姨整理了一包常備葯給你,說出門條件差,有備無患,東西都在我書包里,我一會兒給你。」
庄圖南夾了一筷子土豆絲給林棟哲,林棟哲壓低聲音道。「還有錢,阿姨說,天太熱,她就不給你鹵茶葉蛋、做包子了,給你錢讓你路上買東西吃,阿姨說,千萬不要省,窮家富路。」
有人拎著兩筐家禽進店,空氣中頓時瀰漫著一股雞屎味,庄圖南放下筷子,林棟哲趕緊道,「圖南哥,你別講究,不想吃也要盡量多吃點,不然一會兒車上餓了,沒東西吃。」
庄圖南看著脖子上汗津津、都是黑乎乎泥垢的林棟哲,心中感動,「你來回坐一天車給我送自行車,棟哲,辛苦你了。」
林棟哲咧開嘴笑,「我爸說,把我自行車送來同濟開開光,沾點書卷氣。」
庄圖南心中暗嘆,林棟哲期末名次一定驚天地泣鬼神,居然把睿智的林叔叔活生生逼成了新一代神棍。
庄圖南拿起汽水瓶,和林棟哲手裡的汽水瓶輕輕碰了一下,林棟哲嘿嘿笑,「圖南哥你學業上需要幫助,沒說的,我當然要來,一定要來。」
林棟哲喝了一口汽水,「就是有點不明白,你們跑山西幹什麼?」
庄圖南想了想才回答,「古建築承載了歷史和文化,不能就這麼拆了,同濟建築系有國內最專業的城市規劃專業,教授帶我們去規劃古城改造。」
林棟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規劃就是不讓拆老房子嗎?我媽想了半天,想不明白老房子有什麼好,沒有下水道,連洗衣機都裝不了,我媽說了,沒有洗衣機的房子不是好房子。」
林棟哲繼續道,「剛才車上的司機叔叔是錢叔叔的朋友,就是上次帶我和向鵬飛來上海的那位叔叔,他聽說你要去一個偏僻的縣城,特地說了,你在路上吃飯上廁所,最好都和同學在一起,千萬不要一人上廁所,怕有人在廁所里揮棒子,把你打昏了搶你身上的錢。」
林棟哲鬼鬼祟祟地打開身邊的書包,「我聽叔叔這麼說,厚著臉皮向他要了把螺絲刀,圖南哥,你帶在身上防身。」
林棟哲交接完錢、葯和自行車,戀戀不捨地返回了蘇州。
庄圖南又等了一會兒,等到了師兄王大志,兩人一起把自行車騎到了上海火車站,彙集了其他同學,辦好自行車託運,一行12人一起登上了上海至太原的火車。
抵達太原後轉乘太原至平遙的長途客車,客車開出去兩小時,庄圖南就知道林棟哲所言不虛了。
國道中間,突然出現了一棵鋸倒的大樹,司機見沖不過去,只能無奈停車。
司機停車後,轉身對乘客們喊了一聲,「除非劫色劫命,如果他們只要錢,多少給一點,不要對著干,裝個慫花點錢,人平安就行。」
公路兩旁出現了幾個拿著棍棒或菜刀的人,慢慢逼近客車。
12名學生中有兩名女生,李佳和一名女研究生,售票員似乎頗有經驗,他示意車上的年輕女性都低頭,盡量坐在男生中間,再讓身材壯實的男生側身擋在女生前面。
車上有一位單身出行的女士,被安排在學生中,10名男同學,團團圍住中間的三名女性。
售票員安慰他們,「客車一般不出人命,就當破財免災了。」
持刀的人逼近駕駛室,用土話和司機大聲交涉。
幾句話之後,司機轉身對乘客們喊,「一人五元,就讓我們過,同意的話,大家就付錢,哪位乘客幫忙收一下錢。」
有了這個插曲之後,當客車停在一個路邊飯店,一群打手拎著棍棒上車,趕乘客下車吃飯時,所有人都見怪不怪了。
下車的乘客吃一頓十幾元錢的天價豬食,不下車的乘客被一頓胖揍,揍完還是要被趕下車吃飯。
多有良心的劫匪啊,明明可以直接搶錢,但他們不,他們非做生意,十幾元錢賣給你兩個饅頭或一碗米飯,盜亦有道。
飯店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前面是飯廳,後院有個簡陋的廁所。
李佳起身向屋後走去,應該是要上廁所,庄圖南看到有兩個打手也起身向後走去,他福至心靈,一把拽起邊上的一位男生跟了上去。
庄圖南快步跟上,硬生生插在李佳和打手之間,大聲說,「小妹,我和二弟就守在外面,等你出來。」
李佳已經被嚇得面無人色,呆若木雞般一動不動,正好有位乘客牽著孩子的手走出女廁所,看樣子女廁所里是安全的,庄圖南輕輕推了她肩膀一把,把她推進了女廁所。
庄圖南轉身,和兩個打手面對面直視僵持,他渾身的血液像是僵住了,心臟砰砰狂跳。
一個打手冷凌地看了過來,庄圖南整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急促,胸部有隱隱的刺痛感,明明是盛夏天氣,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另一位男生落在後面,他也明白了,急中生智回頭對飯廳大喊一聲,「還有人上廁所不?大家一起啊。」
他又用英語補了一句,「男生帶上女生,不要把女生單獨留在飯廳里。」
剩下的學生們都涌了過來,十多位乘客也趁機跟了過來,乘著人多安全,在院中排隊上廁所,打手們哼了一聲,徑直進了男廁所,庄圖南心頭一松,這才發現自己手心裡都是冷汗。
李佳出來後,三人也不回飯廳,一起站在院子里等待,等所有人都上過廁所再一起回去。
李佳縮在男生們身後,她的臉色煞白,整個人似乎一直在微微顫抖。
一位研究生師兄低聲感慨,「幸好庄圖南機靈……,這才是一半的路,一會兒估計還要停一次,女生如果要上廁所,男生們都在外面等著。」
抵達平遙時已是黃昏,當客車從縣城邊緣開過時,所有的學生都忘卻了身體的極端疲憊和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撲到窗邊向外看去。
漫天黃沙中,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原始而蒼涼。
夕陽的餘暉照在氣勢恢宏的城牆上,斑駁而近乎悲壯。
一人喃喃道,「以前只知江南園林的精巧美,現在才見識了黃土高原的渾厚雄偉。」
另一位師兄輕聲呢喃,「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蚰蜒巷……」
庄圖南接話,「道光年間,晉商把控全國經濟的日升昌票號,南大街……」
李佳道,「難怪阮教授要和當地政府周旋,不讓他們趴城牆拆樓……」
司機突然一腳踩下剎車,用不那麼標準的普通話問,「你們就是那個啥啥大學,不讓縣政府修新城的?下車下車,球大個東西,老子不帶你們。」
剛才還一臉和氣的售票員也罵,「寡貨。」
邊上一位乘客義務翻譯,「寡貨,沒事找事、到處扯淡的人。」
客車搖**著開走了,車後黃沙飛揚,似乎也在罵罵咧咧。
12名學生,一堆行李和四輛自行車被扔到了路邊,大家先是面面相覷,看到遠去的客車和車後飛揚的黃土,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們確實被驅逐下車了。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先是覺得荒謬,看著看著,看到平日里文質彬彬的師兄師妹們現在都是滿面塵土、一身骯髒,再想到自己肯定也是如此,都笑了起來。
研究生師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用剛學到的土話自嘲,「一群和站五爛的寡貨。」
師兄吆喝道,「阮教授住縣招待所,大家把行李都放自行車上,我帶你們過去。」
大家嘻嘻哈哈地往車上放行李,庄圖南彎腰綁行李時,撇見一束陽光斜照在不遠處的一段殘壁上,照亮了碎磚上斑駁而破敗的紋路,庄圖南忍不住走近殘壁,俯下身,近乎虔誠地摸了上去。
這個動作像是個無聲的儀式,觸動了在場的所有人,一行人都找到離自己最近的牆壁,撫摸了上去。
一片緘默,夕陽從城牆上斜照了下來,灑在眾人肩頭,柔和的光束瀰漫著黃土高原的塵土,瀰漫著歷史的塵煙。
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沒準我摸的這塊磚頭是明宣武年間的。」
另一人嗤笑,「平遙始建於西周,你咋不說這塊磚是二千多年前的。」
研究生師兄曾來過平遙,「大家抓緊進城,天還亮著,邊走邊看,去招待所的路上有瓮城、腳樓和敵樓,有鏢局,有民居,你們有眼福了。」
一人道,「那可得感謝剛才的司機了,他一腳油門開走了,把我們這群寡貨扔進了歷史裡。」
李佳吶吶道,「我們到平遙了。」
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同樣的感觸,「我們到平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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