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天剛蒙蒙亮,庄圖南躡手躡腳地下床洗漱,在食堂匆匆吃完早飯後離開了校園,擠上了早高峰時期的公交車。
車廂里前胸貼後背地擠滿了人,人太多,車窗又緊閉,空氣渾濁到幾欲窒息,柏油馬路路面不太平整,公交車開到坑窪處劇烈顛簸,顛得乘客們東倒西歪。
吊環扶手都被抓滿了,庄圖南沒抓到扶手,只能伸長胳膊頂住車頂,努力保持平衡,他邊上兩位也沒抓到扶手的大嬸,見狀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胳膊當把手。
汽車猛地一顛,庄圖南整個人連帶著兩位大嬸同時踉蹌著向右倒去,右邊的人群齊齊用血肉之軀抵住了他們,「謝謝儂勿要扎來扎去」、「儂站好」……
兩小時的公交車車程後,庄圖南終於到達了南市區南碼頭。
公共車廂里的空氣渾濁,碼口周圍的空氣中瀰漫著垃圾臭味和柴油味,庄圖南難受得幾欲嘔吐,他在路邊蹲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克制住了嘔吐的慾望。
庄圖南站了起來,看向不遠處的南浦大橋西引橋建築工地。
江面上航船眾多,汽笛聲不絕於耳,工地附近塵土飛揚,機器聲震耳欲聾,庄圖南無法進入工地,只能遠遠地眺望,靜靜地聆聽。
片刻後,庄圖南漫無目的地沿著江邊走了下去。
高聳的煙囪里冒出滾滾濃煙,煙囪下的廠房是上海南市發電廠;
董家渡碼頭,19世紀洋人入駐上海灘的登陸點;
打浦路隧道,上海市唯一一條黃浦江地下隧道;
已廢棄的民國煤炭碼頭;
豐記碼頭;
商船會館,建於1715年,比上海正式開埠還要早100多年,現為海運局職工宿舍、街道辦託兒所、幼兒園;
南京東路,始建於1851年,因為這條道路是專供賽馬而築,上海人稱之為「馬路」,「馬路」也慢慢成為了城市道路的專稱;
……
庄圖南走了很久很久,停在了十六鋪碼頭新客運站附近——他停下的原因是,剛好有一艘客船靠岸,船上的乘客蜂擁下船,阻礙了交道。
大學時宿舍有一位溫州同學,庄圖南很輕易地從擦肩而過的乘客們的交談聲中判斷出這是一艘來自溫州的客船。
乘客們的外表和行為也肯定了他的判斷,他們大多形容憔悴,衣著簡樸,肩膀上背著草席或髒兮兮、鼓囊囊的麻袋,匆匆走向城中心方向。
有人撞了庄圖南一下,他立即停下腳步用蹩腳的普通話道歉,「後生仔,不小心撞到你,沒事吧?」
庄圖南連忙回復,「沒事,沒事。」
對方笑了,友善地提醒,「後生仔,你往後面退退,一會兒人更多了,會撞到你,」
庄圖南向後退了幾步,離碼頭人行道遠了些。
人流如潮,一時半會也過不去,庄圖南索性找了塊大石頭坐下,眺望十六鋪碼頭新客運站。
新客運站是幾年前才修好的,庄圖南本科時還讀過有關報道,「新客運站有三大亮點,扶手電筒梯、監控攝像頭、7個對應不同航線的小侯船室……」
庄圖南眯眼看向侯船室的落地窗,情不自禁回想起周教授勾畫草圖的那一幕,眼前似乎出現了簡潔清晰的線條,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一句,「建築是思辨,是在繁雜的現實制約下,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並找出人和環境之間的最優解。」
庄圖南又想起了另一句話,「大道至簡,複雜的事情簡單做,簡單的事情重複做,重複的事情用心做。」
身邊一對母子經過,媽媽背上背著一個大袋子,一手領著一隻旅行袋,另一隻手牽著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男孩,媽媽低頭對小男孩說,「乖仔,一會兒媽媽進貨的時候,你千萬不要跑遠,一定要跟在媽媽後面。」
小男孩乖乖點頭,「知道了,媽媽要進羊毛衫回去賣,掙大錢,我一定不亂跑……」
又一艘輪船靠近碼頭,江面再次響起渾厚嘹亮的汽笛聲,庄圖南耳邊又響了一句話,「自己的、現實的作品。」
天空中幾隻海鳥盤旋飛翔,黃浦江滾滾向前,江面船隻來往繁忙。
漫江碧透,百舸爭流,庄圖南彷彿覺得,他也置身其中,身不由己而又滿懷憧憬地向前奔流——高中時《十月》上反覆咀嚼的文字,同濟建築系的錄取通知書,對李佳壓抑的愛戀,考研時的迷茫躁鬱……,所有的憧憬、慾望和**,所有的憤怒、不甘和迷茫,都在這一刻蘇醒並彙集在一起,浩浩湯湯地向前奔流。
溪流成河,河入海流,青春所有的痛苦和掙扎彷彿在這一刻有了明確的答案,有了固定的方向。
一句話在心中反覆激**,那是心中最真切的慾望和野心,「留下自己的作品。」
庄圖南抬起頭,感受著江面上吹來的帶著柴油味的冷風,他是這個時代的一份子,他是這個時代中翻天覆地變化中的一份子,他將改變,他將融入。
車廂里擠滿了人,廁所里、行李架上、座位下都是人。
車窗緊閉,車廂里瀰漫著腳臭味,還有個小孩子在車廂地板上尿了一灘,空氣酸臭到令人作嘔,但窗邊的乘客就是不肯開一點點窗戶,任何人只要和他說開一下窗,他立即開罵,「火車開這麼快,風吹進來刀割一樣……」
過道上都是人,廁所里也擠滿了人,林棟哲擠在人潮中,前後左右緊貼著他人。他盡量忽視渾身上下的不適,心中反覆默念林武峰的叮囑,「不要抬腳,不要想上廁所……」
可惜**不受大腦影響,林棟哲越是強迫自己「不要想上廁所、不要想上廁所」,越是想衝進廁所放水,他絕望地閉上眼睛,運用全身的自控力,努力壓制想上廁所的慾望。
林棟哲的左腿突然發癢,他抬起腿撓了撓,然後發現,左腿的空間已經被其他人迅猛佔據了,林棟哲大喝一聲,試圖把左腿再插進一堆腿中間,他努力地蹭、擠,終於把左腿半放了下去。
兩天兩夜後、渾身上下都開始發臭發酸時,林棟哲終於抵達了上海。
上了廁所、擠上公交車、轉車,一個小時後,幾近虛脫的林棟哲終於到了學校。
還沒開學,宿舍樓門廳里很冷清,大爺正津津有味地看電視,聽到動靜後「刷」地拉開了玻璃窗。
林棟哲掏出學生證和住宿證遞給大爺,大爺邊檢查邊隨口問了一句,「怎麼還沒開學就回來了?」
林棟哲蔫頭搭腦道,「回來補考。」
林棟哲實在想念庄筱婷,他知道庄筱婷已經到校了,但他現在渾身骯髒酸臭,他再迫不及待地想見庄筱婷,也必須先把自己收拾乾淨了再說。
因為是寒假,學校澡堂每周只開一天,今天就沒開,好在開水房照常開放,林棟哲把宿舍里所有的熱水瓶都打滿了,齜牙咧嘴地在水房裡洗了個戰鬥澡。
快速洗好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天已經黑了,但林棟哲無法等到明天,他匆匆趕到女生樓樓下,讓門衛阿姨把庄筱婷從樓上叫了下來。
幾個女生經過,好奇地偷瞥林棟哲,林棟哲恍若未覺,他緊緊地盯著樓梯的方向,全神貫注地聆聽著樓梯上的腳步聲。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林棟哲心如擂鼓,他幾乎聽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相較於林棟哲的期待和緊張,庄筱婷看到林棟哲時並不多高興或興奮,她平靜而矜持地開口,「你也回來了。」
不等林棟哲回答,庄筱婷又道,「大後天就補考了,你現在還是回宿舍複習吧,明天,我陪你去圖書館。」
庄筱婷的聲調清脆冷淡,一字一字地澆滅了林棟哲心中的相思若狂。
林棟哲二話不說,轉身離開了女生樓。
夜色昏暗,路燈灑下無精打採的昏暗光暈,寒風在空曠的校園裡呼嘯盤旋,灌木叢簌簌作響,但是諾大的校園裡,沒有熙熙攘攘的學生,沒有喧嘩歡笑聲,一切都像是被凍住了。
林棟哲灰溜溜地回了宿舍,拿出課本試圖複習。
林棟哲盯著書本,但他的腦中不斷地回想起剛才的那一幕,回想起庄筱婷冷淡的眼神和不帶絲毫感情的語氣。
林棟哲再次回想起放假前庄筱婷那句決絕的「補考不過就分手」,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他聽到「分手」一詞時的心情——羞怒、恐慌、驚懼。
整個假期,林棟哲只要一回想起他聽到「分手」時的慌亂恐懼,他就會強迫自己去複習,他用前所未有的認真重溫了課本,做完了兩本習題。
林棟哲越回想剛才在女生樓下的那一幕,心中越不是滋味,一個假期沒見,庄筱婷絲毫不關心他假期怎麼過的,也絲毫沒有重逢的喜悅或興奮,而是寧靜而淡漠地讓他回宿舍複習。
委屈、失望、憤怒、還有隱隱的擔憂,林棟哲五味雜陳,他覺得,如果不立即找庄筱婷說清楚,他是不可能靜下心來看書的。
幾經掙扎,林棟哲憤然放下了課本,他套上羽絨服,疾步下樓,想去找庄筱婷理論。
理論什麼呢,林棟哲還沒想明白,就已經衝出了男生樓。
黑夜寂靜得有些駭人,路燈明明暗暗,林棟哲剛一衝出樓就停住了腳步。
庄筱婷正站在男生樓拐角的陰影處。
寒風料峭,庄筱婷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黑呢大衣,就這麼一直站在風口。
兩人四目相對,林棟哲看清了庄筱婷臉上的神情,看清了她眼中的委屈、無助、思念和愛意。
林棟哲呆立了一會兒,一陣風吹過,林棟哲這才反應了過來,小心翼翼地上前,握住庄筱婷的手,輕聲道,「對不起。」
庄筱婷不想在林棟哲面前哭,可她剛一開口,兩串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滾滾而下。
委屈,傷心…….,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中翻滾,庄筱婷帶著哭腔道,「我怕你補考不過,提前回學校陪你,我讓你回去看書,你還生我氣。」
一貫文靜矜持的庄筱婷突然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形象,狠狠踢了林棟哲一腳。
挨了好幾腳之後,林棟哲拉開羽絨服外套的拉鏈,伸出雙臂把庄筱婷摟進懷裡,同時轉身,盡量用身體擋住小徑吹來的冷風。
庄筱婷掙扎了兩下沒能掙脫,只能靜靜依偎在他懷中。
心中泛上一股即甜蜜又憂傷的感受,林棟哲柔聲道,「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再也不補考了。」
庄筱婷嗔道,「你小時候寫檢查時總這麼說,以後再也不怎麼怎麼樣了,下次還繼續犯錯。」
林棟哲抓起庄筱婷一隻手。
手指纖細修長,冷冰冰的,林棟哲先是對著僵硬的手指哈了幾口熱氣,又輕輕地吻了上去,「我不說以後拿獎學金,我說以後不補考,這點還是能做到的。」
庄筱婷不作聲。
林棟哲把庄筱婷兩隻冰涼的手攏在自己的手掌中,輕聲道,「我想你。」
庄筱婷一貫矜持含蓄,林棟哲也不期待她立即回答,重複道,「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庄筱婷還是不作聲,她耳畔的幾縷長發被風吹拂,撫在了林棟哲臉上,似乎也撫在了他心中,輕輕的,痒痒的。
林棟哲呢喃,「我想你。」
庄筱婷輕輕掙脫出林棟哲的手掌,她伸長手臂,緊緊摟住林棟哲,林棟哲也緊緊回摟住她,兩人緊緊相擁。
林棟哲和庄筱婷合蓋一床被子,並肩坐在開水房後的一處凹進去的避風口裡——假期宿舍樓關門早,兩人一時不慎,錯過了關門時間,回不了宿舍了,天寒地凍,林棟哲不得不偷了宿舍樓下晾衣繩上的一床被子,蓋在兩人身上取暖。
頭頂繁星燦爛,耳畔寒風凌冽,林棟哲第N次提議,「我去砸女生樓的大門,我和阿姨吵架時,你趁機溜回房間……」
庄筱婷搖頭,「阿姨如果上報,你會被記過的。」
林棟哲又道,「我們翻牆出學校,坐公交車到市區找家旅館,我開兩間房……」
庄筱婷又羞又囧,「我聽說派出所會時不時查房,萬一派出所查房,通知學校……」
林棟哲長嘆,「住旅館被派出所抓了,罪名是談戀愛,現在要被保衛科抓了,罪名是談戀愛加偷被子。」
庄筱婷道,「明天一早,我們把被子掛回去,再寫張紙條,就說我不小心碰掉被子弄髒了,我賠。」
林棟哲道,「先說好啊,我要是感冒了,補考沒過,你可不能和我分手。」
庄筱婷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道,「我陪你上重修課。」
良久良久,林棟哲道,「我說我要補考,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就像小時候,你考一百分,我考六十八分,你看到我卷子上的分數,一臉的看不起。」
庄筱婷低聲道,「對不起。」
冬夜實在太過寒冷,兩人的肩膀以下都裹在被子里,庄筱婷輕輕握住林棟哲的一隻手,「我沒有看不起你,我是生氣你不好好複習……」
林棟哲扭頭看向庄筱婷,兩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惶恐和緊張。
林棟哲緊緊回握庄筱婷的手,「我一想到你的眼神,心裡就很不是滋味,我……我以後不會再不及格了。」
庄筱婷固執地搖頭,再次重複,「對不起。」
庄筱婷凝視林棟哲,眼中滿是眷戀柔情,「過年時,我一直在想,我生氣了應該直接告訴你,而不是不理你,可我剛才一見你,還是說不出我想對你說的話……,你知道的,我生氣了、失望了,我都說不出來……,我越想說的話,越說不出來……」
庄筱婷這話說得不倫不類,林棟哲卻聽懂了,「你可以告訴我,也可以對我發脾氣。」
林棟哲心中柔情萬千,「我惹你生氣了,你可以告訴我,也可以對我發脾氣,但不要不理我。」
林棟哲把庄筱婷緊緊摟進懷中,「我最怕你不理我,你不要不理我。」
林棟哲輕聲道,「庄筱婷,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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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片漆黑,室內還亮著一盞檯燈,燈下,庄圖南正一筆筆地修改一張小圖。
自從想明白了「現實」和「自己的作品」之間的關係後,庄圖南面對多次重複、甚至很有可能是無用功的圖紙修改時心態平和了很多。
余濤從他桌邊經過,探頭看了一眼,「又是這張圖,我都快能畫出來了。」
王尚文道,「據說國外都已經用各種軟體畫圖了,國內計算機還不普及,咱們還要手繪,一條條線條地改。咦,我看你改圖時心態不錯啊,比前段時間好多了。」
庄圖南抬頭看向上鋪的王尚文,「這你都能注意到?」
庄圖南又低下頭,「聽了你那句『大道至簡』,複雜的事情簡單做,簡單的事情重複做,重複的事情用心做,覺得有道理,改圖時心浮氣躁就想想這句話,你還別說,真能靜心。」
王尚文啞然失笑,「我那天隨口一說,你居然還記下了。」
余濤回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當時的情景,「想起來了,是討論南浦大橋時提到了這句。」
王尚文又躺了下去,悠悠道,「林教授研究出了四種解決方案,定下了其中一種,所有的圖紙都要改,今天太晚了,我明兒把這句話抄下來,貼辦公室里。」
余濤大笑,「造橋的,建醫院的,蓋房子的,一屋『老改犯』。」
設計院組會上,朱教授用鉛筆敲了敲桌沿,「政府顧問和建築公司還在反覆討論電梯和逃生通道部分的細節,區政府的意思是,我們能不能先改圖紙?」
幾位研究生臉上都露出痛苦之色,一位師兄道,「沒有具體要求不好改,區政府和施工隊能不能先明確了需求,再讓我們根據需求改細節?」
一屋的人都點頭,周、朱兩位教授也是一臉倦色,所有人都因為區政府和施工隊的反覆無常而深受折磨。
庄圖南小聲提議,「上次開會時,施工隊說了幾點想改動的地方,但沒有標註優先順序。」
周教授扭頭看向庄圖南,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庄圖南道,「我們可以問問對方,看他們最重要的訴求是什麼、相對不那麼重要的訴求又是什麼,大概計算出滿足最重要需求的建築成本,再算出滿足所有需求的建築成本,把成本給他們,等他們做出明確答覆後再修改圖紙。」
另一位師兄連連點頭,「建築材料價格固定,估算價格不難。」
朱教授很感興趣,「然後呢?」
庄圖南道,「一,找出對方最重要的需求,盡量滿足這個需求;二,告訴對方各項改動所需的成本,共同找出設計成本和施工成本的平衡點,設計院再有的放矢地修改圖紙。」
因為那500元錢,張春雷相對認可了庄圖南——他以前總覺得同濟這幾個學生太事兒媽,不懂變通,難以協商溝通,儘管他現在還是這樣認為,但他透過500元看到了庄圖南的善良和赤誠,不那麼排斥他了。
庄圖南再一次回到施工現場時,張春雷特意過來和他打了聲招呼,「500塊研究生,你病好了?」
研究生是以前張春雷用來譏諷這幾位學生的詞,但現在從他嘴裡說出來,帶有幾分真實的關切和善意的揶揄。
庄圖南先是笑,接受了這個戲謔。
然後,庄圖南張開雙臂,學著其他工人的樣子,笨拙而真摯地擁抱了一下張隊長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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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元研究生」庄圖南經常來施工現場,他甚至在他不需要出現的時間也時不時來一下,測量記錄、甚至主動幫忙處理一下建築垃圾。
張春雷忍無可忍,決定請走這尊小神,他找了個機會請庄圖南在工地附近的一家小吃店裡吃午飯,準備在席間好言勸走庄圖南。
就著剛出爐的芝麻燒餅,張春雷直截了當地發難,「你最近不上課嗎?工地附近的飯菜比你們學校食堂的好吃?」
庄圖南咽下一口燒餅,「課已經上完了,我的畢業論文就是醫院這個項目,所以常來看看。」
張春雷直接,庄圖南也不迂迴,「我在工地很礙事嗎?很多工人不會看圖、也不清楚安全規範,我在這裡,多少能幫忙解答一些問題。」
張春雷承認,「是,你來多少能幫點忙,但設計院只需要提供圖紙、檢測、最後簽字,你不需要經常來。」
小吃店提供免費的茶水,劣質茶葉在不太乾淨的玻璃杯里上下漂浮,庄圖南放下玻璃杯,直視張春雷的目光,「在保證安全規範的前提下,控制成本和加快進度是可以通過修改圖紙達到的。我多來一次現場,就能多知道一些實際施工情況,就能在修改圖紙時考慮得更周全一些。」
張春雷聽到了第一句「在保證安全規範的前提下」時,本能地覺得刺耳,可庄圖南下面的幾句話哦都是設身處地地替施工隊考慮的,他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咽不下也吐不出。
張春雷沒好氣道,「開會時該吵架還是要吵架。」
張春雷端起他面前的玻璃杯一飲而盡,略為困惑道,「你泡在施工現場,就為了保證安全規範?設計院按圖紙算價格,你義務監工又沒人給你發錢,圖啥啊?」
庄圖南想了想,問道,「因為那500塊,大家都對我友善了很多,為什麼?」
張春雷道,「廢話,那倒霉蛋以後幹不了重活了,家庭收入大受影響,你那500元夠他家老小生活三、四個月的,大家都覺得你人不錯。」
庄圖南鄭重回答,「如果我以前就經常來現場,沒準就能發現焊接點的問題,避免這個悲劇。」
張春雷道,「屁話,沒有哪個工地不出事故的,不出人命就行。」
庄圖南道,「我所有的建築課老師,包括我現在的導師,都說過一句話,建築是為人服務的空間。」
庄圖南道,「我的工作先為他人服務,再為自己服務。」
張春雷暴喝一聲,「500塊,好好說話,別故弄玄虛。」
庄圖南道,「我的工作可以影響、甚至改變很多家庭的命運,我必須做好。」
庄圖南引用了一句蘇州土話,「結結棍棍地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