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已亥記夢》
這首詞很多人爛熟,是蘇軾悼念亡妻王弗的詞。十年之後,他與繼配王閏之結婚的第六個年頭,某日,是王弗的周年。他夢魂相擾,猶記得她小軒窗下梳妝的樣子,深情一片,宛然可見。
史載,王弗性「敏而靜」,她博聞強記,東坡偶有遺落,她也能從旁提點,與東坡琴瑟和諧。東坡自稱「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又言「余性不慎言語,與人無親疏,輒輸寫肺腑。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必吐之乃已,而人或記疏以為怨咎……」容易把與之交往的每個人都當成好人。王氏安靜謹慎,與生性跳脫豁達的東坡正是互補。
《東坡逸事》里有王氏「幕後聽言」的故事,是說東坡每有客來,王弗總是躲在屏風的後面屏息靜聽。不過我想那應該是些家裡的親眷叔伯,或是無關緊要的官員朋友,來求東坡辦事聊天,言談間偶然論及新物,婦人家聽聽也不要緊,只當長了見識。這自然是東坡的豁達開明處。那是宋朝,整個人文思想已由唐朝的外放式向內縮緊,女子的天地有越來越小的趨勢,東坡能如此待王弗,足見其不是一般男子。
但若是一干政要來訪,退居密室尚且不及,如何輪得到一個女子,幕後聽言干涉時政?蘇軾再豁達也不會做此逾禮之事,他是士大夫,不可能逃脫禮教,即是現在也不太可能。其實中國的男子,從古至今,骨子裡未嘗有翻江倒海的變動。在某些事上,他們堅毅得叫人惶恐,歷經風雨卻依然故我。
往往待客人走後,她每每軟語相勸,說得在理又每得印證,連蘇軾也是服的。他得她,是真正的賢妻內助,因此蘇軾早年青雲直上,除了有歐陽修等先賢的掖助外,「妻賢夫少禍」的力量也不可小覷。對這個髮妻,連蘇軾的老父蘇詢,也是極滿意的。
什麼時候讀到這首《江城子》已經不記得了,應該是在迷戀港劇的年代。有一部電視劇的一場戲,女的站在崖邊,長風凄凄,吟完這幾句,便跳下去,又穿著紅嫁衣,決然回眸間有林青霞的不敗風采。當時就哭起來,這幾句詞有讓人心旌搖曳的哀苦。
又有金庸寫楊過十六年後在絕情谷候小龍女不至,一夜白頭,是《神鵰俠侶》里最傷情的一段,金老頭兒這樣寫——
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日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闋,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無論是文字還是影像,這一段每每惹我落淚,從無落空。追想起來,應是在看《神鵰俠侶》之前已有了印象,所以後來讀到便如故人重逢,有無比的親切感。我想起這書中還有一首元好問的《邁陂塘》,起句是:「問世間情為何物?」也是多賴金庸小說的宣傳才廣為人知。可見武俠也有好的,就看人怎麼看。一樣的道理,世人多評定蘇軾為豪放詞派,其實子瞻的情詞小令一樣寫的清靈疏秀,柔媚不讓婉約派,風骨剛硬處,又勝其一江春水自東流,由不得人不服。
他和李白一樣是天才。天才每不為世俗流法所拘,所經所歷每每淡筆描摹,卻是風雨也不能減損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