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髮為夫妻 恩愛兩不移
閑來無事,我將鬢髮繞在指間把玩,很容易便想起「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詩句。想起來的時候,指間心上,霎時都縈繞了一股亮烈的纏綿,而整個人卻會深深地沉下去。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在哪裡看過這兩句詩。只知道看過以後那種感覺就融化了,一直沉湎在心底。化做春泥更護花。
古代女子訂婚後,即用絲纓束住髮辮,表示她已經有了對象,到成婚的當夜,由新郎解下。《儀禮?士昏禮》中記載:「主人入室,親脫婦之纓。」就是這個意思。
宋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也記載:「凡娶婦,男女對拜畢,就床,男左女右,留少頭髮,二家出匹緞、釵子、木梳、頭須之類,謂之合髻。」此種禮儀是結髮的變種,盛行於唐、宋以後。新婚夫婦,在飲交杯酒前各剪下一綹頭髮,綰在一起表示同心,好像意味著兩個人會相互扶持,一起慢慢由青春年少攜手行至白髮蒼蒼。
古時女子若思念丈夫或情人,不好寫信,也不便託人帶口信,就託人送上一隻錦盒,錦盒裡藏有青絲一縷,細心的還綰成同心。遠方的那個人見了,立刻不言而喻——青絲綿綿是她的情思綿綿,青絲暗合著「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意思,表示她的思念和堅貞。
結髮不僅是古人的婚俗,更是夫妻信義,彼此忠貞的象徵。唐人傳奇《楊太真外傳》里有一段小插曲:唐玄宗有次思念起被遣送至上陽宮的梅妃,就派太監把梅妃請來,兩人敘舊不到一會兒,楊貴妃就聞訊趕來。大驚失色的李隆基將江采萍藏在夾帳里,仍舊被太真發現,於是醋海生波,和皇帝大吵一架。李隆基一怒之下派人將她送出宮去,不久又對她思念不已。此時高力士手捧貴妃青絲一縷,呈到他面前。青絲在手,李隆基憶起兩人相愛的情景,連夜將楊玉環接了回來。
這個聰明慧黠的女人,用一縷青絲絆住了明皇的心。誰說中國人刻板、不懂得浪漫呢?我總覺得把兩個人的鬢髮綰成同心結,實在是比玫瑰鑽戒香水更質樸、更讓人心旌搖曳的信物。我愛你的時候,將你的頭髮繞在指尖,如同加諸在自己心上無形的禁咒,千絲萬縷,抵死纏綿。
我們的情感一直是纏綿深重的,好像作繭自縛的蛾,將自己和對方深深纏繞,一代一代人,前赴後繼。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是蘇武《留別妻》里的開頭兩句。蘇武年輕的時候是漢武帝的中郎將。天漢元年,匈奴示好,放回曾經扣留的漢朝使節,漢武帝派蘇武率使團出使匈奴,送還被漢朝扣留的匈奴使者。臨行前夕,這個在中國歷史上以剛烈節義著稱的男人,不無感傷地寫下了一首《留別妻》——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晨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間未有期。握手一長歡,淚別為此生。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詩中並沒有豪言壯語,沒有一貫大丈夫表示衣錦還鄉的意念。此刻他甚至以「征夫」自比,並不覺得這是一件日後會讓他光照千秋的事情。只是君王的命令,讓他不得不離開深愛的妻子,踏上茫茫的前路。因為有「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的顧慮,全詩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憂傷,好像推開窗看見天淡夜涼月光滿地時的惆悵。
匈奴野蠻兇殘,出使之事前途未卜,他也難過擔心。然而在臨別之夜,他收斂起自己的不安。忙著安慰妻子不要擔心。他說,我自從和你將頭髮綰在一起成為夫妻,就從沒動搖與你恩愛到老的想法。和你相愛纏綿,陶醉在今夜。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是如此美好,所以此刻良辰更要好好把握。明天我就要為國遠行了,因此不得不起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天亮沒亮?
當星辰隱沒在天邊時,我就不得不與你辭別了。這一走,如同到了戰場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與你團聚。我對你依依不捨,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出使匈奴是件很險惡的事。或許這是你我今生的最後一面。我感覺能夠長時間握著你的手也是幸福的,所以倍加珍惜現在的每分每秒。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和你相愛的歡樂時光。如果我有幸能活著,一定會回到你身邊。如果我不幸死了,也會永遠想你……
讀完此詩,對蘇武妻子的羨慕,像氣泡一樣在我心裡翻騰不息。一個奉王命出差的男人,有的不是趾高氣昂,而是用他的平和堅定去撫慰妻子敏感的心。蘇武,她可親可敬的丈夫,在她面前表現出的深情纏綿,與他後來面對匈奴威逼時的昂然剛烈是截然兩判的。
現在呢?有多少男人仍有這個心,肯在出差前寫一封信給妻子,告訴她——我愛你,善自珍重,勿牽勿掛?有時候僅僅是動動手指打個電話告訴她:我在外面,晚上不回家吃飯了,你別等我,別餓著自己,也做不到。
我們的恩愛,我們的濃情,如同冬日漸漸短促的天光,越走越快,直至消亡……
蘇武帶著禮品,率領一百多人的使團出使匈奴。使團在匈奴時發生意外。由於匈奴內部發生謀反事件,副使張勝參與謀劃,累及蘇武。匈奴單于派降王衛律勸他投降,蘇武認為「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當場拔佩刀自刎,後經胡巫搶救,暫時脫離危險。
單于佩服其有氣節,想讓他歸順,對他百般勸誘、威脅,但蘇武誓死不降。單于又把他置於大窖中,不給飲食。時逢天降雨雪,蘇武在窖中吞吃雪和氈毛,數日未死;匈奴人認為他有神靈保佑,不敢殺他。單于無奈,讓他到苦寒的北海(今貝加爾湖)無人之處放牧羝羊,並告訴他只有公羊產乳才讓回歸漢朝。蘇武在北海,雖生活屢陷困頓,甚至掘野鼠窩,吃野鼠所藏草籽,但他「仗漢節牧羊,卧起操持,節旄盡落」,仍不降匈奴。
白髮蒼了,節旄落了,流年如刺,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大漢朝最英武的皇帝殯天了,公羊又怎麼會產乳呢?北海的雪依然是那種堅固如鐵的潔白。光滑如鏡的湖面,映出他蒼老如野草的面容,青筋突兀地顯露於曾經富有光澤的皮膚之上,皮膚好像斷裂的冰湖湖面,呈現出一道道皴裂的傷口。年老的印記,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