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篇
86年6月中,林武峰去一中幫林棟哲辦了轉學手續,宋瑩去棉紡廠辦了為期兩年的留職停薪——棉紡廠效益不好,對辦理「留職停薪」的員工大開綠燈,三下五除二地辦好了工資獎金、醫療報銷、住房補貼等所有手續,宋瑩自己都沒想到會那麼快。
庄林兩家親密,林家辦理這些手續時,並沒有刻意隱瞞莊家。
因為是高二暑假——高考前最後一個暑假,時間寶貴,向鵬飛沒回貴州,留在蘇州複習。
學期結束後的一天傍晚,三個高中生出去看電影了,林武峰拎著幾瓶冰凍啤酒,和宋瑩一起到了東廂房,
庄超英和黃玲似乎早有預感,庄超英放下了正在寫期末評語的學生手冊,黃玲停下了編織活,一起在桌邊坐下。
林武峰三言兩語交代了事情進展,「手續都辦好了,宋瑩辦了兩年『停薪留職』,房子暫時保留。我們卧室里的傢具是結婚時打的,有紀念意義,打算託運,我們的卧室就先鎖了,棟哲房裡的傢具留下,鑰匙留給你們,房間隨你們安排。」
莊家前段時間買了電視機,宋瑩拉著黃玲絮叨,「小電視也託運帶走,其實九英寸的電視也該換了,我帶走當留個紀念。」
宋瑩詞不達意道,「我和武峰先過去找房子,租好房子,託運的傢具也該到了,再添點東西把家布置出來。」
林武峰見宋瑩表達得不太清楚,補充道,「高二暑假時間寶貴,我們不敢浪費棟哲的時間,就先不帶棟哲過去了,想請你們幫忙照顧棟哲一段時間,讓棟哲有個穩定的環境看書複習,最多一個月,我們找到落腳點了,把家布置好了,就把棟哲接過去。」
黃玲小心翼翼地問,「棟哲知道嗎?」
林武峰道,「我們和他提過,反正他明年就要高考了,提早一年和同學們分開區別不大,他心大,難過兩天也就接受了。不過他還不知道這麼快,還沒告訴他九月份之前就走。」
黃玲問宋瑩,「你過去有工作嗎?」
宋瑩答得乾脆,「沒,武峰讓我不急著找工作,他和棟哲都要適應新環境,我就在家裡做飯,陪他們爺倆過渡。」
宋瑩自嘲地笑,「我聽武峰說,廣東那些電子廠玩具廠,女工一天滿打滿工作10到12個小時,生活條件也差,十幾個人擠一間宿舍,都是年輕小姑娘們在裡面工作,身體好,能吃苦,就像我們剛進廠時一樣,能扛木頭,能值大夜班。我一把年齡了,拼不了這種勞動強度,過不了這種日子了。」
林武峰立即安慰妻子,「調動是為了棟哲,棟哲明年就要高考了,你在家照顧他,比出去工作更有意義。」
宋瑩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初中畢業分到廠里都20年了,以為要待一輩子的,真得捨不得走。」
黃玲坐到宋瑩身邊,輕輕摟了摟她的肩膀。
黃玲非常理解宋瑩的感受,人到中年,安穩平靜的生活突然被打斷,被迫離開熟悉的工作生活環境,去一個全然陌生、沒有任何依仗的地方,心中怎能不惶恐。
庄圖南沒去看電影,他原本在小房間里看書,聽到大人間的對話才知道林家要調動的消息,「林叔叔,你說調動是為了棟哲,是因為廣東高考分數線比江蘇低嗎?」
林武峰和庄超英對視一眼,林武峰看著已經成人的庄圖南,如實相告,「這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原因是叔叔在鄉鎮企業兼職被舉報……」
『林武峰沉吟了一下,「『科技幹部是否允許兼職還在爭議中,政策和法律都還沒有明確的說法,完全看領導的意思處理,怕就怕今天罰款,明天換個領導又舊事重提,更嚴格地處罰……」
庄超英給林武峰跟前的玻璃杯里滿上酒。
林武峰組織了一下語言,「叔叔這事在蘇州是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罰完款就已經結束了,往大里說,就怕影響棟哲的將來,但這事在廣東不是件事,廣東政策開明,廣東省勞動局和人事局的紅頭文件都鼓勵技術人員、管理人員停薪留職支援鄉鎮企業建設……」
林武峰苦笑,「這些政策,我還是在廣交會期間聽大家閑聊時提起的,當時聽完就算,沒想到沒過多久,我就因為曾在鄉鎮企業兼職被舉報了。」
庄圖南在學校里聽過不少經濟方面的講座,他正想辯駁,庄超英嘆息,「圖南,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還是太理想主義,我和你林叔叔這把年齡,早就不敢賭檔案上記一筆是什麼後果了。」
黃玲看了庄圖南一眼,阻止了庄圖南可能的發言,「林工,棟哲的學校找好了嗎?如果廣東的學校不好……」
黃玲和庄超英對視一眼,「我們已經商量過了,江蘇教育質量好,如果你們還想讓棟哲在一中上課,我們可以幫著照看一段時間,等他高考前再去廣州。」
庄超英微笑,「一隻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筱婷、鵬飛都要高考,我再多管一個也沒什麼。」
林武峰和宋瑩感動異常,宋瑩連聲道,「玲姐,太謝謝你和庄老師了,真不知說什麼好,真不知道說什麼好,太謝謝了。」
林武峰道,「多謝你和庄老師的好意,太感謝了。新學校確實不如一中,但也是市重點,而且我想讓棟哲早點過去,棟哲需要適應新環境,光是老師用粵語上課,他就需要一段時間適應。」
三個孩子很快就知道了林武峰調動到了廣州——他們事先就知道大概,這次只是進一步知道了林棟哲離開的準確時間。
向鵬飛很替林棟哲高興,「廣東考分低,你小子,大學穩上了,多半還能混個重點。」
庄筱婷先是默不作聲,片刻後才開口,「林棟哲,我以後上課記筆記用複寫紙,把筆記攢下來,定期郵寄給你,」
複寫紙的庄色墨很容易染在筆記本上和手上,有輕微潔癖的庄筱婷居然肯做出如此犧牲,林棟哲感動不已,「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庄筱婷,多謝多謝。」
林武峰去和安廠長吃了頓飯,聊了聊。
安廠長牢騷滿腹,「還是國企好啊,能拿到計劃價格的原材料,我跑斷腿也只能搞到市場價的原材料,市場價一直在漲,如果不能提升設計或提高技術,產品價格必須上調,價格和國企比就沒有太大優勢了。」
安廠長唏噓,「廠里上百個職工嗷嗷待哺。哎,林工,早知道你要從一廠出來,我說什麼也要挖你過來。」
林武峰並沒有和安廠長提及他的種種顧慮,「樹挪死,人挪活,已經被廠里通報批評了,趁著還有其他單位肯要我,還是換個地兒吧。」
林武峰辦完了調動手續,先去了廣州,轉戶口、入職、租房子。
宋瑩忙著和多年的同事鄰居們告別,「只是留職停薪兩年,我過去給爺倆做飯,等棟哲高考完就回來。」
吳家就兩間卧室,吳姍姍假期基本住學校宿舍,她聽說宋瑩要去廣州了,特地在宋瑩離開那一天趕回來送別。
吳姍姍匆匆走進小巷時,小院門口停了一輛小卡車,庄超英正指揮庄圖南、向鵬飛把大衣櫃用臟毯子包好,扛到卡車車鬥上。
庄超英扭頭看到吳姍姍,喊了一聲,「宋瑩,珊珊特意從學校趕回來,和珊珊說會兒話吧。」
西廂房裡的傢具已經搬空,林棟哲房間里的傢具都還在,宋瑩讓吳姍姍進屋坐下,從冰箱里拿出橘子水,遞給吳姍姍。
吳姍姍從窗口望了出去,庄圖南正扛起林棟哲的自行車往院外扛,她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三家孩子一起擠在林棟哲房中,分享著租來的連環畫的一幕幕。
吳姍姍的心情突然像知道父親吳建國篡改了她的志願、私自給她報了中專那一刻時的凄涼,她再一次深深地體會到了失控無力感。
吳姍姍事先醞釀過要說的話,祝宋瑩一路順風等等,但這一刻,她完全忘了打好的腹稿,直截了當地問,「宋阿姨,你還回來嗎?」
宋瑩勉強擠出笑容,「當然,只是留職停薪,等棟哲高考完,我說回來就回來了。」
吳姍姍搖頭,「大學生分配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的,棟哲以後是廣州戶口了,他讀完大學要分配回廣州,林叔叔也在廣州,宋阿姨你也只能在廣州了。」
黃玲端了一盤冰西瓜進屋,正好聽見這句,接話道,「一家人當然要在一起。」
吳姍姍突然哭了,「宋阿姨,我捨不得你,當年是你帶我去買衛生帶,你去和我爸爸說,讓他每月給我衛生紙票……,我第一件胸衣是你買布、黃阿姨做好了送過來……」
黃玲輕輕拍了拍吳姍姍的肩膀,「你宋阿姨還會回來的,她的人事關係都還在廠里,她還要時不時回來的。」
吳姍姍走後,小巷裡另幾位鄰居也來了——他們看見卡車,知道宋瑩要走了,三三兩兩地過來了,拉著宋瑩說話。
都是街坊鄰居,宋瑩不得不寒暄,其中有一人曲里拐彎表示家裡房子太小,希望能借林家這兩間房子暫住,宋瑩不得不聚精會神和對方周旋,死活不表態。
傢具包好後,扛上卡車車斗里擺放好,庄超英、庄圖南、林棟哲也爬進車斗,擠坐在傢具中。
庄超英催促宋瑩,「宋瑩,該去火車站了,一會兒還要辦託運手續,不能再晚了。」
黃玲站在東廂房門前,下午的陽光斜照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金色輪廓,黃玲看著宋瑩微笑,「宋瑩,我就不送你到火車站了,一路順風。」
宋瑩顧不上再和鄰居們交談,倉惶四下張望。
西廂房門窗緊閉。
院中晾衣繩上飄著幾件衣服,但只有莊家的衣服了。
門口牆上兩隻牛奶箱,莊家的箱子上掛著一把小鎖,林家的箱子已經不再上鎖了。
……
黃玲見宋瑩怔住了,再次提醒了,「宋瑩,該上車了。」
宋瑩怔怔地上前幾步,「玲姐,我還沒和你告別……」
宋瑩突然哭了,「我總想著臨走時和你正式告別,我沒想到居然沒時間和你好好說幾句話。」
林棟哲見宋瑩哭了,嚇了一跳,雙臂一撐,想從車斗里跳下來勸慰媽媽,庄圖南輕輕攔住了他。
宋瑩在院中空地里蹲下,「嗚嗚」地哭了出來,黃玲也蹲了下來,輕輕地撫摸宋瑩因為哭泣而微微起伏的背部。
宋瑩孩子氣地哭訴,「訂了一年的《收穫》、《十月》,我才看了幾期。」
黃玲笑,「到了廣州還可以再訂。」
宋瑩哽咽,「不一樣的。」
黃玲的聲音細不可聞,「宋瑩,記不記得我曾和你說過,婚姻只要還有值得維護的理由,就要好好維護……」
宋瑩哽咽道,「你說的是『忍耐『,不是』維護『。」
黃玲笑起來,「你記性倒是真不錯。不過林工對你那麼好,你的婚姻不是忍耐,是維護。」
黃玲像拍小孩子一樣,輕輕拍了拍宋瑩的背,「好好過日子,有空就回來看看。」
宋瑩胡亂抹了抹眼淚,站起身,抱住一旁的庄筱婷,「筱婷,阿姨下次回來,給你帶漂亮衣服。」
庄筱婷輕輕回抱宋瑩。
宋瑩抱了一會兒庄筱婷,輕輕放開了她,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位上。
天氣悶熱,一絲風也沒有,蟬鳴一聲高似一聲,叫得人心煩意亂,宋向陽開動了卡車,車越開越遠,越開越遠。
黃玲靜靜站了一會兒,回了屋。
庄筱婷從西廂房的玻璃窗向內張望,窗帘緊緊閉合,但她知道,室內已經空無一物,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濕濕的。
辦完傢具託運手續,林棟哲和向鵬飛在候車室里陪宋瑩等火車——宋瑩早已提前買好了卧鋪票,等著上蘇州到廣州的火車,莊家父子先回了家。
庄圖南進屋,看見黃玲正和吳姍姍一邊包餛飩,一邊閑聊。
黃玲絮叨,「珊珊,你要在單位遇見合適的對象,帶回來給阿姨看看,讓我幫你把把關……」
庄圖南無意間聽到這個話題,立即退了出去,「媽,我就和你說一聲,棟哲陪宋阿姨等車,鵬飛也留下了,和棟哲一起回來。我先去沖個澡。」
庄圖南去小房間拿了換洗衣服,隱約聽見吳姍姍的聲音,「會的,肯定要過您的眼,宋阿姨剛才還說了,我將來要有什麼事情拿不定主意,一定要和您商量……」
庄圖南洗完澡,餛飩也包好了,吳姍姍正準備回家。
庄圖南道,「我送你。」
黃玲和吳姍姍都笑起來。
黃玲道,「開門就到了。」
吳姍姍打趣,「圖南哥,你腿要是再長點,就可以一隻腿在你家院里,另一隻腿在我家院里了。」
庄圖南道,「珊珊你陪我媽說話散心,我請你喝瓶冷飲。」
夜風從小巷通道里徐徐吹過,風中帶著白日里的燥熱,也夾雜著几絲夜的清涼。
兩人默默並肩而行,吳姍姍突然開口,「我們小時候,夏天天太熱,家家戶戶都是扛了桌子出來吃晚飯,吃完了圍在一起聊天,很晚才回家。現在家家都有電風扇了,不出來了。」
小賣部前有塊空地,路燈微黃,一些老人家圍坐著下棋、聊天,店裡白熾燈亮如白晝,吊扇嘩嘩嘩地旋轉,電視里正大聲播放著《射鵰英雄傳》,一切都恍如從前,一切又都早已改變。
吳姍姍拒絕了汽水,「咱們就是走走聊聊,不一定非要喝什麼。」
庄圖南執意請,從冰櫃里挑了只紙盒冰淇淋,付了錢後,兩人繼續慢慢向前走。
小巷不遠處有條小河,夜風從河面上舒徐吹來,細碎溫柔。
吳姍姍道,「今天在林棟哲房間里,我控制不住哭了,先是你去上海,現在是林棟哲……」
庄圖南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吳姍姍喝了一口汽水,「林叔叔對我們這群孩子特別好,我們打架不小心把連環畫撕破了,把宋阿姨雪花膏瓶子砸碎了什麼的,他從來不怪我們,還幫我們遮掩,我從小就特別羨慕林棟哲,他爸爸那麼寵他,給他那麼多零花錢,還不管他的學習,林棟哲考好考壞,他都一樣慣林棟哲。」
庄圖南一本正經道,「林棟哲的零花錢一半是賣我的作業賺的,我出作業,他收錢。」
吳姍姍撲哧一笑,「那你們生意怪好的。」
吳姍姍用小木棍舀了勺冰淇淋送進嘴裡,輕嘆,「我現在更羨慕林棟哲了。」
庄圖南想安慰吳姍姍,但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吳姍姍像是看出了他想說的話,「你誤會了,我不是埋怨我爸,我只是……,我只是很羨慕林棟哲。」
庄圖南結結巴巴道,「啊,為什麼羨慕?」
吳姍姍試著整理思維,邊想邊說,「我剛上師範時心情不好,庄叔叔鼓勵我,告訴我教育的意義,他說,『能看清事情發展規律的人已經很少了,能改變事情走向的人更少,老師這個職業,能改變很多很多『,我當時不太明白,現在有點明白了。」
吳姍姍道,「我剛才聽黃阿姨說,林叔叔是因為廣東高考分數線低,為了棟哲的高考調動,我一下子又想起了這句話。」
吳姍姍感慨,「庄叔叔和林叔叔是都是有想法、有行動力的人。」
庄圖南愣住了,低落、迷茫的心情似乎有了一個微不可見的裂口。
庄圖南喃喃道,「我明白了。」
吳姍姍茫然看向庄圖南,庄圖南定了定神,「我剛才突然想到了一位同學。」
吳姍姍鼓足勇氣問,「庄圖南,你畢業後還回來嗎?」
庄圖南道,「本科生基本不可能留上海,分配由國家和學校定,也未必能分回蘇州。」
一輪明月隨著河面的水波輕輕**漾,吳姍姍心中生出一股似甜蜜似悲傷的惆悵。
庄圖南提議,「該回去了。「
吳姍姍默默點頭,兩人轉身向後走,風中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花香,月光給兩人身後拉出了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