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庄圖南做了件非常沒風度非常幼稚的事情,他飛奔離開會議室,蹬蹬蹬跑到樓梯一樓半的位置,推開玻璃窗跳了下去——樓層不高,跳下半層的問題不大。
庄圖南熟悉地形,仗著匹夫之勇在黑暗中居然平安無事地從三樓跑到了一樓半,但他激憤之下忘了窗下地面上鋪的是鵝卵石,他躍下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地摔了一屁股墩。
當屁股大腿和鵝卵石親密接觸時,劇烈的疼痛讓庄圖南眼冒金星,他腦中迅速湧上了兒時摔在教室地面上的悲慘回憶,口中同時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
突兀的慘叫聲驚動了門衛,門衛打著手電筒跑了出來,把摔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庄圖南扶進值班室,打電話通知了林棟哲。
林棟哲哭天喊地來了,把庄圖南送去了醫院。
傷勢不重,只是皮外傷,庄圖南能慢走能自己上廁所,生活能自理,但他屁股上瘀腫一片,暫時只能趴著休養,不能久坐久站。
傷勢還是小事,庄圖南一想到回去工作要面對李佳,只想從此亡命天涯,他惴惴不安地向院里請假,設計院很慷慨地給了一周假——優秀員工庄圖南加班加到廢寢忘食,跳窗回家時受傷,院里當然要准假——庄圖南大大鬆了一口氣,在林棟哲家中休養。
庄圖南暫住林棟哲家,是想避開余濤可能的詢問,但他沒料到林棟哲嘴那麼碎。
親妹夫林棟哲口無遮攔,「老大,幸好你沒傷到關鍵部位,不然莊家下一代只能靠我和筱婷生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佔用你的指標生兩個,一個姓林,一個姓庄。」
庄圖南氣得眼冒金星,把手裡的雜誌砸了過去。
林棟哲房子里有電話,組裡有不清楚的問題可以直接打過來詢問,庄圖南旁敲側擊打聽出來了,李佳挑了大梁,暫時接管了他的工作,累死累活地干兩份活不說,還替他跑了一次浦東。
庄圖南心如死灰地想,白跳樓了,摔得死去活來,最後還欠了李佳的人情。
林棟哲房子寬敞舒適,又有獨立廚衛,要不是離設計院太遠,庄圖南簡直想留下同住了,可惜不能,病假已經用完了,他明天一早又要回去搬磚砌牆了。
窗帘緊閉,卧室里很暗,庄圖南艱難地輾轉反側——他屁股和大腿連接處還有一塊肌肉有點疼痛,翻身速度不能太快——身邊的林棟哲突然開口,「老大,別翻了,真這麼為難?!」
林棟哲道,「李佳的父母退休後就來上海,李佳的房子給他們住,黑龍江退休工資低,但夠吃飯的,他們有醫療,就是異地報銷麻煩些,李家負擔不輕,不過就你倆的收入來說,也不太重。」
庄圖南愣了一下,緩緩道,「你怎麼知道?」
林棟哲道,「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她是當年那位姐姐,後來,我和李文閑聊了一會兒,他說的。」
庄圖南道,「不,我是問你怎麼知道我顧慮這些?」
林棟哲並不回答,反問道,「你是怕你步咱媽的後塵?那是要多考慮。」
庄圖南更愕然了,「我以為你會勸我不要顧慮太多。」
林棟哲道,「廢話,兩個人在一起問題海了去了,戶口、工作、錢、和兩家父母的關係……,你想都想不到那麼多事兒,對方要不和你一條心,日子過不下去的。」
庄圖南覺得小弟林棟哲的思想太成熟太深邃了,「你怎麼知道……不『一條心』?」
林棟哲道,「這話說的,你們要情投意合,咱爸都該輔導小學生數學了。」
林棟哲高瞻遠矚地建議,「我媽說了,遇事不決求菩薩,哥,你要自己實在決定不了,要不要去靜安寺上只香、求只簽?」
庄圖南啼笑皆非,「阿姨還說啥?」
林棟哲打了個哈欠,「我媽還說,咱媽最大的運氣不是生了你,是生了庄筱婷,不然在家裡壓根翻不了身,你別否認,在咱爸咱媽的戰鬥中,筱婷堅定地幫咱媽,向鵬飛打輔助,你是和稀泥的。」
庄圖南沒去靜安寺上香,他硬著頭皮回院里上班了。
小組在會議室里開了個簡短的會議。
庄圖南一口咬定他畫圖時睡著了,醒來後發現樓門鎖了,鋌而走險跳窗受傷,這符合邏輯,也符合他勤懇工作的人設,組員們嘻嘻哈哈地調笑庄組長廢寢忘食,完全沒人起疑。
一個組員拚命笑,「院里把樓梯的窗戶都裝上了鐵欄杆,組長你牛啊,憑一己之力把設計院重新『設計』了。」
玩笑後進入工作,李佳把這一周內的圖紙和文檔按進度整理好,一一交代清楚。
李佳一如既往的認真細緻,態度沒有任何的異樣,庄圖南的心情也隨之鎮定了下來。
小組會後,大家陸續湧出會議室,庄圖南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幾顆晶瑩的淚珠正從李佳的大眼睛中向下掉落,落在她手中的硬殼本上。
在被其他人注意到之前,庄圖南立即轉身,用身體擋住了其他人的視線,「李佳,還有個小問題,再耽誤你兩分鐘。」
庄圖南又扭開會議室的門,示意李佳進去暫避,同時大喝一聲,「誰去麵包房買些甜點?我請客。」
李佳背對著會議室的大玻璃窗坐下,以免被人從玻璃窗看到她的失態,她竭力控制住身體的輕微顫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
庄圖南想也不想,把玻璃窗上的百葉窗拉下,同時打開投影儀,把模型設計圖投在屏幕上,造成在室內看幻燈片的假象。
李佳哽咽了一句,「謝……謝謝。」
抽泣聲和投影儀的嗡嗡聲交織,嘆息般打在庄圖南心上,庄圖南遞過一包紙巾,小心翼翼道,「我先出去?你單獨待一會兒?」
李佳搖了搖頭,伸長胳膊關了投影儀。
李佳依舊背對著庄圖南,「庄工,院里有兩個在浦東的項目缺長駐代表,我已經申請了派駐現場,我一會兒把表格給你,希望你批一下。」
涉及專業,庄圖南謹慎地發表意見,「設計院第一年工資主要是底薪,第二年起就按項目分配獎金了,派駐現場如果不承擔設計任務,獎金會很低。」
庄圖南覺得他一定是遺傳了庄超英的教導主任基因,喋喋不休道,「你現在最該提高的是繪圖水平和繪圖效率,不要把太多時間精力放在瑣事上。」
李佳胡亂用紙巾拭去眼淚,「管理也是一條路子。」
庄圖南道,「這兩個項目時間多長?半年內我批,超過半年我不批。」
庄圖南道,「你要……覺得和我同組尷尬,可以申請換組,但不要固定派駐,你長期不在院里,以後很難拿到地標性建築或效益好的項目,只能被邊緣化,然後更拿不到好項目,更邊緣化,進入惡性循環。」
庄圖南苦口婆心,「接不到好項目,履歷上不好看,也不好找私活。」
李佳只說了一個「我」字就又哽住了,再次淚如雨下。
有人冒冒失失推門進來,正巧撞見這一幕,庄圖南道,「李佳……李佳算錯了一組數字。」
庄圖南說完直接上手,把對方粗暴地推了出去,「回去幹活。」
庄圖南「啪」地一聲把門鎖鎖上,又把窗戶的百葉窗拉上,這樣外面的人能清晰地看到會議室內的情形,但無法進來打擾兩人。
工作出錯被訓是很常見的情況,李佳心頭一松,她的崩潰失態不會被人私下議論了,她不再抑制自己,抓起紙巾捂在臉上,無聲地哭了又哭。
李佳脖子後一塊細膩的皮膚暴露在庄圖南眼前,庄圖南無來由地想起林棟哲的「慾望」說,無奈地閉上眼。
一位組員出現在玻璃窗外,懷裡抱著麵包店的袋子對庄圖南擠眉弄眼,庄圖南對著玻璃窗大吼一句,「我一會兒出來報銷。」
組員不知道是聽到了,還是看口型猜出來了,心滿意足地走了。
庄圖南問了一個蠢問題,「李佳,你要不要吃塊蛋糕?」
李佳搖頭。
片刻後,李佳輕輕說了一句,「庄圖南,對不起,大學時你想要一個解釋我沒有給,現在你只想做同事,我非要弄得大家下不來台。」
庄圖南心中一陣悲哀,「不,不,應該是我向你道歉。」
庄圖南道,「李佳,我那天晚上說的話太難聽了,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說,如果你不想知道……」
李佳點了點頭,輕而堅決。
庄圖南感覺到了難言的尷尬,但他決定坦誠相告,坦誠是他對李佳、也是他對自己最大的尊重。
庄圖南道,「我跳樓那一霎間,我想的是,就是你了,我再也遇不到更理解我、更讓我心動的女孩子了,我只是想發個脾氣,發完脾氣就回來找你,但我休息了幾天,我想明白了我為什麼發火……」
庄圖南提示,「那天燒烤,張師母聽說你買了房子,準備給父母回滬後住,誇你孝順,你說了一句話,『我不能讓我爸媽對我失望』。」
庄圖南道,「那天晚上,我控制不住地發火,我原以為我是因為以前的不甘而發火,休假的時候我想明白了,我是因為那句『我不能讓我爸媽對我失望』而發火。」
庄圖南低聲道,「我聽過不少類似的話,我父親經常說,『我是老大,不能讓老人心裡有想法』,『我是大哥,不能讓妹妹傷心』……」
庄圖南道,「生活中一定會有矛盾,李佳,如果你爸媽不能失望,那麼誰失望呢?」
李佳隱隱約約明白了。
庄圖南道,「入黨、進規劃局、進設計院、買房子……,接你爸媽回上海就是你的……」
庄圖南欲言又止,但李佳讀出了他省略的那個詞,「慾望。」
電閃雷鳴間,李佳理解並接受了庄圖南的措辭,沒有比「慾望」這兩個字更貼切的詞語了。
近乎本能的、百折不饒的、強烈的渴望。
李佳輕聲道,「我爸媽已經被上海、被他們的親人拋棄了,我不能再背棄他們。」
李佳拭去臉上的淚痕,「庄圖南,非常感謝你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庄圖南道,「權衡利弊的人是我,我希望有人全心全意對我,我也全心全意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