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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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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勝這回算是真的出了名。

本來公安處在收集他由後進變先進的事迹材料時,感覺到還有些疲軟,雖然是維護了站區和沿線的治安環境穩定,融洽了警民關係,也幫助山鄉里的村民們搞活了經濟。但是除去抓了幾個盜竊鐵路運輸物資的小賊之外,沒有什麼可圈可點的站車堵卡抓獲逃犯的成績。這下可好,這個不長眼的犯罪嫌疑人周樺鵬一腦袋鑽進山裡,撞在了常勝的槍口上,據刑警隊與當地公安局聯繫後得知,公安局還將周樺鵬列為網上通緝的逃犯。天上掉調料,豐富了這鍋菜肴,此篇文章操作起來可謂是什錦雜拌樣樣俱全。政治處出身的派出所李教導員親自主筆操刀,點燈熬油奮戰了兩個晝夜,終於為常勝攥寫了一篇八面見線的事迹材料,文章的名字叫《鋼鐵是這樣煉成的!》,聽著耳熟吧。

當大劉把這篇《鋼鐵是這樣煉成的! 》文章拿給常勝看的時候,常勝剛看了幾段就坐不住了,抖摟著成沓的複印紙說這個人是我嗎?我怎麼看著像隔壁家老王呢?我有這麼高大上嗎?一連串的發問惹得大劉立即把眼睛瞪起來,指著面前的椅子說你給我坐下,這是教導員按照你的事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編好的,都是說你的好話你別給臉不要臉。常勝急忙解釋說我想要臉來著,可這個上面有些事情寫的讓我臉紅啊。大劉搶過事迹材料邊翻動著邊說我問你,紮根邊遠山區小站維護站區和沿線治安穩定是你吧?常勝說是。和村民們交朋友融洽警民關係,經常去管界內的學校進行路外宣傳,還把鐵路知識編成兒歌讓學生們唱是你吧?常勝說是。自己抓獲了好幾名盜竊鐵路運輸物資的竊賊是你吧?常勝說算是吧。還經常出錢捐助山裡的孩子助學支教是你吧?常勝說這可不是我自願的啊,王冬雨那個錢串子幫點忙就要錢。大劉說你給我閉嘴!怎麼聽不出個好賴話呢。你經常在駐站點連軸轉好多天不回一次家,家裡全甩給自己的媳婦,久病的老母親下樓買菜摔著了,你媳婦怕影響你工作都沒告訴你,硬是自己背著婆婆去醫院看病。常勝說您等會吧,您說的這個事情我怎麼不知道呢?周穎這個倒霉娘們家裡出了這麼大事情也不告訴我。大劉說你再插嘴我真抽你了,智勇兼備赤手空拳地擒獲了帶著炸藥的網上逃犯,保護了旅客生命財產的安全是你吧?常勝說事情是我乾的,可都把好事堆到我一個人身上總覺得缺點什麼?還有這麼吹捧我,我覺得自己還差點。大劉把手裡的事迹材料往桌上一拍說,缺點兒什麼?差點兒什麼?我看你是缺點兒心眼兒,差點兒嘴巴子。

看常勝不說話了,大劉抄起桌上的香煙抽出一支扔過去說:「常勝,你怎麼就不開竅呢。公安局、公安處樹立起來一個典型是有根據的,據我所知人家政治處的人去狼窩鋪調查過,結果非常滿意。從車站的書記、站長到村兩委的幹部,從小學校的校長、主任、老師到村子裡的普通老百姓都誇你是個好警察。沒有這樣的群眾基礎上級領導能認同你嗎?再說了,你以前總跟我嘚啵說自己在家裡沒地位,人家周穎都當科長了你還是個股級民警。這下好啦,你是咱們的典型人物了,回家去見了弟妹還不得把腰桿挺起來啊。」

大劉一番話又讓常勝陷入了無語的狀態。他實在是找不出理由拒絕這些美好的事情,猛抽了幾口煙他終於將自己的困惑說了出來:「劉所,您該不會是想把我釘死在狼窩鋪吧?咱可是有言在先我就去駐站一年。」

「這不還沒到一年嘛。」大劉點上煙放緩了口氣說, 「沒到一年你就干出了這麼多的成績,比老孫在那

里待十年都強。你先好好乾,等找到合適的人選我一準把你換回來。」

又是一張看著無比絢麗的空頭支票。常勝想搶白大劉幾句,你就會拿塊綁上繩子的骨頭煽呼我幹活兒,等我低頭使勁折騰的時候,你一拽繩子又把骨頭扯回去了。可是當他抬眼看到大劉鬢角和頭頂上滲出的絲絲白髮時,他硬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常勝懷裡揣著自己的先進事迹材料走出了派出所,從所里到廣場的公安民警值班室這段路上他不停地尋思著,我是怎麼搞的一不注意成典型人物了。來到值班室門口他想推門進去看看,沒等他伸手推門張彥斌和小於就從裡面開門迎了出來。常勝正奇怪他們倆人怎麼會迎接自己的時候,忽然看見小於的胳膊上多了個臂章,上面清楚地標明「警長」兩個字。這個臂章他太熟悉不過了,以前他就是總掛著這樣的臂章帶領著小於等人維護著站區平安。

「咳,小子長本事了,什麼時候當的警長啊?」常勝笑眯眯的看著小於。

「師傅,我純屬是山中沒老虎,猴子充個數唄。」小於臉上掛起紅暈,話語里夾雜著尷尬和不好意思的味道。

「話不能這麼說, 」旁邊的張彥斌適時接過話頭說, 「這也是你工作突出有能力嗎。常勝,你這個徒弟當警長你應該更高興吧?」

常勝點著頭說:「高興啊,小於當警長比你當副所長還讓我高興。你們倆是不是想合著伙請我吃一頓呀?我可先說好別欺負咱山裡人沒見過世面,去登瀛樓飯莊吃吧,菜不錯名字還應景。」

張彥斌急忙擺擺手說:「你別扯遠了,我是告訴你先別急著回去,公安局給各個車站派發一批防爆器材一會兒就到。劉所考慮到狼窩鋪有旅客列車停靠,再加上前段時間也確實抓獲過帶炸藥的犯罪嫌疑人,所以給你配個防爆罐。過會你用車拉走。」

常勝問道:「多大的防爆罐?我這麼小的車裝得下嗎?」

張彥斌答道: 「沒問題,就是裝卸車費點事。你那個保安怎麼不跟著一起來呢,需要他幫忙的時候看不見影子了。」

常勝回了一句說他替我看家呢,我先去車站裡隨便溜達溜達,裝車時給我打電話。說完他就奔候車大廳走過去,邊走邊想這個趙廣田真有點意思,來一趟平海北站之後說什麼也不再出來了,天天穿著保

安制服帶著賽驢在貨場里轉悠,比自己都勤快。走進候車大廳他習慣性地四處張望,這是多年執勤養成的習慣。他不是諸葛亮能未卜先知,也不會六爻八卦能掐會算,如果他知道隨後發生的事情會是這麼起伏跌宕,他肯定會把王冬雨叫上的。

秋天的候車大廳里的人不多,沒有平時那樣的擁擠。

常勝走到候車區的時候看見座椅上的一位老人不停地搖頭嘆氣,好像心裡有什麼鬱悶排解不開,再仔細觀察一下,老人的行李很簡單身邊放著兩個大旅行箱,他懷裡還抱著個潤白飛花像是青花瓷的罐子。老人嘆過氣之後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慢慢地擦拭著罐子,嘴裡好像還在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這個情形引起了常勝的注意,他不由自主地湊過去聽見老人喃喃地說道:「老長官,我對不起您呀…………您看都到家了,可我就是找不到門啊,只能委屈您又跟我回去了……」

這帶著無奈和哀怨的語調讓常勝心裡升起一股悲意,他想去安慰老人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好低頭問了一句:「老先生,您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事想不開啊。」

老人隨著常勝的聲音抬起頭,看見眼前站著一個警察,連忙將罐子放在旁邊的座椅上,他認為是警察的例行詢問,從口袋裡掏出一摞證件遞過去說: 「警官先生,這是我的護照還有台胞證回鄉證身份證,還有火車票,請您過目。」常勝忙接過來證件看,證件上面清楚地寫著老人叫鄭思家,住在台灣台北市,按照上面的出生年月算今年是八十三歲。

常勝把證件和車票還給老人說: 「鄭老先生原來是台灣同胞呀,您到大陸來是旅遊還是探親,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助的嗎?」

鄭思家聽完常勝的話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就消失在滿臉的皺紋里,他搖搖頭說:「謝謝警官先生的美意,沒時間了。我今天就要去上海,然後轉機回台北了。遺憾啊……」

常勝說:「有什麼困難您可以說出來嗎?看看我們能否幫上忙。」

鄭思家搖搖頭說:「不瞞警官說,該去的地方我都去過了,該詢問的機構和單位我也都問過了,結果都是一樣啊。我不會抱怨辦事的人員,畢竟這種情況能尋著的可能性很小的。」

常勝有點不死心也想寬慰一下老人,於是他挨著鄭思家坐下說: 「看起來這件事讓您挺為難的,要不然何至於讓您老先生愁眉苦臉呢。反正去上海的車還沒到點,您就跟我說說,說痛快了也比憋在心裡強吧。」

鄭思家仔細地打量了幾眼常勝點點頭說:「還是大陸的警察親民感好,你要不嫌我嘮叨就跟你說幾句,說出來心裡還舒服些。」

隨著老人的講述把常勝帶到了烽火連天的上個世紀中葉,還有海峽對岸的那個叫台灣的寶島上。原來鄭思家是山東人,幾輩都是窩在土地上務農的莊稼漢, 1947年國共兩黨的部隊展開全面廝殺,山東更是兵家必爭之地,兩邊軍隊拉鋸式地反覆爭奪。共產黨徵兵國民黨也徵兵,相比較解放軍的宣傳鼓動工作和官兵平等的理念,國軍的徵兵方式則顯得粗暴野蠻且強拉硬拽,這樣做的直接結果是很多人即使穿上了國軍的號坎兒,兩軍對壘炮聲一響不是逃跑就是投降,更別提發生臨陣倒戈直接調轉槍口打自己老闆的事情。這天鄭思家的家鄉里開進來一隊國軍,出人意料的是帶隊的長官一不征糧二不徵稅,只是讓保甲長把大家集中起來聽他演講發美國罐頭。來的人們先聽他講了一通誰也聽不懂的三民主義後,然後按人頭髮罐頭。發完罐頭他又說領到罐頭的老人、女眷和小孩可以回家了,留下男人們再開個動員會。會議的內容就一個,自願參加國軍報效黨國而且聲明這次絕對不抓壯丁,在座的老少爺們兒有一個算一個誰先站起來誰就是第一名。這下人們都不敢動了,大眼瞪小眼地手捧著罐頭坐在地上。時值深秋土地上冰涼還有一陣一陣的西北風,吹得人們瑟瑟發抖可愣是沒人敢動窩。

鄭思家當時歲數小,再加上早晨只喝了碗稀粥就來領罐頭,此時早就被尿憋得扛不住了,他實在忍不住站起來說我想去解手,我字剛出口就被長官一聲斷喝說,好樣的小夥子參加國軍有前途!然後帶頭猛烈鼓掌,緊跟著上來兩個當兵的不由分說給他戴上紅花,扣上頂帽子架起來就往後面走。經過長官身邊的時候他聽見長官小聲對身邊的人說,看緊點別讓他跑了。就這樣,鄭思家和他幾十名憋不住尿,扛不住凍的同鄉稀里糊塗地當上了國軍。

這一去就是山高水長路迢迢。在他的記憶里沒有多少可以炫耀的勝績,只是隨著長官和部隊一路敗退,讓共軍打得灰頭土臉。幸虧長官看他年紀小讓他做了勤務兵,可幾十名同鄉卻如同寒風裡樹葉般凋零死的死散的散了。直到他跟隨長官從大陸敗退到台灣,仍然沒有看見過一個當年熟悉的身影。剛到台灣時,他還一直相信長官的說法「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可過了好幾個五年,不僅沒有反攻的消息卻連小島也出不去了。

「光復大陸」的心像夕陽落山般嗝兒屁了,可思鄉思親的情感卻越來越濃。長官也由原來的萬丈豪情變得天天借酒消愁唉聲嘆氣,他也從原來的勤務兵升職為一名下級軍官。兩個人同在一個部隊仍為上下級,他從原來給長官倒酒,變成了能與長官舉杯共敘愁腸的人。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娶妻生子要榮復轉退,長官來給他踐行,就在這天晚上他發現從沒流過眼淚的長官哭了,而且借著酒醉向他道歉,說當年真不應該用這麼卑鄙的手段把你們帶出來,早知今日不如讓你們在家種地呢,還能落得個親人團聚白首相望。他急忙半開個玩笑地回答長官說,別看您當年一盒罐頭一泡尿把我帶出來,可我沒有埋怨過您啊。長官擺擺手說算了吧,你就是現在罵街我也當聽不見,看在共患難的情分上你多擔待吧,只是日後我有求到你的地方還請兄弟不要拒絕,他急忙表示只要長官吩咐自己一定儘力。

其實他不知道,長官已經被確診為肝癌晚期,這也許是他不成家不娶妻生子的原因。長官終日借酒精麻醉自己,直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才叫來他有事相托。鄭思家看見病床上的長官忍不住直嘆息,長官氣若遊絲地說出了自己的願望,我回不去家了,拜託你以後有機會把我的骨灰帶回去,如果老娘還在就告訴她是兒子錯了,如果老娘不在人世,一定把我埋在她的墳墓旁邊,老人家活著的時候

我沒有盡孝道,我死了到地下去伺候老娘。長官的這番話說得鄭思家涕淚橫流,他向天發誓一定完成囑託讓他魂歸故里。

以後的日子裡這個承諾像山一樣的壓在鄭思家的心頭,他何嘗不想回老家看看,可是兩岸的隔閡卻讓海峽成了天涯。自從「九二共識」「汪辜會談」以後兩岸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鄭思家也借著這一步完成了歸鄉的夙願。但是當他看見家鄉的巨變,聽見後生晚輩們向他詢問當年離鄉背井的親人時他的心揪緊了,他又想起了長官的囑託。於是他從自己的公司里辭職,沒有依靠任何組織和機構,效仿關雲長千里走單騎的故事,獨自背負著一個個老兵的骨灰,開始了讓他們魂歸故里的行程。這期間他的足跡從廣東、福建一直到山東、河北、安徽,甚至走到了祖國的大西南雲貴川三省。隨著年齡的增大,他從每次背兩三個到現在每次只能背一個骨灰罐。這期間他也輾轉到過長官的故鄉平海市尋找,可每次都無功而返。這次也許是他最後一回來大陸了,為此還帶上自己的兒子隨行,想的是如果以後他走不動了,讓孩子繼續他的理想把老兵們送回家,沒想到還是沒有達成心愿,所以才不住的惋惜嘆氣。

聽完老人的敘述常勝也忍不住有點眼眶發熱,他想寬慰老人又沒有合適的詞語,只好伸手給老人輕輕地順著後背,緩解一下他激動的情緒說:「老先生,這麼多年滄海桑田變化很大,找不到確切地址也正常,您還記得他親人的名字嗎?」

鄭思家點點頭說:「長官臨終的時候跟我說過,他老母親叫張陳氏,你也許知道那個年代婦女都沒有名字,這個線索不提也罷。」

常勝問道:「難道就沒留下書信,照片之類的東西嗎?」

鄭思家說:「沒有書信,只留下半張他穿軍裝的老照片。」

常勝不解地追問道:「怎麼會是半張照片呢?」

鄭思家答道:「撕開的那半張是他哥哥,這老哥倆從年輕的時候就吃不到一個鍋里。唉…………也不知道這個老哥還在不在世啊。」

常勝表示理解地點著頭隨口問了一句說:「他哥哥叫什麼名字呀?」

「張望山。」

「什麼?!你再說一遍?」

常勝一把抓住鄭思家的胳膊力量之大掐得老人直皺眉頭,嘴裡不停地往裡吸氣說:「就是叫張望山呀。」

「那我問你,他說沒說過自己的家鄉是在山裡?」

「說過呀,可名字我記不住了,只記得歸平海市管轄。」

「你這個長官是不是叫張望海?」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鄭思家有些奇怪地盯著眼前的警察,「他以前是叫張望海,我們到台灣以後改的名字叫張光復,就像我以前叫鄭二旦,現在叫鄭思家一樣。」

「我靠!我靠!」常勝連聲叫著猛地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往前躥出兩步之後迴轉身朝鄭思家說道,「您說的張望山我認識,他還活著!他就在狼窩鋪,現在他的名字叫張躍進,就在我的管界里!」

「警察先生,你不會是哄我開心吧?」

「老先生,我現在就帶您去!」

「是嗎,哎呀!這可太好了!老天有眼啊!老長官您回家了!」鄭思家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打蒙了,抓住常勝的手語無倫次地說著。

兩人正興高采烈地握手相慶,旁邊走過來個四十多歲長得圓圓滾滾的中年人,鄭思家一把抓住他說:「兒子,兒子,快謝謝這位警察先生,他幫咱們把老長官的親人找到了。讓老長官回家了!」這個舉動開始嚇了常勝一跳,認為是老人驚喜過度腦子一時糊塗拽過來個旅客就喊兒子。但當這個中年人邊安慰鄭思家邊向他表示感謝時,他仔細端詳了一下中年人,你還別說眉眼之間還真有幾分相似。鄭

思家當即讓兒子去退票,飛機票改簽,現在就跟常勝去狼窩鋪。

看到老人真要立即和自己去狼窩鋪常勝又有點猶豫,鄭思家看出常勝為難的神色問道:「警察先生,您是不是不方便呀?」

常勝馬上回答說:「老先生,不是不方便,只是…………只是我的車有點破,還要拉東西,再說山裡路也不好走怕您受不了這個顛簸。」

鄭思家聽完常勝的話呵呵笑了起來說道:「警官,這些年我都是這麼漂泊過來的,還怕這點路程嗎。放心吧,我身體吃得消。」

常勝拉過鄭思家老人的行李箱說:「老先生,那您就跟我走吧。」

三個人拖著行李箱來到常勝的藍白道警車前面時,張彥斌和小於已經把防爆罐裝進車裡了,看見常勝又帶過來一老一少兩個外地人就問怎麼回事?常勝回答說: 「我帶台灣同胞認祖歸宗去」。沒等張彥斌他們反應過來,常勝拉開車門先請鄭思家上了車,然後把行李箱塞進後面車廂里,從門邊上抻出一個馬扎對著鄭思家的兒子說:「你受點委屈湊合著坐這個吧。」然後麻利地鑽進駕駛室,沖張彥斌一揚手說: 「彥斌,這是兩位重點旅客我帶去狼窩鋪,麻煩你跟所里彙報一下,我趕時間先走了! 」說完猛踩

油門將車開出了廣場。

望著遠去的藍白道,張彥斌推了身邊的小於一下說:「他說這兩個人是哪的?」

「台灣同胞。」

「他怎麼不說是美籍華人呢。」張彥斌嘴角往上撇了撇說, 「搬東西幹活找不著他,拉關係套瓷倒是有一套,這個常勝真是能折騰。你可不能學他這個呀。」

小於敷衍地點點頭沒再搭腔。

藍白道的汽車在山路上飛奔著,常勝的心裡是既興奮又激動,嘴裡還不停地給鄭思家他們爺倆介紹著

沿途的風景當著免費的導遊。鄭思家在感慨著大陸各地飛速變化的同時問起張望山老人的近況。這個音:「喂,常勝,你準是又開著車給我打電話。」

話題倒是給常勝提了醒,他掏出手機撥出王冬雨的電話,不一會聽筒里就傳出來王冬雨的聲

常勝按了兩下喇叭說:「你猜對了,不過還有一個事你准猜不對。我不是一個人!我不是一個人!我現在帶著兩個重要的客人回狼窩鋪。」沒等王冬雨回答常勝就像連珠炮一樣地介紹了鄭思家的情況,聽得話筒對面的王冬雨喘不過氣來,最後常勝特意囑咐王冬雨一定要先去躍進大爺家看看,看他有還沒有那半張撕開的老照片。王冬雨邊在電話里答應著邊說,你一定要小心點山路不好走,別像顛盪我似的讓客人坐輪船。常勝說你放心吧,我駕駛技術一流。話音剛落就聽見「咣當」一聲,常勝又把副駕駛的位置開坑裡去了,顛簸得鄭思家的腦袋差點撞在頂子上,他急忙雙手緊抱住胸前的骨灰罐生怕甩出去。而車廂里的胖兒子卻從馬紮上摔下來,嘰里咕嚕地滾到後面。慌得常勝急忙放慢車速說:「不好意思老先生,您看我這剛吹完牛就進坑裡了……」

鄭思家哈哈地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我以前舟車勞頓長途奔波比現在晃悠得厲害多了,沒事的,我承受得住。」

常勝往車廂後面撇撇嘴說: 「您還好點,可小鄭先生變成葫蘆娃了。我說你用手拽著點橫杆上的鐵環,那是我銬人用的特結實。」

葫蘆娃小鄭先生本來想伸手抓鐵環的,聽見常勝這麼說又尷尬地把手縮回來。鄭思家朝常勝搖搖手說: 「常警官,你不用管他讓他感受一下挺好。你快開,現在的我心早已到狼窩鋪了。」

王喜柱帶著村兩委的人和幾位年長的村民都聚集在村口正翹首以盼呢。接到台灣來人的這個消息後,如果按照王喜柱的想法就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擺開個熱烈歡迎的架勢,可這個說法一提出來就讓躍進大爺和王冬雨給否了。躍進大爺就一句話很簡單,來就來唄幹嘛還折騰,我就在家裡等著。王冬雨則是說時間緊,容不得您像迎接上級領導檢查工作那樣布置,不如抽出功夫干點實事,給兩位海峽對岸的同胞收拾住宿的房子,找村裡最好的廚師劉叔預備好山裡特色的飯食,實實在在熱熱鬧鬧比操持花架子強。這個觀點贏得了張校長的認可,他也認為既然是自己人來了,何必這麼見外呢?招待人家看實際越樸實越好。王喜柱一想這個辦法挺好,於是囑咐王冬雨陪著張躍進大爺,自己帶著幾個人在村口迎接常勝帶來的鄭思家父子。

常勝的藍白道駛過車站按了幾聲喇叭直接往村裡開去,他是通知鄭義和賈站長自己回來了,讓他們也去村裡集合。車子開到村口剛停穩,鄭思家就被一張張熱情洋溢的笑臉感動,他急忙走下車和王喜柱等人寒暄。常勝如數家珍般的向鄭思家介紹著村裡的人們,誰是村支書誰是村主任,哪個是輩分最高的爺,哪個是學校的張校長,把鄭思家和葫蘆娃兒子聽得連聲感慨。提到去看張望山將他兄弟望海的骨灰送回家的時候,鄭思家執意要步行前去,常勝和王喜柱等人給他引路穿過村莊來到張望海,也就是張躍進大爺的家門口。

躍進大爺今天的穿著格外整齊,就像上次狼窩鋪車站開通旅客列車和自己的壽宴一樣。他在王冬雨的攙扶下走到院子里,迎面就見到捧著骨灰罐進來的鄭思家。兩位老人相視良久鄭思家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撕開的老照片,躍進大爺顫顫巍巍地從懷裡摸出個紅布包,他慢慢地打開從裡面拿出另外半張照片。兩個半張對在一起嚴絲合縫,從對接好的整張照片上看去,當年的張望山和張望海這對兄弟同樣的雄姿英發年輕俊朗。只是從中間花架上撕開的那條縫隙就宛如是那台灣海峽,將兄弟兩人硬生生地分開。經歷多年的滄桑風雨世事變遷,現在這張照片合攏了,兄弟兩人終於又能站在一起了。

而能讓這張照片合攏的,恰恰是旁邊那個不起眼的駐站公安民警常勝。

躍進大爺舉著照片說道:「是他,是望海……..……」

鄭思家顫抖著將骨灰罐捧向躍進大爺說:「老大哥,我把老長官送回來了。」

躍進大爺接過骨灰罐慢慢地摩挲著,嘴裡喃喃地說: 「走的時候這麼高的個子,怎麼回來就剩下個罐子了。兄弟…………他臨上路的時候跟你念叨過我嗎?」

鄭思家不停地抹著淚水說:「說過,說過,老長官臨終時只惦記兩個人,一個是老娘,一個就是你。」

躍進大爺動情地問道: 「他沒告訴過你…………我以前打過他一巴掌的事嗎?他還記恨我嗎? 」

鄭思家走過去扶住躍進大爺的手臂說: 「老長官說過這件事,不過他還說,外虜若打我一掌我定睚眥

必報。自己兄弟之間打也就打了,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他說他不恨你。」

「我的傻兄弟啊..」

躍進大爺緊緊地摟住骨灰罐老淚縱橫,他的哭號聽起來更像是傾訴。這個時候他在周圍人的眼裡看來就像個孩子,抱著自己的親人用抽泣訴說著思念之情。這個情景讓所有人都為之動容,就連常勝也忍不住眼圈微微發熱,他看了眼身邊的王冬雨,王冬雨早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山村裡的歡迎晚宴是樸實又火熱的。鄭思家和葫蘆娃兒子被大家讓到了首席就座,兩人知道入鄉隨俗沒有太過推拒。其實平海的風俗禮儀是很講究的,在山裡的狼窩鋪村更是頑強地將這種傳統繼承下來。就拿各種宴席來說,主、次是很有規矩的,首席一般都是主人陪主客,主人落座後主客坐在對面的位置上。躍進大爺理所當然地坐在主位上,在誰座第二位的位置上時,常勝和王喜柱互相謙讓爭執了半天。王喜柱堅決讓常勝第二,理由是如果沒有常勝就沒有今天的局面,也就沒有張望海骨骸歸鄉的事情,理所當然常勝你二。可常勝說大哥你是村兩委書記,又是村裡的大輩兒還是創業帶頭人怎麼能坐我下首呢,還是王喜柱你二吧。眼看著王喜柱這個座位排不下去,躍進大爺蹾了下茶杯說,讓常勝坐我旁邊。得,這下都沒話說了,常勝只好挨著躍進大爺坐下享受這個榮譽。

後面的座位就好辦多了,大家依次按照王喜柱的安排就坐,聽完王喜柱激情洋溢的歡迎夾雜著感謝的話語後熱烈鼓掌。這個時候躍進大爺手扶桌面站來起來,大家以為他要即興說幾句話,都凝神屏氣的看著他。只見躍進大爺先是朝鄭思家父子兩人點點頭,然後轉向身邊的常勝緩緩地說道:「常勝,常警官,按說我也是個老兵了,想當年打日本、打老蔣得過很多軍功嘉獎,我也沒有像今天這麼暢快過啊!我沒什麼文化不會說說道道,我代表我們張家全家給你敬個禮,我們謝謝你!我們感謝你啊!」

話音落地躍進大爺顫抖著向上舉起右手,慢慢地靠近腦際朝常勝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與此同時鄭思家也立起身形沖常勝說道:「常警官,你幫我圓了多少年的夢,讓老長官落葉歸根,也請你接受我這個老兵的敬意吧。」說完話一起舉起手臂向常勝敬禮。

這個場面太出乎常勝和所有人的意料了,如同影視劇裡面的情節反轉,一下子把常勝推到了男一號的位置上,慌得常勝急忙站起來,他顧不得去扶住被自己碰倒的椅子,挺直身形向兩位老人還了個標準的敬禮,然後趕緊伸手去扶躍進大爺,嘴裡不停地說著:「這是我應該做的呀,您老人家快別這樣,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嗎?」

躍進大爺扶著常勝的胳膊,看一眼滿座的人們說道:「在座的老少爺們兒,我今天再嘮叨一句。常警官以後就是咱們村裡的人了,他需要做什麼大傢伙都得幫忙,他的事就是你們大夥的事!柱子,我說的這話可行嗎? 」他說完話把臉轉向王喜柱,旁邊的王喜柱早就躍躍欲試了,立馬端起酒杯說: “太行了!常勝他本來就是我兄弟,既然躍進大爺都認可,那以後常警官的輩分從我這論,你們都自己著量著怎麼稱呼吧。」

「好,好!」躍進大爺拍著常勝的肩膀開心地稱讚著。

「咱們大傢伙舉杯,幹了這杯!」

常勝被大家簇擁著舉起酒杯,這一刻他心裡真是五味雜陳各種情感交匯在一起。他想起開始單人獨騎進村時,村民們冷漠與懷疑的目光,想起自己黑更半夜面對飛來的磚頭,喊破嗓子孤立無援時的窘迫,想起自己坐在駐站點的屋子裡,手捧著速食麵用口琴吹著蒼涼的《鴻雁》時的感傷,想起自己順著長長的鐵路沿線,迎著山風磕磕絆絆行進時的堅持。再看看現在眾多流淌著熱情與溫暖的話語和目光時,他的心化了,他的眼眶濕潤了。

他沒有推拒也不會再拒絕,高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回駐站點的時候是王冬雨開的車。常勝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被山風吹得好幾次探出身子去,王冬雨邊手扶方向盤邊給他捶背說:「喝這麼多肯定難受呀,想吐就吐出來吧。」常勝搖搖頭說:「都是好吃的,平時我都吃不著,我才不捨得吐出來呢。」

這話把王冬雨氣樂了,她笑著對常勝說:「你生活沒這麼悲慘吧。好吧,以後我給你做飯不收你錢了,省得你天天吃的跟難民似的。」

常勝聽罷立刻猛地拍了下車門說: 「好!這可是你說的啊,咱一言為定!」

汽車開進火車站的時候,常勝借著燈光老遠就看見鄭義站在院子中間,他用胳膊碰了下王冬雨說:「鄭書記是在等你吧?」王冬雨看了一眼說:「誰稀罕他等」。車停到駐站點屋子門口,常勝一下車屋裡的賽驢就連聲叫了起來,常勝踉蹌兩步轉過車頭擋住要下車送他王冬雨說:「行了,大侄女,我到站了你回去吧。」

王冬雨翻個白眼說:「你沒完了?從吃飯時你就大侄女、大侄女地叫著。你不是說過咱倆單論嗎。」

常勝擺擺手說:「行,單論。王主任天不早了你趕緊回去吧,還得照顧你爸爸呢,他今天可是喝多了。」

王冬雨手扶著車窗邊朝常勝說道:「你別總沒事充大輩,留神老得快。對了,跟你說個事吧。你知道鄭老先生的那個兒子是幹什麼的嗎?」

常勝眨了眨眼: 「就那個葫蘆娃?」

王冬雨點點頭:「就是他。人家可不像你說的,是富家紈絝子弟養尊處優的吃貨。吃飯時我們聊了很多,他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的,他學的是生物製藥專業。而且人家自己還開了好幾家公司和藥廠呢。」

晚風輕輕吹過車站的空地,這陣風讓常勝使勁晃了晃腦袋說:「我沒聽明白你的意思,大…………那個冬雨。」

王冬雨哼了一聲說:「你再喊大侄女我跟你急眼。你先回去睡覺吧,明天再說。但有一點我可以先透露給你,你這次有可能給山裡帶來個財神爺。」

王冬雨的汽車打著大燈響著喇叭開出車站,經過鄭義身邊時連停都沒停,常勝朝遠處的鄭義招招手轉身走進屋子裡,只留下了站在那裡的鄭義。鄭義看了看遠去的汽車,又看了看常勝駐站點的屋子和立在那裡的旗子,無奈地搖搖頭嘆出一口長氣。

常勝走進屋子裡先抱抱迎面撲過來的賽驢,像撫摸孩子般的捋了捋它後背和脖頸下的黑毛,然後像是對賽驢又像是喃喃自語地說道:「把你關起來也是為了把你的心關起來,你長大了,不能隨便搞對象。你是警犬要有紀律約束,我還得把你完整地交還給犬隊呢。」賽驢似乎不情願地在他的懷裡來回地拱蹭著,常勝拍拍賽驢的頭繼續說,「我知道,你長得這麼帥肯定會有異性喜歡你,我是擔心呀萬一你把持不住把別人家的母狗給睡了,那樣你的戰鬥力就會下降,也會變得習慣溫柔沒有烈性,你明白嗎,賽驢?」

賽驢似懂非懂地用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常勝看,既不眨眼也不搖頭。常勝咧嘴朝賽驢笑笑說:「你別跟我裝,你是我的戰友,你懂得。」

他確實懂得王喜柱在酒席上跟自己說的悄悄話。那是王喜柱借著酒勁跟他咬的耳朵。王喜柱說冬雨這孩子見過世面,你又是平海市裡來的人,所以她願意跟你近乎。你可得替我把著點她,讓她好好地教孩子們念書,別又心裡長草總惦記著跟自己不相干的事。聽完這番話他當即表示,我跟大哥是兄弟,冬雨就是我大侄女你放心吧,我得讓她聽你的話紮根鄉村給你養老送終。幾句話說得王喜柱直翻白眼咽到嗓子眼的酒差點沒吐出來,急忙搖著手說不是這個意思,兄弟你弄擰巴了。我的意思是說,有機會你得多勸勸她,讓她還回城裡去工作,要不然這麼多年的學不是白上了嗎。再說,城裡有知識有文化的小夥子也多,不愁找不到個順眼的男朋友。他拍著王喜柱的肩膀答應下來。

看著賽驢晃動著尾巴去了門口,常勝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想給周穎打個電話,屏幕上的時間已經指向二十三點了,他猶豫一下沒有按出電話,改用微信的方式寫了一句話:「這兩天你怎麼樣?咱媽身體如何?孩子好嗎?」寫完按下發出鍵,對話框沒有顯示不停地旋轉圖標,而是很快發出了。「哎,是不是颳風刮的呀,今天發信息像是坐火箭。」常勝心裡這樣想著。「叮咚」一聲,周穎回復的信息很快頂進來:「均好,不用挂念,你在駐站點如何?」

常勝舉著手機躺在床上發出一條信息:「告訴你個好事,我今天幫兩個台灣同胞找到家了,確切地說是幫他們送老兵的骨灰回鄉,這個老兵就是我管內狼窩鋪的人。」

等了好一陣周穎才回信:「是好事,你們領導知道嗎?」

「做好事還用告訴領導嗎?」

「我認為說一下好,畢竟牽扯到台灣同胞,你還把他們帶進山裡萬一出什麼意外,你負不了責任的。」

周穎這句極像上級指揮下級的官話。這是常勝平日里最反感的語氣,他感覺有股無名火「騰」地一下從腹腔直頂到腦門,把自己想溫馨想顯擺想得到讚揚的願望沖得一乾二淨。他索性不寫信息按住語音鍵大聲說:「這麼點事能出什麼意外?就算有突發問題處理不了要我這個警察幹嗎?你別總拿機關里那套教條的腔調跟我聊天,坐在辦公室里拍腦門想一出是一出。我是想跟你分享成就感,可你卻專門給我澆冷水。真是我說城門樓子你說胯骨肘子。」說完這話一撒手,對話框里卻轉悠半天顯示出個紅圈,信息沒發送出去。再重發,還是發不出去。氣得常勝一把將手機扔出去老遠。

常勝睡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揉揉有些酸澀的眼睛,猛然看見手機和賽驢都在自己的床前,這肯定是賽驢把手機給他撿回來的。他連忙拿起手機翻看著信息,自己晚上語音發送出去了,周穎也回了一條信息。

「我是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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