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是一封匿名信和一個電子郵件。匿名信的辦法很老套,電子郵件卻很時髦,這兩個形式結合在一塊給人造成種新老交織的感覺,說明了此事的影響力已經輻射到多個層面。匿名信和電子郵件的傳送地點是平海市公安局,平海鐵路公安處。匿名信和電子郵件反映的人是常勝,反映的問題還帶有敏感的顏色,一個是黑一個是黃。黑的是常勝在狼窩鋪呼嘯山林獨霸一方,與村裡的村霸沆瀣一氣結成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欺壓百姓打擊有良知的群眾,村民們敢怒不敢言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黃的是欺男霸女,天天和狼窩鋪小學校里的美女教師混在一起,長期保持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這兩個反映都抓住了「要害」,一個是常勝涉黑,一個是他下三路的問題。單從反映的問題上看,那個都夠常勝喝一壺的。幸虧常勝本人沒看見這封匿名信,假如看見了,肯定又會像看李教導員給他寫的那篇《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先進事迹一樣蹦起來,然後指著匿名信說,這裡面說的不是我常勝,是惡霸地主黃世仁!
大劉和李教導員也考慮到會發生這種情況,才把公安處紀委轉來的舉報先壓下,並且極力向紀委的人員解釋,說這件事有可能是搞錯了,或者是有人別有用心的惡意誹謗。常勝這段時間在狼窩鋪駐站,成績是有目共睹的,維護了車站沿線及周邊的治安,融洽了警民關係,還為周圍的幾個山村帶來了福利,怎麼會成了匿名信里舉報的這個樣子呢?紀委的同志很不客氣地打斷了大劉的話,嚴肅地告訴他,此事平海市局領導、咱們鐵路公安處領導都很重視,馬上就會組成紀委、督察兩個部門的聯合調查組,首先要查的就是你們派出所。你們做好準備吧。這一輪的衝擊波還沒過去,大劉和李教導員的手機又迎來了新一輪的通話高峰。兩個人在辦公室里分別接到自己主管上司的質詢,措辭嚴厲語調生冷,都是讓他們高度重視嚴查此事。兩人又分別向上司陳述自己的觀點,認為常勝是個好同志,結果卻換來一通訓斥。兩人都像咬敗的蛐蛐一樣,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湊到大劉的辦公室里。
「你說說這叫嘛事,這不是飛來的噁心嗎!」大劉朝李教導員說,「總是幹活兒的人毛病多,不幹活兒的人保准沒事,還橫挑鼻子豎挑眼。」
「正確對待吧,老劉。」李教導員的語氣里透出些許無奈,「我們都知道常勝不是那樣的人,雖然工作上有時候魯莽總別出心裁,但人還是靠得住的。不會發生舉報信里說的這種事。」
「老李,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擔心大張旗鼓地調查一個民警,有事怎麼都好說,該處理就處理決不含糊!可沒事怎麼辦呢?一句對不起再饒上一句這是組織上對你的考驗,事實證明你是個好同志就完了嗎?考慮過對當事人上進心、自尊心還有榮譽感的打擊嗎?考慮過對當事人以後會造成什麼影響嗎?」李教導員剛要說話即刻被大劉用手勢制止住,「我說的不單指一個人的成長進步,還有他的心理承受能力,還有對他家庭、生活所帶來的影響。也許我們這一棒子就打沉了一個人啊!老李,人心要是寒了,是你給多少溫暖也焐不回來的。」
李教導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得出來他被大劉的話感染了。他掏出煙捲給大劉遞過去點上火說道:「老劉,我何嘗不知道你說的有道理呀,但是本著對民警負責的態度,我們還是不要有抵觸情緒,儘力配合有關部門把事情調查清楚。同時我有個建議也想和你先溝通一下。」
「你說吧。」大劉的語氣里明顯地透露出不耐煩的情緒。
我是想向上級領導提個建議,對此事不要習慣性地按照老模式進行調查,出於保護民警的目的,是否能像之前調查常勝先進事迹那樣,來個暗中走訪調查取證。找有關的人了解舉報內容的時候影響面不要擴大,做到盡量不要干擾常勝的正常工作,也不要像以往那樣,先把他置於一個涉黑涉黃人的角度上去調查。不妨採用無罪推論,我們現在所做的是要證明一個好同志的清白!而不是戴著有色眼鏡,非要把自己的弟兄往泥里踩!」
李教導員的話讓大劉抬起腦袋仔細端詳著對方,他感覺李教導員的想法開始與自己合拍了。李教導員剛要繼續表達自己的觀點,手機的鈴聲不識趣地響了起來。看著大劉臉上露出的疑惑的表情,他索性將免提打開,沖著話筒說道:「喂,您好呀,是王處嗎?」
來電話的這個人是王昌平,也就是在咖啡館裡引起常勝和周穎兩人矛盾的那個人。王昌平這個電話打的純屬是有點心理陰暗的無事生非,說來也巧,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匿名信和電子郵件舉報常勝的事情他也知道了,這好比是想啃骨頭的狗碰見了肉,正愁著怎麼報這一記「絕情腳」的仇呢,他自己把鞋帶遞過來讓我緊扣。王昌平為咖啡館裡的事鬱悶了好久,翻來覆去地在腦中回放當時的情景,這個鐵路公安的小警察怎麼連我這個處長都敢踢呢?最讓人懊惱的是,我還是夾著尾巴落荒而逃的。有心返回去找他算賬!可自己明顯不是人家的對手,回去幹嗎呢?讓人家沒皮沒臉的再打一頓?然後還得背上個想和人家老婆曖昧的罵名,太得不償失了。關鍵是這一腳踢得自己岔了氣,回去暗憋暗氣地緩了好幾天才緩過來,西服外套上的腳印跟北京奧運會時升騰在天空上的腳印一樣,個大不說還不好洗乾淨。幸虧當時周穎攔著,要不然自己的履歷寫到「我的前半生」就戛然而止了。得找鐵路公安的領導修理一下這個常勝,可他已經都發配到邊遠地區了,再也沒有修理的空間了。
恰巧舉報常勝的匿名信來了,這個發現讓王昌平喜出望外。他先是找公安處的一個副處長通個氣,說常勝這個問題市局領導很重視,必須嚴肅處理,然後才給李教導員打的電話。通話的內容很明確,首先是虛虛呼呼地問候了兩句,轉過來就頤指氣使地發布命令,讓李教導員一定配合上級領導部門的調查,對常勝嚴格紀律決不姑息。這一連串帶有傾向性的所謂指示,讓李教導員有點犯暈,他急忙對著話筒問道:「王處,您怎麼會知道這個常勝啊..」
「你別問我怎麼知道的,總之像這樣的害群之馬必須嚴肅處理!純潔我們的公安警察隊伍。」王昌平電話里的語氣比主管領導還冷。
手機是開著免提的,話筒里傳出來的聲音大劉也聽得見,王昌平的話讓他也有點犯嘀咕。他知道常勝的媳婦周穎在市局工作,按說知道常勝這個狀況後周穎應該是找人詢問情況求情的,可市局領導來的電話卻南轅北轍,還有點要再打常勝一記番天印的意思。難道是常勝得罪他了嗎?
「行,我們一定配合上級主管部門認真調查,如果發現常勝有違法違紀的證據,我們會按照組織紀律和法律法規辦的。」李教導員這番話不偏不倚還略帶官腔,放之四海而皆準沒有半點毛病。可他沒有想到,就是這句話反而把王昌平的怒氣勾起來了。
「你們鐵路公安辦事就是滯後,拖泥帶水稀稀拉拉,像如此明了的事情還推三阻四的。我已經跟你們許副處長通完氣了,稍後督察和紀檢的同志就會到你們派出所,先把這個常勝停止工作隔離審查,等調查清楚以後再做處理。」
「這恐怕有點操之過急吧,我們主管領導還沒有下這個命令..
「你們在工作中沒有一點預見性和前瞻性,這還用下命令嗎?再說平海鐵路公安處坐落在平海市,你們小小的處級單位只是平海市局的一個外圍部門,我跟你打個招呼通個氣兒,是提醒你關心你。」
「是,謝謝王處的關心,但隔離審查常勝這件事,我還要向我的上級領導請示,至少也要等命令。」李教導員耐心地回答著。
「你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呢,真是個榆木疙瘩。是不是天天圍著鐵軌和枕木轉悠把腦袋都弄僵化了啊!」王昌平的聲音變得既刺耳又嘲諷。
李教導員的臉漲得通紅,他深吸了口氣對著話筒說道:「我不知道怎麼回復王處你的話,但有一點我請你弄清楚,平海鐵路公安處直接隸屬的上級是鐵路公安局,平海市局對我們只是業務指導,目前沒有越級直接下命令的先例。所以,從業務歸口上我們尊重市局老大哥,從行政隸屬關係上我們沒有義務聽你調遣!」
「你,你是不是翅膀硬了?你是怎麼對我說話呢!」
「我只是實話實說,如果因此得罪王處請你見諒,如果王處因此不再與我聯繫,或者從今以後把我踢出你的朋友圈的話,我深感榮幸。請你掛電話吧,這也許是我給你最後的尊重。」
李教導員的這番通話驚得大劉瞪大眼睛直看著對方。等他生氣地掛斷免提,大劉趕忙從辦公桌後面繞出來,高舉著他的茶杯遞給李教導員說:「哎呀,老李啊,你可是讓我刮目相看呀!太爺們兒了!趕緊喝口水潤潤嗓子,佩服,佩服!」
李教導員接過茶杯喝了口水翻個白眼說:「你看我得罪人你就偷著樂吧,什麼心態啊。」
大劉急忙擺擺手說:「我向天發誓絕沒有這個心。聽你頂這個二貨真痛快,我差點把小時候聽革命樣板戲的那句經典台詞想起來,『老胡,英雄啊』!」
李教導員撲哧咧嘴笑起來說:「老掉牙的《智取威虎山》,老掉牙的座山雕,你真當我只知道搞政工寫材料,搞聯誼求共建,跑家訪串門子賣狗皮膏藥,其他的什麼都不懂啊。」
「你看,你看,我以前說的不都是開玩笑的話嗎。」
還沒等兩個人再進一步地交流感想,大劉的手機又響起來了。大劉有樣學樣也打開免提,裡面傳來主管領導許副處長的聲音,讓他把常勝看管住接受紀檢督察的聯合調查。大劉把李教導員的建議向許副處長說明,沒想到卻換來許副處長的連聲訓斥,數落得大劉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沒容對方說完話就對著手機喊道:「許建軍!你給我閉嘴!別給你個梯子就上房揭瓦,數落起來人沒結沒完的。別的我不說,大小輩你分得出來嗎?好歹我還是你師傅,你就這麼尊師重道給底下人做榜樣嗎?我頂撞你怎麼了?今天這場官司我跟你打定了,咱們董處長那見!實在不行咱們公安局李局長那見!」
大劉說的董處長和李局長都是一把手領導,官司真要打到這裡就是刺刀見紅,不掰扯出來個真章不算完。李教導員知道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急忙想攔住大劉,可大劉早就掛斷免提,順手把手機朝沙發上扔出去了。「哎呀,你瞧瞧你,幹嘛這麼衝動呢?就算許處以前是你徒弟,也別這麼說話嗎。你這回算是把人得罪到家了!」
大劉氣哼哼地說:「得罪就得罪,我還真就不信了,想當年我當警長的時候他像個跟屁蟲似的,屁顛屁顛地跟著我溜達,我說一,他連兩個零點五都不敢說。哦,當了副處長沒長本事光長脾氣了,都他媽跟誰學的!」
「那你也不能直給呀,怎麼硬生生地頂回去,讓人家怎麼下台嗎。」
「他愛下不下,反正我這個所長也干到頭了,趁這個機會我宣布革命成功找地方養老去,省得受這份閑氣。」
李教導員又遞過去一支煙,兩個人都點上火抽了幾口說:「既然這樣,那我就和你同進退吧,也省得讓人家說咱所領導班子不團結。」
「你真的這麼想?」
「真的,其實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太多的像常勝這樣的民警了。我不知道你想過沒有,他就像一粒種子,我們把他撒出去的時候沒想過他會生根發芽,能不死在那塊地里就行。可現在他經風雨、歷寒暑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我們只能更好地去呵護,而沒有理由拿起刀斧去砍伐他。」
「老李,你說得太好了!」大劉忍不住朝李教導員伸出雙手,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這是自你來到所里以後,我聽到的最好的狗皮膏藥!」
「你啊,唉…你是怎麼當上的所長呢。」
「誰知道當時上級領導搭錯哪根筋,非讓我當平海北站的土地爺。想當初咱是刑警出身,我這小暴脾氣要是犯了.
「看見了,你把手機扔沙發了。你怎麼不朝地上摔呢?」
「那是我自己花錢買的!」
兩個人四目相視哈哈大笑起來。
這件事的發展沒有大劉和李教導員想像得那麼沉重。董處長在聽完各方的彙報後,派出了個將近二十人的調查小組,這些從紀檢、督察部門裡抽調的人員一律著便服,通過各種方式悄悄進入到狼窩鋪,幾乎在同一時間找到車站、狼窩鋪村、後封台村的人們開展調查。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不給你任何串供的機會和時間。但是從被調查人員的反映上來看,幾乎是一邊倒地誇獎常勝。就拿狼窩鋪車站的兩位領導來說,賈站長把腦袋搖晃的像撥浪鼓似的,對紀檢人員提出的問題統稱為造謠誣陷,認為這是有壞人吃飽了沒事幹閑得難受。鄭義書記比較理性,逐一反駁舉報的內容,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還帶著督查的人員參觀了職工食堂,除了介紹這是在常勝的倡議下才建立起來的設施外,還盛情邀請他們在食堂吃了一頓工作餐。
狼窩鋪村兩委書記王喜柱的表現著實把調查人員嚇了一跳,聽到來人是調查常勝涉黑涉黃問題的,王喜柱立刻變臉破口大罵把調查人員聽得直嘬牙花子,等他罵完了才問道您這是罵誰呢?王喜柱說罵寫舉報信的人!也罵你們這些聽風就是雨,給個玉米棒子不分生熟就往嘴裡塞的主。弄得調查人員說了半天好話才灰溜溜地離開了。到後封台村楊德明倒是沒罵街,但言語里分明表達出對調查人員的不滿,對駐站民警常勝的感謝之情。
調查的結果波瀾不驚,除證明舉報信上所有的問題都屬於不實之詞外,還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常勝在狼窩鋪駐站點的成績。甚至有些參與調查的人員都懷疑,這個舉報人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故意借題發揮反炒常勝,哪有這麼無中生有興風作浪的,這不是出力不討好反而推出一個先進典型嗎?
不管怎麼說這個插曲是暫時告一段落了,整個過程中唯一被瞞著的人就是常勝。他照例每天帶著賽驢巡視檢查貨場,或是開著警車巡邏巡線,仍舊抽空去走訪一下村裡的鄉親,去關注小學校上下學的孩子們,彷彿周圍人們悄然的變化與他無關似的。其實,敏感的常勝早就從人們的眼神里讀出了故事,並且感覺這個故事似乎與自己又聯繫。直到有一天晚上王喜柱和楊德明拿著酒,叫來車站值班的鄭義一起來點駐站點看望常勝。幾個人聚在屋子裡談論起這個事件時,常勝不僅沒有著急反而嘿嘿笑著說:「我就說嗎,前幾天你們神神秘秘地叨咕嘛呢?敢情是有人告我黑狀啊。」
王喜柱端著酒杯說:「兄弟,你真的一點也不生氣?」
常勝擺擺手說:「我生什麼氣啊,你們也不想想,我都從平海市裡跑到狼窩鋪山裡來了,還有比我更倒霉的嗎?再說替人背黑鍋挨板磚我也不是頭一回,我早就習慣了。」
鄭義朝他挑起大拇指說:「常警官,你真是有胸懷還很樂觀,我佩服你。」
常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緩緩地說道:「我就是個普通的公安民警,沒什麼大情懷,我高興的時候也撒歡兒,鬱悶的時候也罵娘。這件事對我來說真不知是好是壞,說實話當初我不願意來狼窩鋪。你們知道我第一天來這裡的心情嗎?跟《水滸傳》里林沖發配滄州時的感覺一樣,那個時候我坐在屋子裡就是「往事縈懷難排遣」,要不是還想著能回去,我早就天天「荒村沽酒慰愁煩」了。你們別笑話我,我真是差點把李少春先生的這段《大雪飄》當座右銘抄在牆上呢。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真有點喜歡這裡的山、這裡的水,還有這裡的人了。我很矛盾,不知道領導讓我走還是留,也不知道我該走還是該留..」
「你當然得留下了!」王喜柱和楊德明幾乎同時說道,「你還得看著我們把橋修好呢。」「你得留下,馬上列車就要提速了。」鄭義也附和著說道。
常勝聽完他們的話嘿嘿地笑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了。就像每逢春天的到來都能給人們帶來溫暖一樣,伴隨著楊柳風和滿地的綠色,狼窩鋪火車站迎來了旅客列車的又一次提速,也又迎來了幾趟旅客列車的停靠。
王冬雨也傷勢痊癒出院了,在她出院的同時還帶來了葫蘆娃鄭念祖公司的人,他們是來山裡考察中藥種植基地這個項目的,這也是當時鄭念祖偶然發現的資源,狼窩鋪的山裡遍布了野生的中草藥。與其讓它自生自滅,不如建立起一個天然的中草藥基地,為製藥廠家提供貨源。王冬雨之前告訴常勝的那句話應驗了——你給山裡帶來了財神爺。王喜柱和楊德明都有點鳥槍換炮的感覺,這個項目雖說落腳在狼窩鋪,但卻是惠及周邊的工程,兩個人緊鑼密鼓地商量著抓緊時間修橋鋪路的事宜。常勝變得更忙碌了,他除去正常的公安業務以外,還要有更多的時間在車站裡巡視檢查,因為來往上下車的旅客增多了,保護站區治安穩定查危防爆也得需要他這個駐站民警。
站台上的旅客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再過一會兒就有一趟開往平海市裡的列車進站了。常勝牽著賽驢在站台上巡視著,偶爾也會和相熟的人們點點頭,開上兩句玩笑。進站信號燈變了,接車的鈴聲響起來了,廣播喇叭里傳出來車站職工不太流利的普通話,提醒上車的旅客不要著急,等列車停穩後排隊上車。常勝早就熟悉了每天周而復始的流程,他走到接車民警的位置上,目迎旅客列車進站停靠。
「這是今天最後一趟有停點的列車了,送完車再帶著賽驢去貨場轉轉。」常勝邊在心裡念叨著邊和下車的乘警握手寒暄。列車的停點很短,沒有兩三分鐘開車鈴聲就響了。常勝和乘警互道珍重習慣性地往後退了兩步,就在這個時候從他身邊急速地跑過去一位中年婦女,她像踩著風火輪一樣地跳上還未關閉的車廂門,差點把乘警撞了個趔趄。「這個大姐也太著急了。」常勝心裡想著不由抬頭看了一眼,與此同時對方也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常勝一眼。
就是這短暫的對視猛然間讓常勝的眉頭鎖了起來。「我在哪裡見過她?」他怔怔地呆立在站台上,連火車開遠了都沒有移動腳步。「她不是狼窩鋪村裡的人,也不是常來這裡的遊客,她幾乎沒有任何行李更不像是走親戚的,她也不是來車站辦事的人,因為她是從車站外面跑進來的,她是誰?怎麼看著如此的似曾相識。」常勝使勁地拍了一下腦袋,他調動起所有的神經末梢不停地在腦海里搜尋,翻騰著所有的記憶點,仍是對不上號。「是我腦子生鏽了還是這段生活太安逸了,我怎麼就想不起來她是誰
了呢?」常勝喃喃地自責著,職業素養讓他無法輕易丟下這個疑惑,「是不是協查通報里嫌疑人的照片?」想到這裡他急忙朝著駐站點走去。也就在此時,車站的拐角處,有一雙眼睛在緊張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看著他朝駐站點的方向走去時,這雙眼睛裡折射出顫抖的寒光。
常勝回到屋裡直接操起傳真機旁的一摞協查通報,他挨個地仔細翻看著上面的照片和案情,竟然沒有一個能和這個模樣對應上的。「我神經過敏了?」他有點泄氣地坐在椅子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感慨著自己是否真有點神經質。電視里播放著滾動的實時新聞,都是反映祖國各地舊貌變新顏的消息,突然一條公安部實施打拐戰役,打掉多個拐賣人口的團伙,解救多名被拐婦女兒童的消息映入他的眼眶。畫面中親人重聚的擁抱和淚水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而是打著馬賽克的犯罪嫌疑人的簡單供述讓他心裡一緊。嫌疑人敘述拐走孩子的方式不難,只是謊稱家長在前面等著,讓他來抱孩子過去。如果孩子哭鬧就狠狠打幾下,厲聲斥責孩子不聽話,然後有同夥作掩護藉助最近的交通工具逃走。「這個手法怎麼似曾相識呢?」常勝剛要停擺的腦子又旋轉起來。「我在哪見過?我在哪見過…哎呀!」如電光火石般的靈光乍現猛衝擊著他的大腦。腦中如碎片般的記憶一幀一幀地串成了影像,在他眼前不住地跳躍著。韓嬸去買冰激凌的時候小孫子被人拐走,民警圍繞著車站滿處的尋找,他接班後擴大的搜索範圍,長途汽車站監控中發現的嫌疑人,嫌疑人抱著孩子的樣子,是個女人,還有被孩子遮擋住的半張臉..那半張臉雖然在鏡頭中只是一瞬,但他當時牢牢地把她鎖定在自己的記憶里。他用力眨了眨晃動一下腦袋,彷彿這樣就能將過去時和現在時對接上一樣,兩個影像在他的凝視中重疊,還原成本真的模樣。
「是這個女人!是她,沒錯!」
常勝的手有點顫抖,他使勁地攥了攥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些目前都是自己的推測,他需要有證據來證實自己的判斷。他操起桌上的台式電話,撥通了個熟悉的號碼,這個號碼是平海北站民警值班室的值班電話。
「喂,您好,平海北站派出所民警值班室,我是當班警長於濤。」電話聽筒里傳來的是小於的聲音。「哦,我是常勝。」常勝怔了一下,但還是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低沉的報上姓名。
「師傅,師傅!是您嗎?您給我打電話了!我,我,您有事就說,我,我肯定給您辦好!」小於的聲音明顯的夾雜著激動和興奮。
「真沒長進,怎麼還一興奮就我、我的呢,跟他媽趕大車似的。」常勝挺直腰板舉著電話緩緩說道,「我口述你記錄,手頭有紙和筆嗎?好的,我現在開始說,嫌疑人性別,女,年齡約四十歲左右,留中長發,體態稍胖,身高一米六至一米六二,上身穿粉紅色上衣八成新,下身穿一條磚紅的褲子全新,臉上沒明顯特徵,無隨身攜帶物品,懷疑是拐賣人口的犯罪嫌疑人。乘坐4482次經由平海北站,乘坐車廂是7號,但有可能更換車廂。記下來了嗎?我繼續說,如該人在平海北站下車請值班民警務必攔截進行盤查,如該人未下車,也請派出警力上車對其進行訊問..」
常勝舉著電話的手在微微地抖動著,他平緩了一下呼吸繼續說道:「小於,你還記著韓嬸丟的小孫子嗎?」
「師傅我記著呢,這個案子壓在咱們頭上好多年了。」「也許就是她…」
「啊!師傅您別說了,交給我了,您就瞧好吧!」「我等你消息。」
常勝放下電話剛要坐下喘口氣,忽然看見趙廣田站在門口,正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廣田,你站門口乾嘛,進來啊。」他朝對方招手示意。「常警長,我,我是想問問你今天晚上還出去巡線嗎?我媽有點不舒服,我想回去陪陪她。」趙廣田吞吞吐吐的語氣里明顯有些緊張。
「是嗎,你媽不舒服啊,你趕緊回去陪著她人家。」常勝說著話站起來,從桌上拿起兩罐奶粉,這是周穎托乘警給他車遞過來的,「把這個給你媽拿去,讓她加強點營養。」
「不,不,我不要。」趙廣田急忙舉起雙手推拒著。
「拿著吧,跟我還客氣什麼。」常勝把奶粉罐塞到趙廣田手裡,忽然間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走到桌前說,「你這個月的工資來了,我得先做賬才能給你,你稍等會兒一塊拿回去。」
「不,不,常警長,我不著急用錢,天要黑了我趕緊回家,明天再拿吧。」趙廣田說完話,拿著奶粉急匆匆地走了。常勝看著他的背影有點疑惑,心想今天他是怎麼了,有點神不守舍的。也許是擔心老娘身體不舒服吧,這小子也算是個有孝心的人。
等待的時間一分一秒都是種煎熬。常勝在屋裡不停地抽著煙,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桌上的電話,只留下耳朵聽著窗外的聲音。他太盼望著頃刻之間鈴聲爆響,話筒里傳來小於向他報喜的聲音。駐站點的門被推開了,王冬雨手裡端著晚飯不聲不響地走了進來,把飯菜放在桌上說:「你該吃飯了,錯過點還得給你加熱。」常勝「嗯嗯」地點點頭沒有理會她的盛情。
「我最近忙著種植基地的事情,也沒顧得上照顧你吃飯,這是我在食堂做的飯菜,你嘗嘗吧。」王冬雨把碗筷朝常勝眼前推過去。
「嗯,我一會兒再吃。我在等個重要的電話。」「是…周穎姐的嗎?」
「不是,我是等所里的電話。她一般都打我手機。」
自己何必要解釋這個呢?常勝抬頭看了看眼前的王冬雨,從對方的眼神里他讀出了一絲溫馨的酸楚,
也許該問問那天在醫院裡周穎跟她聊的是什麼?為什麼這段時間她很少來車站了。也許不該問兩個女人之間的談話,無論這裡是否涉及到自己,總之都是很敏感的。就在他犯愁怎麼接續話題的時候,電話鈴聲猛然間響了起來。
常勝一把抓起電話說道:「我是常勝,說話!」
「常勝,你小子眼光夠賊的!好樣的!」話筒里傳來所長大劉的聲音,「你這個炮兒點得漂亮!銼點子剛落地就讓小於帶著人掐了,疾風暴雨的一通招呼立馬全撂了。」
「劉所,您別跟我說黑話呀,我都快急死了!」常勝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對著話筒喊著。其實他比誰都了解大劉,知道這個老所長的脾氣,也知道他刑警出身,興奮起來就會擺出以前的做派。這段話如果翻譯過來就是:嫌疑人一下車就被小於帶著人截住了,經過一番突擊審查嫌疑人全招供了。
「你小子別跟我裝,我誇獎你不是讓你跟我臭貧。再告訴你個喜訊,韓嬸的孫子也有下落了,就是被這個女人拐賣到甘肅去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這口氣總算是喘勻了。」常勝緊握著電話眉開眼笑地看著王冬雨。「你現在說話清凈嗎?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我得告訴你。」大劉的語氣忽然變得冷峻許多。常勝看了一眼身邊的王冬雨說:「沒問題,您說吧。」
「立即控制住你的保安趙廣田,他是拐賣兒童團伙的犯罪嫌疑人。」「啊!我沒聽錯嗎?」常勝雖然有思想準備但還是叫出聲來。
「據拐賣兒童犯罪嫌疑人羅美娟的交代,趙廣田參與了至少三起拐賣案件,他利用長途小巴車給這個團伙提供交通工具。這次羅美娟去狼窩鋪找他就是有個地方避風頭逃避打擊,雖然三年前趙廣田就脫離開這個團伙,但是所犯的罪錯是抵消不了的!」
「有…有證據嗎?」常勝喃喃地問了一句,聲音小得連身邊的王冬雨都聽不見。
「有!公安處刑警隊已經聯繫了平海、山東、甘肅的同行,他們會陸續把相關證據傳遞過來的。我已經派小於帶著人去狼窩鋪接應你了,常勝,別婆婆媽媽的。給我控制住趙廣田,不能讓他跑了!」
「是。」常勝放下電話轉過臉看著同樣滿臉驚愕的王冬雨,「你都聽見了?」
王冬雨不住地點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時她心裡各種複雜的情感糾纏到一起,讓她欲訴無語。
常勝操起警棍和帽子走到門口又迴轉過來,他打開桌上的抽屜,從裡面掏出一沓錢揣在口袋裡沖王冬雨說:「冬雨,拜託你幫我看一下家,派出所小於他們要是來了…讓他們在這等著。我把賽驢留下來陪著你。」
「常勝,廣田他已經改好了,他不是壞人呀,他還幫過咱們啊!你..」
已經走到門口的常勝停住腳步,他沒有回頭而是深沉地說道:「我保證勸他自首,也保證他會享有嫌疑人的一切權利。但我不會放他逃走的!」
藍白道的警車第一次悄無聲息地開進村裡,沒有響警報,連車頂上的射燈都沒有打開。常勝甚至沒有將車開到趙廣田家的門外,而是選擇停在了附近的路口。他這麼做的確是有心良苦,一是抓捕趙廣田盡量不要給附近鄰居留下印象,二是如果趙廣田逃跑警車可以起到阻擋的作用,並且還有隨時的機動性。他下車後走到趙家門外,看見屋內亮著燈光才上前去敲門。聽見從院子里走過來的腳步聲,他全神貫注的盯住大門。門打開了,開門的卻是趙廣田的母親。
「是常警官啊,你怎麼來了呀,廣田不是找你去了嗎?」老人看著常勝疑惑地問道。這句話讓常勝渾身一緊,他的第一反應是趙廣田跑了。這個結果恰恰證實了他之前閃爍其詞的言語、飄忽不定的眼神,還有離開駐站點時的匆忙,他甚至連給他的錢都不拿。「也許是我們走岔了,您看見他奔哪個方向去的嗎?」
「好像是奔村西頭去了,那邊不是離著鐵路近嘛。」老人指著西邊的坡道說道。
「噢,那我趕緊去西邊找他,天馬上就黑下來了。」常勝壓抑著內心的焦急轉身要走。就在轉過身去的那一刻,他敏銳的感覺到老人在他背後投過來問詢的目光。他把手伸進懷裡掏出兜里所有的錢,轉身遞給老人說:「伯母,這是廣田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本來想給他的,既然到家了就交給您吧,省得他亂花錢。」
「常警官,真是謝謝你啊。」老人接過錢說道,「你看看你,又送錢又送東西的,廣田都告訴我了,奶粉還給我擺桌上了呢。」
常勝沒有時間再和老人客套了,他急忙告別老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車前,鑽進車裡發動著火打開大燈,奔著村西頭的土路扎了下去。對狼窩鋪周邊所有道路都爛熟於心的他知道,村西邊離鐵路線近但離公路也近,假如趙廣田翻過山樑跑到公路上,可以隨時攔下或者扒上長途汽車,最不濟也能靠近鐵路扒火車,只要他跑出了山就泥牛入海再也不好尋蹤了。
汽車在鄉間的土路上蹣跚著向前開進。黑夜的籠罩、山路的顛簸,加上漫無目的的尋找,把常勝急得連額頭上滲出的顆顆汗珠都順著臉頰吃到嘴裡了。突然,在汽車燈光的照射下,他看見前方山路上,閃現出一個弓著身子拚命蹬踩著自行車的人影。「是趙廣田!」常勝使勁地按響喇叭同時把車燈開到最強擋,他打開擴音器操起話筒喊道:「趙廣田!我是常勝,你給我停下!」
喊聲好像發令槍一樣,不僅沒有讓趙廣田停下他反而騎得更快了。「趙廣田,你給我停下!你的破自行車跑得過我四個輪子嗎?停下!」常勝手握話筒大聲地喊著,「我警告你,你再不停下我就…我就撞過去了!」
或許是這個警告震撼住了趙廣田,也或許是趙廣田實在沒有力氣蹬車了,就見他一個跟頭連人帶車摔倒在地上。此時常勝的車速太快了,而趙廣田就橫躺在道路中間。情急中他迅速扭轉方向盤,腳底下猛力地踩住剎車,汽車發出刺耳的尖叫聲,這是輪胎緊急制動時與地面摩擦發出的聲音,車子裹挾著捲起的塵土和沙礫一頭朝山邊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