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梅的最後一次暑假正碰上奧雷連諾上校的喪期。在門窗遮得嚴嚴實實的房子里,現在無法狂歡作樂了。大家都輕言細語他說話,默不吭聲地進餐,每天祈禱三次,甚至午休炎熱時刻的鋼琴樂曲聽起來也象送葬曲了。嚴格的服喪是菲蘭達親自規定的;儘管她懷恨奧雷連諾上校,但是政府悼念這個死敵的隆重程度也震動了她。象女兒往常度假時那樣,奧雷連諾第二是在家中過夜的;菲蘭達顯然恢復了她跟丈夫同床共寢的合法權利,因為梅梅下一年回來的時候,看見了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同菲蘭達的願望相悖,這小姑娘取了阿瑪蘭塔·烏蘇娜這個名字。
梅梅結束了自己的學業。她在畢業典禮上出色地演奏了十六世紀的民間樂曲之後,證明她為「音樂會鋼琴手」的畢業文憑就一致通過了,家中的喪期也就終止了。除了梅梅精湛的演奏技術,客人們更驚嘆的是她那不尋常的雙重表現。她那有點孩子氣的輕浮性格,似乎使她不能去做任何正經的事,但她一坐在鋼琴面前就完全變了樣,突然象個大人那麼成熟了。她經常都是如此。其實,梅梅並沒有特殊的音樂才能,但她不願違拗母親,就拚命想在鋼琴演奏上達到高超的境地。不過,如果讓她學習別的東西,她也會同樣成功的。梅梅從小就討厭菲蘭達的嚴峻態度,討厭母親包辦代替的習慣,但只要跟頑固的母親下發生衝突,她是準備作出更大犧牲的。這姑娘在畢業典禮上感到,印上哥特字(註:黑體字)和裝飾字(註:通常是大寫字母)的畢業文憑,彷彿使她擺脫了自己承擔的義務(她承擔這種義務不是由於服從,而是為了自己的寧靜),以為從現在起甚至執拗的菲蘭達也不會再想到樂器了,因為修女們自己已經把它叫做「博物館的老古董」。最初幾年,梅梅覺得自己的想法錯了,因為,在家庭招待會上,在募捐音樂會上,在學校晚會上,在愛國慶祝會匕儘管她的鋼琴樂曲已把半個市鎮的人弄得昏昏沉沉,菲蘭達仍然繼續把一些陌生人邀到家裡,只要她認為這些人能夠賞識女兒的才能。阿瑪蘭塔死後,生家暫時又陷入喪事的時候,梅梅才鎖上鋼琴,把鑰匙藏在一個櫥櫃里,免得母親什麼時候找到它,並且被她丟失。但是在這以前,梅梅象學習彈琴時那樣,堅毅地公開顯示自己的天才。她以此換得自己的自由。菲蘭達喜歡女兒的恭順態度,對女兒的技藝引起的普遍讚賞感到自豪,以致毫不反對梅梅把女友們聚到家裡,或者去種植園遊玩,或者跟奧雷連諾第二以及值得信任的女人去看電影,只要影片是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講壇上讚許過的。在娛樂活動中,梅梅表現了真正的興趣。她覺得愉快的事情是跟陳規舊俗毫無關係的:她喜歡熱鬧的社交聚會;喜歡跟女友們長時間坐在僻靜的角落裡,瞎聊誰愛上了椎;學抽香煙,閑談男人的事;有一次甚至喝了三瓶羅木酒(註:甘蔗釀造的烈性酒),然後脫光衣服,拿她們的身體各部進行較量。梅梅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菲蘭達和阿瑪蘭塔在飯廳里默不作聲地吃晚飯時,她嚼著一塊甘蔗糖走了進來,就在桌邊坐下,誰也沒有發現她的反常狀態。在這之前,梅梅在女朋友的卧室里度過了可怕的兩小時,又哭又笑,嚇得直叫,可是「危機」過去之後,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了一股勇氣,有了這種勇氣,她就能夠從寺院學校跑回家裡,隨便向母親說,她能拿鋼琴當作消化劑了。她坐在桌子頂頭,喝著雞湯,這湯好象起死回生的神水流到她的肚裡。梅梅忽然看見菲蘭達和阿瑪蘭塔頭上出現一個表示懲罰的光環。她勉強忍住沒有咒罵她們的假仁假義、精神空虛以及她們對「偉大」的荒謬幻想。梅梅還在第二個暑假期間就已知道,父親住在家中只是為了裝裝門面。她熟悉菲蘭達,而且想稍遲一些見見佩特娜·柯特。她認為她的父親是對的,她寧願把他的情婦當做母親。在醉酒的狀態中,梅梅怡然白得地想到,如果她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馬上就會發生一出醜劇;她暗中的調皮和高興是那麼不平常,終於被菲蘭達發現了。
「你怎麼啦?」菲蘭達問。
「沒啥,」梅梅回答。「我現在才明白,我多麼喜愛你們兩個啊。」
這句話里顯然的憎恨使得阿瑪蘭塔吃了一驚。然而,梅梅半夜醒來,腦袋劇痛,開始嘔吐,菲蘭達卻急得差點兒發瘋了。菲蘭達讓女兒喝了一整瓶蓖麻油,給她的肚子貼上敷布,在她的頭上放置冰袋,連續五天不准她出門,給她吃有點古怪的法國醫生規定的飲食,經過兩個多小時對梅梅的檢查,醫生得出了含糊的結論,說她患了一般的婦女病。梅梅失去了勇氣,懊喪已極,在這種可憐的狀態中,除了忍耐,毫無辦法。烏蘇娜已經完全瞎了,可是依然活躍和敏銳,她是憑直覺唯一作出正確診斷的。「我看,」她對自己說,「這是喝醉了,但她立即撇開了這種想法,甚至責備自己輕率,奧雷連諾第二發現梅梅的頹喪情緒時,受到良心的譴責,答應將來更多地關心她。父女之間愉快的夥伴關係由此產生,這種關係暫時使他擺脫了狂飲作樂中苦惱的孤獨,而讓她脫離了菲蘭達令人厭惡的照顧,似乎防止了梅和母親之間已經難免的衝突。在那些日子裡,奧雷連諾第二把大部分空閑時間都用在女兒身上,毫不猶豫地推遲任何約會,只想跟女兒度過夜晚,帶她去電影院或雜技場。在最近幾年中,奧雷連諾第二脾氣變壞了,原因是他過度的肥胖使他無法自己系鞋帶,無法象以前那樣滿足自己的各種慾望。奧雷連諾第二得到女兒以後,恢復了以往的快活勁兒,而他跟她在一起的樂趣逐漸使他放棄了放蕩的生活方式。梅梅象春天的樹木似的開花了。她並不美,就象阿瑪蘭塔從來不美一樣,但她外貌可愛、作風樸實,人家乍一看就會喜歡她,她的現代精神傷害了菲蘭達守舊的中庸思想和欲蓋彌彰的冷酷心腸,可是奧雷連諾第二卻喜歡這種精神,竭力加以鼓勵。奧雷連諾第二把梅梅拉出她從小居住的卧窒(卧室里的聖像嚇人的眼睛仍然使她感到孩子的恐懼);他在女兒的新房間里放了一張華麗的床和一個大梳妝台,掛上了絲絨窗帘,但是沒有意識到他在複製佩特娜·柯特的卧室。他很慷慨,甚至不知道自己給了梅梅多少錢,因為錢是她從他衣袋裡自己拿的。奧雷連諾第二供給了女兒各種新的美容物品,只要是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裡弄到的。梅梅的卧室擺滿了指甲磨石、燙髮夾、潔牙劑①、媚限水②,還有其他許多新的化妝品和美容器具;菲蘭達每次走愈這個房間就覺得惱怒,以為女兒的梳妝台大概就是法國藝妓的那種玩意。然而,當時菲蘭達正全神貫注地關心淘氣和病弱的阿瑪蘭塔·烏蘇娜,並且跟沒有見過的醫生進行動人的通信。因此,她發現父女之間的串通時,只要求奧雷連諾第二決不把梅悔帶到佩特娜·柯特家裡去。這個要求是多餘的,因為佩特娜.柯特已經嫉妒她的情人和他女兒的友誼,甚到聽都不願聽到梅梅的名字了。奧雷連諾第二的情婦有一種至今莫名其妙的恐懼,彷彿本能暗示她,梅悔只要願意,就能做到菲蘭達無法做到的事:使佩特娜·柯特失去似乎至死都有保障的愛情。於是,在在情婦家裡,奧雷連諾第二看見了兇狠的眼神,聽到了惡毒的嘲笑——他甚至擔心他那流動衣箱不得不撤回妻子家裡。可是事兒沒到這個地步,任何人了解另一個人,都不如佩特哪.柯特了解自己的情人!她知道衣箱還會留在原處的,因為奧雷連諾第二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變來變去而把生活搞得十分複雜。因此,衣箱就留在原地了,佩特娜·柯特開始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奪回了情人,而這種武器是他的女兒不能用在他身上的。佩特娜.例特也白費了力氣,因為梅梅從來不想干預父親的事情,即使她這麼做,也只有利於佩特娜.柯特。梅悔是沒有時間來打擾別人的。每天,她象修女們教她的,自己收拾卧室和床鋪,早上都琢磨自己的衣服——在長廊上刺繡,或者在阿瑪蘭塔的舊式手搖機上縫紉。在別人飯後午睡時,她就練兩小時鋼琴,知道自己每天犧牲午睡繼續練琴可使菲蘭達安心。出於同樣的想法,她繼續在教堂義賣會和學校集會上演奏,儘管她接到的邀請越來越少,傍晚,她都穿上一件普通的衣服和系帶的高腹皮鞋,如果不跟父親到哪兒去,就上女朋友家裡,在那兒呆到晚餐的時候。可是奧雷連諾第二經常都來找她,帶她去看電影——
①使牙齒光潔的藥劑。
②使眼睛顯得懶洋洋的眼藥水。
在梅梅的女朋友當中,有三個年輕的美國姑娘,她們都是鑽出「電氣化養雞場」,跟馬孔多姑娘們交上朋友的。其中一個美國姑娘是帕特里西婭·布勞恩。為了感謝奧雷連諾第二的好客精神,布勞恩先生向梅梅敞開了自己的家、邀請她參加禮拜大的跳舞晚會,這是外國人和本地人混在一起的唯一場合。菲蘭達知道了這種邀請,就暫時忘了阿瑪蘭塔·烏蘇娜和沒有見過的醫生,變得激動不安起來。「你只消想一想,」她向梅梅說。「上校在墳墓里對這件事會有啥想法呀。」菲蘭達當然尋求烏蘇娜的支持。可是出乎每個人的預料,瞎老太婆認為,如果姑娘保持堅定的信仰,不去皈依基督教,那麼,參加跳舞會啦,結交年歲相同的美國姑娘啦,都是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梅梅十分理解高祖母的意思,舞會之後的第二天,她總比平常更早地起床,去做彌撒。菲蘭達仍然採取反對立場,直到有一天女兒說,美國人希望聽聽她彈鋼琴,菲蘭達才不反對了,鋼琴再一次搬出宅子,送到布勞恩先生家中,年輕的女音樂家在那兒得到了最真誠的鼓掌和最熱烈的祝賀;嗣後,他們不僅邀她參加舞會,還邀她參加星期天的游泳會,而且每周請她去吃一次午飯。梅梅學會了游泳(象個職業游泳運動員似的)、打網球、吃弗吉尼亞火腿加幾片菠蘿的便餐。在跳舞、游泳以及打網球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地學會了英語。奧雷連諾第二對女兒的進步十分高興,甚至從一個流動商人那兒給她買了六卷附有許多插圖的英國百科全書,梅梅空閑下來就拿它來讀。讀書佔據了她的身心,她就不去跟女友們呆在僻靜的地方瞎談情場糾葛了,但這不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有讀書的責任,而是因為她已毫無興趣去議論全鎮皆知的那些秘密了。現在她想起前次的酪酊大醉,就覺得那是孩子的胡鬧,是可笑的;她向奧雷連諾第二談起它來,他更覺得可笑。「如果你母親知道就好啦!……」他笑得喘呼呼他說。只要兒女向他但白什麼事兒,他總是這麼說。他得到了女兒向他同樣坦率談談初戀的許諾以後,梅梅恨快就告訴他,她喜歡一個美國小夥子,他是來馬孔多跟他父母一塊兒度假的。「原來是這麼一個小傢伙!」奧雷連諾第二笑著說。「如果你母親知道就好啦!……」可是梅梅接著又告訴他,那小隊子回國了,杏無蹤影了。梅梅成熟的頭腦幫助鞏固了家庭的和睦關係。漸漸地,奧雷連諾第二又經常去佩特娜·柯特那兒了。儘管大宴賓客已經不象從前那樣使他身心愉快,但他仍不放過消閑取樂的機會,從套子里取出了手風琴;手風琴的幾個琴鍵現在是用鞋帶繫上的。在這個家庭里,阿瑪蘭塔沒完沒了地縫她的殮衣,而老朽的烏蘇娜卻呆在黑暗的深處,她從那兒唯一還能看見的就是栗樹下面霍·阿·布恩蒂亞的幽靈,菲蘭達鞏固了自己的權力,她每月寄給兒子的信,這時已經沒有一行假話,她隱瞞霍.阿卡蒂奧的只是她跟沒有見過的醫生的通信,那些醫生斷定她息了大腸良性腫瘤,準備讓她接受心靈感應術(註:一種迷信)的治療。
已經可以說,在飽經滄桑的布恩蒂亞家中,長時間是一片和平安樂的氣氛,然而阿瑪蘭塔的碎然死亡引起了新的混亂。這是一件沒有料到的事情。阿瑪蘭塔已經老了,孤身獨處,但還顯得結實、筆挺,象以往那樣特別健康。自從那一天她最終拒絕了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的求婚,她就呆在房間里痛哭,惟也不知道她想些什麼。當她走出卧室的時候,她的淚水已經永遠於了。俏姑娘雷麥黛絲升天之後,十六個奧雷連諾慘遭殺害之後,奧雷連諾上校去世之後,她都沒有哭過;這個上校是她在世上最喜愛的人,儘管大家在栗樹下面發現他的屍體時,她才表露了對他的愛。她幫著從地上抬起他的屍體。她給他穿上軍服,梳理頭髮,修飾面容,把他的胡了捻卷得比他自己在榮耀時捻卷得還好。誰也不覺得她的行動中有什麼愛,因為大家一貫認為她熟悉喪葬禮儀。菲蘭達生氣地說,阿瑪蘭塔不明白天主教和生的關係,只看見它和死的關係,彷彿天主教不是宗教,而是一整套喪葬禮儀。可是阿瑪蘭塔沉湎在往事的回憶里,沒有聽到菲蘭達為天主教奧妙的辯護。阿瑪蘭塔已到老年,可是過去的悲痛記憶猶新。她聽到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華爾茲舞曲時,就象從前青年時代那樣想哭,彷彿時光和痛苦的經歷沒有給她什麼教訓。儘管她借口說錄音帶在潮濕中腐爛了,親手把它們扔在垃圾堆里了,可是它們仍在她的記憶里轉動播放。她曾想把它們淹沒在她川侄兒的骯髒的戀情里(她曾讓自己迷於這種戀情),而且曾想人格林列爾多上校男性的庇護下躲開它們,可是即使藉助老年時最惡劣的行為,她也擺脫不了那些錄音帶的魔力:在把年輕的霍·阿卡蒂奧送往神學院的前三年,有一次她給他洗澡,曾撫摸過他,不象祖母撫摸孫子,而象女人撫摸男人,也象傳說的法國藝妓那種做法,還象她十二--十四歲時打算撫摸皮埃特歲.克列斯比那樣;當時他穿首緊繃繃的跳舞褲兒站在她面前,揮舞魔杖跟節拍器合著拍子。阿瑪蘭塔有時難過的是,她身後留下了一大堆病苦,有時她又覺得那麼惱怒,甚至拿針扎自己的手指,然而最使她苦惱、悲哀和發狂的卻是芬芳的、滿是蟲子的愛情花圃,是這個花圃使她走向死亡的。就象奧雷連諾上校不能不想到戰爭一樣,阿瑪蘭塔不能下想到雷貝卡。不過,如果說奧雷連諾上校能夠沖淡自己的回憶,阿瑪蘭塔卻更加強了自己的回憶。在許多年中,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不要讓她在雷貝卡之前受到死亡的懲罰。每一次,她經過雷貝卡的住所時,看見它越來越破敗,就高興地以為上帝聽從了她的要求。有一次在長廊上縫衣服的時候,她忽然深信自己將坐在這個地方,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在同樣的陽光下,等候雷貝卡的死訊。從那時起,阿瑪蘭塔就坐著等待,有時——這是完全真的——甚至扯掉衣服上的鈕扣,然後又把它們縫上,以免無所事事的等待顯得長久和難熬。家中誰也沒有料到,阿瑪蘭塔那時是在為雷貝卡縫製講究的殮衣。後來奧雷連諾·特里斯特說,雷貝卡已經變成一個幽靈,皮膚皺巴巴的,腦殼上有幾根黃頭髮,阿瑪蘭塔對此並不覺得驚異,因為他所描繪的幽靈正是她早就想像到的,阿瑪蘭塔決定拾掇雷貝卡的屍體,在她臉上損毀的地方塗上石蠟,拿聖像的頭髮給她做假髮。阿瑪蘭塔打算塑造一個漂亮的屍體,裹上亞麻布殮衣,放進棺材,悄材外面蒙上長毛絨,裡面討上紫色布,由壯觀的喪葬隊伍送給蟲子去受用。阿瑪蘭塔痛恨地擬定自己的計劃時突然想到,如果她愛雷貝卡,也會這麼乾的。這種想法使阿瑪蘭塔不寒而慄,但她沒有氣餒,繼續把計劃的一切細節考慮得更加完善,很快就不僅成了一名屍體整容專家,而已成了喪葬禮儀的行家。在這可怕的計劃中,她沒想到的只有一點:儘管她向上帝祈求,但她可能死在雷貝卡之前。事情果然如此。但在最後一分鐘,阿瑪蘭塔感到自己並沒有絕望,相反地,她沒有任何悲哀,因為死神優待她,幾年前就頂先告訴了她結局的臨近。在把梅梅送往修道院學校之後不久,她在一個炎熱的響午就看見了死神;列神跟她一塊兒坐在長廊上縫衣服她立刻認出了死神;這死神沒什麼可怕,不過是個穿著藍衣服的女人,頭髮挺長,模樣古板,有點兒象幫助烏蘇娜幹些廚房雜活時的皮拉·苔列娜。菲蘭達也有幾次跟阿瑪蘭塔一起坐在長廊上,但她沒有看見死神,雖然死神是那麼真切,象人一樣,有一次甚至請阿瑪蘭塔替她穿針引線。死神井沒有說阿瑪蘭塔哪年哪月哪天會死,她的時刻會不會早於雷貝卡,死神只是要她從下一個月——四月六日起開始給自己縫礆衣,容許她把殮衣縫得象自己希望的那麼奇妙和漂亮,但要象給雷貝卡縫殮衣時那麼認真,隨後死神又說,阿瑪蘭塔將在礆衣縫完的那天夜裡死去,沒有痛苦,沒有憂傷和恐懼。阿瑪蘭塔打算盡量多花一些時間,選購了上等麻紗,開始自己織布。單是織布就花了四年的工夫,然後就動手縫製了,越接近難免的結局,她就越明白,只有奇蹟能夠讓她把殮衣的縫製拖到雷貝卡死亡之後,但是經常聚精會神地幹活使她得到了平靜,幫助她容忍了希望破滅的想法。正是這個時候,她懂得了奧雷連諾上校製作小金魚的惡性循環的意義。現在對她來說,外部世界就是她的身體表面,她的內心是沒有任何痛苦的。她遺憾的是許多年前沒有發現這一點,當時還能清除回憶中的骯髒東西,改變整個世界:毫不戰慄地回憶黃昏時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身上發出的黛衣草香味,把雷貝卡從悲慘的境地中搭救出來,——不是出於愛,也不是由於恨,而是因為深切理解她的孤獨,有一天晚上,她在梅梅話里感到的憎恨曾使她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為這種憎恨是針對她的,而是因為她覺得這姑娘的青年時代和她以前一樣雖是純潔的,但已沾染了憎恨別人的壞習氣。可她感到現在已經沒有痛改前非的可能,也就滿不在乎了,聽從命董的擺布了。她唯一操心的是縫完殮衣。她不象開頭那樣千方百計延緩工作,而是加快進度。距離工作結束還剩一個星期的時候,她估計二月四號晚上將縫最後一針,於是並沒說明原因,就勸梅梅推遲原定五號舉行的鋼琴音樂會,可是梅梅不聽她的勸告。接著,阿瑪蘭塔開始尋找繼續拖延四十八小時的辦法,甚至認為死神迎合了她的願望,因為二月四號晚上暴風雨把發電站破壞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八點,阿瑪蘭塔仍在世間最漂亮的礆衣上縫了最後一針,泰然自若他說她晚上就要死了。這一點,她不僅告訴全家,而且告訴全鎮,因她以為,最終為人們做一件好事就能彌補自己一生的慳吝,而最適合這個目的的就是幫助人家捎信給死人。
阿瑪蘭塔傍晚就要起錨,帶著信件航行到死人國去,這個消息還在晌午之前就傳遍了整個馬孔多;下午三點,客廳里已經立著一口裝滿了信件的箱子,不願提筆的人就讓阿瑪蘭塔傳遞口信,她把它們都記在筆記本里,並且寫上收信人的姓名及其死亡的日期。「甭擔心,」她安慰發信的人。「我到達那兒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把您的信轉交給他。」這一切象是一出滑稽戲。阿瑪蘭塔沒有任何明顯的不安,也沒有任何悲傷的跡象,由於承擔了捎信的任務,她甚至顯得年輕了。她象往常那樣筆挺、勻稱,如果不是臉頰凹陷、缺了幾顆門牙,她看上去比自己的歲數年輕得多。她親自指揮別人把信投入箱子,用樹脂把箱子封上,並且說明如何將箱子放進墳墓才能較好地防止潮濕。早上,她叫來一個木匠,當他給她量棺材尺寸的時候,她卻泰然地站著,彷彿他準備給她量衣服。在最後的時刻里,她還有那麼充沛的精力,以致菲蘭達產生了疑心:阿瑪蘭塔說自己要死是不是跟大家尋開心?烏蘇娜知道布恩蒂亞家的人通常部是無病死亡的,所以相信阿瑪蘭塔確實得到了死亡的預兆,但在捎信的事情上,烏蘇娜擔心的是癲狂的發信人渴望信件快點兒到達,在忙亂中把她女兒活活地埋掉。因此,烏蘇娜跟剛進屋子的人爭爭吵吵,下午四點就把他們都攆出去了。這時,阿瑪蘭塔已把自己的東西分發給了窮人,只在簡陋、粗糙的木板棺材上留下了一身衣服和一雙沒有後跟的普通布鞋,這雙鞋子是她死時要穿的。她所所以沒有忽略鞋子,是她想起自己在奧雷連諾去世時曾給他買了一雙新皮鞋,因他只有一雙在作坊里穿的家常便鞋。五點之前不久,奧雷連諾第二來叫梅梅去參加音樂會時,對家中的喪葬氣氛感到十分驚訝。這時,如果說誰象活人,那就是安詳的阿瑪蘭塔,她鎮靜自若,甚至還有時間來割自己的雞眼。奧雷連諾第二和梅梅戲謔地跟她告別,答應下個星期六舉行一次慶祝她復活的盛大酒宴,五點鐘,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聽說阿瑪蘭塔正在收集捎給死人的信,前來為她舉行最後一次聖餐儀式,在臨死的人走出浴室之前,他不得不等候了二十多分鐘,她穿著印度白布襯衫,頭髮披在肩上,出現在衰老的教區神父面前,他以為這是個鬼把戲,就把拿著聖餐的小廝打發走了。但他仍然決定利用這個機會聽取阿瑪蘭塔的祈禱,因為她幾乎二十年拒絕祈禱了。阿瑪蘭塔直截了當地說,她不需要任何精神上的幫助,因為她的心地是純潔的。菲蘭達對此很不痛快。她不顧人家可能聽見她的話,大聲地自言自語,阿瑪蘭塔寧願要褻讀神靈的死亡,而不要懺悔,這是多大的罪惡啊!然後阿瑪蘭塔躺下,讓烏蘇娜當眾證明她的貞潔。
「讓誰也不要亂想,」她大聲叫嚷,使菲蘭達能夠聽見。「阿瑪蘭塔如何來到這個世界,就如何離開這個世界。」
阿瑪蘭塔再也沒有起床。她象病人似地躺在枕上,把長發編成辮子,放在耳邊,——是死神要她這樣躺進棺材的。然後,阿瑪蘭塔要求鳥蘇娜拿來一面鏡子,四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了歲月和苦難毀掉的自己的面孔;她覺得奇怪的是,這副面孔跟她想像的完全一樣。烏蘇娜根據卧室中逐漸出現的寂靜,知道天色開始黑了。
「向菲蘭達告別吧,」烏蘇娜要求阿瑪蘭塔,「重新合好的一分鐘,比友好的一生還寶貴啊!」
「現在這沒用處了,」阿瑪蘭塔回答。
臨時搭成的檯子上重新燈火通明,第二部分節目開始的時候,梅梅仍然不能不想到阿瑪蘭塔。她正演奏一支曲子,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地報告了噩耗,音樂會就停止了,奧雷連諾第二走進屋子,不得不擠過人群,才能瞧見老處女的屍體:她顯得蒼白難看,手上纏著黑色繃帶,身子裹著漂亮的殮衣,棺材停放在客廳里,旁邊是一箱信件。經過九夜的守靈,鳥蘇娜再也不能起床了。聖索菲懷。德拉佩德照顧她,把飲食和洗臉水給她拿進卧室,將馬孔多發生的一切事情告訴她。奧雷連諾第二常來看望鳥蘇娜,給她各式各樣的衣服,她都把它們放在床邊,跟其它許多最必需的生活用品混在一「起,很快在伸手就能摸到的距離內建立了一個世界。她得到:」小姑娘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愛,小姑娘一切都象她,她教小姑娘讀書識字,現在,甚至誰也沒有獵到鳥蘇娜完全瞎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她視力不好;她那清醒的頭腦以及無需旁人照顧的本領,只是使人想到百歲的高齡壓倒了她。這時,烏蘇娜有了那麼多的空閑時間,內心又那麼平靜,就能注意家中的生活了,圇此她第一個發現了梅梅悶不吱聲的苦惱。「到這兒來吧,」鳥蘇娜向小姑娘說。「現在,只有咱倆在一塊兒,你就向可憐的老太婆但白說說你的心事吧。」
梅悔羞澀地笑了一聲,避免交談,鳥蘇娜沒有堅持。可是梅悔不再來看望她時,她的疑心就更大了。烏蘇娜知道,梅梅現在起床比往常都早,一分鐘也坐不住,等候可以溜出家門的時刻,而且通育部在鄰室的床上輾轉反側,房間里總有一隻飛舞的蝴蝶妨礙她睡覺。有一次梅梅說她要去看看父親,烏蘇娜就對菲蘭達的頭腦遲鈍感到驚異了,雖然在這之後不久,奧雷連諾第二自己就來找她的女兒。十分顯然,梅梅很久以來就在千什麼秘密勾當,有什麼焦急的事,直到有一天晚上,菲蘭達發現梅梅在電影院里跟一個男人接吻,終於把整個家庭鬧翻了天。
梅梅心裡難過,以為烏蘇娜出賣了她,其實是她出賣了自己。她早就留下了一連串痕迹,甚至能夠引起瞎子的懷疑。如果說菲蘭達過了那麼久才發現這些痕迹,只是因為她在全神貫注地跟沒有見過的醫生秘密通信。但是菲蘭達終於看出,女兒時而長久沉默,時而突然發抖,時而情緒驟變,脾氣暴跺了。菲蘭達開始不斷地秘密觀察梅梅。她照舊讓女兒跟女友們外出,幫她穿上星期六晚會的衣服,一次也沒向她提出可能使她警覺的難堪的問題,菲蘭達已有不少證據,梅梅所做的跟她所說的不同,可是母親為了等待決定性的罪證,仍然沒有表露自己的懷疑,有一夭晚上,梅梅說她要跟父親去看電影。沒過多久,菲蘭達就聽到了佩特娜.柯特家的方向傳來了鞭炮的噼啪聲和奧雷連諾第二手風琴的聲音,他的手風琴跟其他任何人的手風琴都是混同不了的,於是她穿上衣服,到電影院去,在池座前幾排的昏暗中認出了自己的女兒。由於懷疑得到證實,菲蘭達感到震驚,她還來不及看清跟梅梅接吻的男人,就在觀眾震耳欲聾的叫聲和笑聲中聽出了他那顫抖的聲音。「很抱歉,親愛的,」菲蘭達一聽,二話沒說,立刻把梅梅拖出池座,羞愧地拉著她經過熙熙攘攘的土耳其人街,把她關在她的卧室里。
次日下午六時,有個人來拜訪菲蘭達,她聽出了他的聲音。這人年紀挺輕,臉色發黃,如果菲蘭達以前見過吉卜賽人,他那悒鬱的黑眼睛是不會叫她那麼吃驚的:任何一個心腸不硬的婦女,只要看見這人臉上那副恍惚的神情,都能理解梅梅的動機。客人穿著破舊的亞麻布衣服和皮鞋,為了使皮鞋象個樣子,他在鞋上拚命塗了幾層鋅白,但是鋅白已經出現了裂紋;他手裡拿著上星州六買的一頂草帽。在他的一生中,他從來不象現在這麼畏縮,但他態度尊嚴,鎮定自若,這就使他沒有丟臉。在他身上可以感到一種天生的高尚氣度——只有一雙手骯里骯髒,他干粗活時已把指甲弄裂了。然而,菲蘭達一眼就猜到他是個機修工人。她看出,他穿的是一件星期日穿的衣服,他那襯衣下面的肉體染上了香蕉公司的皮疹。她不讓他開口,甚至不准他進門,過了片刻,她就不得不把門關上,因為整座房子都是黃蝴蝶。
「走開,」她說。「規矩人家用不著你來串門。」
他叫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出生在馬孔多,是香蕉公司汽車庫的徒工。梅梅是偶然跟他認識的,有一天下午,她和帕特衛西婭.布勞恩去要汽車到種植園去,司機病了,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接受了開車的任務,梅梅終於達到了自己的願望——坐在司機身邊,看他怎樣開車。跟正式的司機不同,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用實物向他作了一切解釋。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梅梅剛開始到布勞恩先生家裡去作容,而且駕駛汽車被認為是婦女不配乾的事情。因此,她滿足於理論上的解釋,好幾個月都沒跟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重新見面,她隨後想起,在種植園裡乘車遊逛的時候,他那男性的美曾經引起她的注意(她不喜歡的只是他那雙粗糙的手).而且後來她還向帕特里西婭·布勞恩提到,他那幾乎自高自大的態度給她留下了討厭的印象。另一個星期六,梅梅和父親去電影院,又看見了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他仍然穿著那件亞麻布衣服,坐在離她和父親不遠的地方。姑娘發現,他不太注意電影,老是掉頭看她。這種粗俗的樣兒使梅梅感到厭惡。散場以後,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走來招呼奧雷連諾第二,這時梅梅才知道他倆彼此認識,因為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從前在奧雷連諾·特里斯特的小電站上工作,——他在她父親面前象下屬一般畢恭畢敬。這個發現消除了他的高傲在梅梅身上引起的惡感。她跟他沒有私會過,除了打打招呼,還沒聊過什麼。有一天夜裡她忽然做了個夢:他在船舶失事時救了她,可她沒有感激之情,只有憤怒。在夢中,彷彿她自己給了他期待的機會,而她渴望的卻是相反的情況,不僅要求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這樣,要求對她發生興趣的其他男人也是這樣。但是,她那麼氣憤,醒來之後卻沒恨他,反而感到非去見他不可。在一個星期中,她的焦渴越來越厲害,星期六就變得難以忍受了;隨後,當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在電影院里招呼她的時候,她不得不作出極大的剋制,不讓他發現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在高興和嗔怒摻在一起的心情下,她第一次伸手給他,他也第一次握著它。在某一瞬間,她懊悔自己的衝動,但她發覺他的手也汗濕、冰冷時,她的懊悔立即變成了極大的滿足。梅梅夜裡開始明白,如果不向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說明他的希望完全枉然,她就不會有一分鐘的寧靜;隨後整整一個星期,她都心急火燎,再也無法去想其它事人為了促使帕特里西婭·布勞恩跟他一塊兒女要汽車,她使出了各種無用的花招。最後,利用一個紅髮美國人前來馬孔多度假的機會,並且借口參觀新式汽車,她請這個美國人帶她去汽車庫。梅梅剛一看見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就不再期騙自己,知道實際情況是她自己巴望跟他單獨呆在一起。她剛出現在門口,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的這種信心使得梅梅十分氣惱。
「我是來參觀新式汽車的,」梅侮說。
「嗯,這個借口不錯嘛,」他回答。
梅梅覺得,他那高傲的烈火的傷了她,她就拚命想法傷他的面子。但他不讓她有時間這麼干。「別怕,」他降低聲音說。「女人為男人發瘋已不是頭一遭了。」她覺得自己束手無策,甚至沒看新式汽車一眼,就從汽車庫走了出去,通宵都在床上翻來覆去,氣得直哭。說實在的,已經使她感到興趣的那個紅頭髮美國人,此刻在她眼裡不過象一個裹著尿布的小孩兒了。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她發現黃蝴蝶預示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的出現。以前,尤其在汽車庫裡,她看見過黃蝴蝶,可她以為它們是被油漆吸引到那兒去的。有一次,在暗黑的觀眾廳里,梅梅聽到它們在她的頭頂上飛舞。但是,當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象個鬼影(在人群中只有她一個人看得見這個鬼影)追蹤她的時候,她才想到黃蝴蝶跟他有某種關係。在音樂會上,在電影院里,在教堂里做彌撒時,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經常都在人群中間;要發現他,梅梅只消舉眼找到黃蝴蝶就行了。有一次奧雷連諾第二大發牢騷,咒罵黃蝴蝶討厭地飛來飛去,梅梅差點兒象她以前答應過父親的那樣,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他,但她下意識地想到,他又會象往常一樣笑著說:「如果你母親知道了,她會說什麼呀?」有一天早上,菲蘭達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叢的時候,菲蘭達忽然驚叫一聲,從梅梅站立的地方——俏姑娘雷麥黛絲升天的地方,把梅梅往旁邊一拖。空中突然出現的翅膀拍動聲把菲蘭達嚇了一跳,剎那間她以為怪事又要在女兒身上重現了。然而這是蝴蝶。它們那麼突然地出現在梅梅眼前,彷彿是從陽光里產生的,使得她的心都縮緊了。就在這時,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走進花園,手裡拿著一個包包,他說這是帕特里西婭.布勞恩的贈品。梅梅勉強驅散了臉上羞澀的紅暈,裝出一副十分自然的笑容,請他把包包放在長廊的欄杆上,因為她的手挺臟。菲蘭達在這個人身上注意到的,只是他那病態的、發黃的皮膚;幾個月之後她將把他攆出自己的家,甚至記不起她在哪兒見過他了。
「一個很古怪的人,」菲蘭達說。「憑他的臉色就能看出,他活不了多久。」
梅梅以為蝴蝶給母親的印象太深了。她把玫瑰花叢修剪完畢,就洗了洗手,將包包拿進卧室去打開。包包里是個中國玩具似的東西——五個小盒,一個套著一個,在最後一個小盒裡放著一張名信片,一個勉強會寫字的人吃力地寫上了幾個字兒:「星期六在電影院相見。」梅梅覺得後怕,因為包包在長廊上放了不少時間,菲蘭達可能懷疑它。梅梅雖然喜歡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的勇敢和發明才幹,但他天真地相信她準會赴約,這就觸犯了她的自尊心。梅梅知道,星期六晚上奧雷連諾第二是有約會的。但在整整一個星期中,她都感到杌隉不安,星期六晚上,她要父親送她去電影院,散場之後再來接她。觀眾廳里的電燈還亮著的時候,夜出的蝴蝶就在她頭頂上不停地飛舞。然後事兒就發生了。燈一熄滅,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就在她身邊坐下。梅梅覺得自已彷彿在可怕的泥坑裡無力地掙扎,象在夢中一樣,能夠搭救她的只有這個沾上機油味的人;在黑暗的大廳里,她勉強才能看得見他。
「如果你不來,」他說,「你就永遠見不到我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膝上,而且明白:從這一剎那起,他倆已經難解難分了。
「你叫我生氣的是,」她微笑著說,「你總說些不該說的話。」
她愛他愛得發狂。她睡不著覺,吃不下飯,陷入孤獨,甚至父親也成了她的障礙。為了迷惑菲蘭達,她胡亂地編造了一大堆謊話,不是說別人邀請她,就是說有什麼事;她拋棄了自己的女友,逾越了一切常規,只要跟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相會就行——不管什麼地方,也不管什麼時候,起初,她不喜歡他的粗魯。他倆第一次在汽車庫後面的空地上幽會時,他毫不憐惜地將她弄得象個動物似的,把她搞得精疲力盡。梅梅後來明白,這也是一種愛撫,於是她失去了平靜,光是為他活在人世了,渴望一再聞到使她發瘋的機器油和鹼水味兒。在阿瑪蘭塔去世之前不久,她突然短時間清醒過來,面對渺茫的前途不住地戰粟。那時梅梅聽說有一個用紙牌算命的女人,就悄悄地去她那兒。這是皮拉·苔列娜。她一看見梅梅,立刻明白姑娘來找她的隱秘原因。「坐下吧,」皮拉·苔列娜說。「給布恩蒂亞家的人算命,我是不需要紙牌的。」梅梅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百歲的女巫是她的曾祖母。皮拉·苔列娜向她說,愛情的苦惱只有在床上才能解除,她聽了十分直率的解釋也不相信,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持同樣的看法,可是梅梅也不相信他的話,她心裡認為,他那麼說是因為無知,象其他工人一樣。她以為一方的情慾得到了滿足,就會不管另一方了,因為人們由於天性,解除了飢餓,就會失去對食物的興趣。皮拉·苔列娜不僅消除了梅梅的錯誤想法,而且讓梅梅使用一張舊床,在這張床上,她懷過梅梅的祖父阿卡蒂奧,然後又懷過奧雷連諾·霍塞。此外,她還教梅梅利用芥未膏沐浴的辦法預防不需要的受孕,並且給了梅梅藥劑處方,如果發生了麻煩,這種藥劑就能免除一切——「甚至免除良心的遺貢」。在這次談話之後,梅梅感到勇氣百倍,猶如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晚上一樣。然而,阿瑪蘭塔之死使她不得不推遲計劃的實行。在守靈的九夜裡,她一分鐘也沒離開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他總在房裡的人群中踱來踱去。後來開始了長久的服喪期,必須深居簡出,一對情人只好暫時分開了。在這些日子裡,梅梅心中焦躁,苦悶已極,衝動難抑,在她能夠出門的第一個晚上,她就徑直前往皮拉·苔列娜家裡了。她聽任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擺布,沒有抗拒,沒有羞恥,沒有扭捏,表現了那麼大的天賦和本領,以致疑心較重的男人都會拿它們跟真正的經驗混為一談。在三個多月中,他倆每周幽會兩次。奧雷連諾第二不知不覺地跟他倆狼狽為奸,保護他倆,天真地證實女兒想出的借口,希望她擺脫母親的束縛。
菲蘭達在電影院里突然捉住梅梅和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的那天晚上,奧雷連諾第二感到良心的譴責,來到禁閉女兒的卧室里,以為梅梅按照她的諾言在他面前吐露真情,心情就會輕鬆一些。可是梅梅否認一切。她那麼自信,一口咬定自己是孤單的,奧雷連諾第二就覺得他和女兒的關係斷了,他倆從來不是知心的夥伴——一切只是往日的幻想。他考慮是不是跟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談談,也許昔日老闆的威望能讓這個人放棄自己的打算,可是佩特娜·柯特勸他不要插手女人的事兒,他就陷入猶豫不決的狀態,希望禁錮能夠解除女兒的痛苦。
梅梅沒有顯出任何痛苦的跡象,相反地,烏蘇娜從隔壁房間里聽到,梅梅夜間睡得挺香,白天安靜地做事,按時吃飯,消化良好。在梅梅關了幾乎兩個月之後,烏蘇娜覺得奇怪的只有一點:梅梅不象其他的人那樣早上走進浴室,而是晚上七時走進浴室,有一次,烏蘇娜甚至想警告梅梅當心蠍子,可是梅梅認為高祖母出賣了她,避免跟烏蘇娜談話,烏蘇娜就決定不再婆媽媽地打擾她了。天剛黑,房子里就滿是黃蝴蝶。每天晚上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梅梅都發現絕望的菲蘭達用噴射殺蟲劑來消滅蝴蝶。「真可怕,」菲蘭達哼叫起來,「我一直聽說,夜出的蝴蝶會帶來災禍。」有一次,梅梅在浴室里的時候,菲蘭達偶然走進她的房間,那麼多的蝴蝶使她氣都喘不過來。她隨手抓起一塊布來驅趕它們,但她把女兒夜間的沐浴和散在地上的芥末膏聯繫起來,就嚇得發獃了,菲蘭達並不象前次那樣等候方便的機會。第二天,她就把新任鎮長邀來吃午飯。這位鎮長象她一樣是生在山裡的。她請他夜間在她的後院設置一名警衛,因為她覺得有人偷她的雞。那天夜裡,幾乎象過去幾個月的每天夜晚一樣,梅梅在浴室里裸著身子,正在戰戰兢兢地等候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周圍滿是蠍子和蝴蝶;這時,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在房頂上揭開一塊瓦正想跳下浴室,警衛就開槍打傷了他。子彈陷在他的脊柱里,使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死。他是在孤獨中老死的,沒有抱怨,沒有憤恨,沒有出賣別人;往事的回憶以及不讓他有片刻寧靜的黃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罵他是偷雞的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