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
春如舊,人空瘦。 你何必再題什麼《釵頭鳳》?桃花落,閑池閣。你我別後,已是武陵勝景又一春,何必再嘆什麼「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表兄妹的戀情似少年夢境,恍恍惚惚的,一個一個的節氣過去了,作為親戚的往來,卻顯得更沉默,更羞怯。只是側身從堂前掠過的身影,卧塌前俯耳側聽的腳步,只是父母談笑的話題。青春在想像和期盼中簌簌地過去了。
那一年,他終於以一隻釵頭鳳為聘禮,將她迎娶回家。那是一隻釵,釵頭是一隻小小的鳳——鳳嘴小小,以為銜緊了一世的愛情。
以為一夕的相擁而眠,是終生的廝守。我太眷戀你了呀,無心去做別的事,天天談詩論賦,耳鬢廝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麼功名利祿都拋到九霄雲外。得到這樣蘭心蕙質的妻,誰捨得只顧追名逐利,冷落了你?何況我屢試不第,是因為性情耿直而得罪權貴,是血脈里流淌著詩人的夢魂;不是你的過錯。
誰說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墜家風,才對得起祖先?若不是生逢亂世,誰不想效李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在山水之間,賭書潑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壺酒,船尾一卷書,釣得紫鱖魚,旋洗白蓮藕。」足教世人從此不羨鴛鴦只羨仙。
不料卻惱了母親,一來唐婉不能生育,二來使陸遊沉溺兒女情長,耽誤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賢的婦。去占卜,說兩人八字不合,母聞言大驚失色,逼兒子寫休書,又趕著為他另娶賢妻。陸遊畢竟是陸遊啊,只可以做國家的棟樑,從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兒女情長的賈寶玉。
也是因為愛兒子吧,為了他的功名前程計,更為了私心裡那一點不可明言的「戀子情結」。就像焦仲卿的母親一樣,媳婦怎麼做,也討不得婆婆歡心去。因為我的兒子太愛你了,這本身就是一種罪。
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里開出來的妖花,卻常常拿愛做幌子。
和了一闋《釵頭鳳》不久,唐婉便因悲痛過度,抑鬱而死。她對得起陸遊了!唯一辜負的,只是趙士程吧?一個清雅豁達的謙謙君子。史書上不提他的深情寬厚,可也應該是不輸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如果不是沈園一遇,那一闋傷筋動骨的《釵頭鳳》,他和唐婉安然到老,應該不是神話吧?
唐婉說「怕人尋問,咽淚裝歡」,難道他真的一無所覺嗎?沈園那一遇,她和他的未盡情愫,他真的看不出來嗎?只是他選擇隱忍,沉默罷了。他愛她,也尊重她。
她別去,用死亡在兩個愛她的男人中間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銀河。沒有鵲橋暗渡,此生此世再不復見。死亡,有時反而是最輕易的割捨。
用破一生心,也無法讓你愛我。夜半闌珊時,他又該有怎樣的痛?
這一切的哀訊陸遊並不知道。他刻意的遠走他鄉,忙於他的抗金大業。只有夜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軍旅生活,塞上關樓的風刀霜劍,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屬於江南的一縷纏綿隱痛。
人生如白駒過隙,一蹉跎,便是兩鬢蒼蒼。直到四十年後,陸遊重回沈園,才看到唐婉的和詞。可是,伊人何在?他們錯過了四十年!本該廝守卻仳離的四十年……
像咬破舌尖般刺痛,我輕曼地想起「古詩十九首」里的句子:「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一霎的輕別,換來半生的凄涼孤單;生命中無法填補的空洞,只是一錯手而已。相愛太深是錯,沒有惡意也可以導演出無法遏止的悲劇。愛的本身無分對錯,所以也可以是錯。
他的一生,寫了九千多首詩詞,卻沒有一首是給自己的母親和續弦的妻子的。心裡不是不怨吧,只是不能明說。他終究還是有怨,還是有恨。母親扼殺了他一生的幸福,逼死了他最愛的女人。
對母親的孝,應該是心甘情願,若心生怨艾,已是不孝了。其實他如此地悔,還不如當初反了,拼著不做什麼孝順兒子,忠於自己,省得一生長恨。可惜已經錯了,一錯手,是天長地遠,相見無期。
金戈鐵馬的陸遊,一生中最柔軟的傷口該是這「沈園」了吧,不能觸碰,一動,就有洶湧的淚流出。他偶然看見別人做的菊花枕,想起她曾經把採下的野菊放在太陽底下晒乾,細細地縫成菊枕。為他做的枕頭。那幽謐的菊花香,使他感傷地嘆——「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他只能移情沈園。最後一次見到心上人的地方。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那時,垂垂老矣的陸遊,總是老淚縱橫,苦不堪言。一次次的重遊沈園,哪怕是夢遊,他也有詩做。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沈園裡的花會記得;「沈園柳老不吹綿」,沈園裡的柳會記得;「春波橋下傷心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沈園裡的水會記得。沈園裡的一草一木都會記得,他自己也記得。心裡到老到死的遺憾。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今我來時,楊柳依依,沈園裡,不見宋時明月宋時人。影壁上後人刻的兩闋詞,遙遙相看,黑的碑,白的字,叫人凄然。心意相通卻無緣牽手。山長水闊,夢魂杳杳,再相逢,惟有來生了。這堵牆,被哀重的詞剜了筋脈,雖然被修葺得光潔了,仍是「墨痕猶鎖壁間塵」。
夏末遊園,園裡展眼看去都是綠。這園不及蘇州的園林多矣,但仍惹人眷戀,就像北京上海的大觀園,明知是假,愛著《紅樓夢》的人還是要進去看看。
這樹靜靜地陪他一起老了,這水還青碧著,彷彿一低頭就可以看見她的倩影。我滯留沈園,不為亭台樓閣之勝,為的是那份千年情殤。
不禁想,若當日兩人放舟江湖,南山攜隱又如何?沒有牛郎織女式的離散,不要這千古傳唱的《釵頭鳳》,只要他們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封建禮教有時近乎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