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序
《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於《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婬死,較諸婦為更慘耳。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凈,應伯爵以描畫世之小丑,諸婬婦以描畫世之丑婆、凈婆,令人讀之汗下。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為這烏江設此一著耳。」同座聞之,嘆為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為導婬宣欲之尤矣!奉勸世人,勿為西門慶之後車,可也。
東吳弄珠客題
(註:此序在萬曆詞話本《新刻金瓶梅詞話》中,落款為:「萬曆丁巳季冬東吳弄珠客漫書於金閶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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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詞話本《新刻金瓶梅詞話》欣欣子序及廿公跋】
金瓶梅詞話序
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於時俗,蓋有謂也。人有七情,憂鬱為甚。上智之士,與化俱生,霧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於心胸,又無詩書道腴可以撥遣,然則不致於坐病者幾希。吾友笑笑生為此,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凡一百回。其中語句新奇,膾炙人口,無非明人倫,戒婬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迴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也。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其中未免語涉俚俗,氣含脂粉。余則曰:不然。《關雎》之作,樂而不婬,哀而不傷。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於婬者;哀與怨,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於傷者。吾嘗觀前代騷人,如盧景暉之《剪燈新話》、元徽之之《鶯鶯傳》、趙君弼之《效顰集》、羅貫中之《水滸傳》、丘瓊山之《鍾情麗集》、盧梅湖之《懷春雅集》、周靜軒之《秉燭清談》,其後《如意傳》、《於湖記》,其間語句文確,讀者往往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矣。此一傳者,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雖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綽有可觀。其它關係世道風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譬如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惡之。人非堯舜聖賢,鮮有不為所耽。富貴善良,是以搖動人心,盪其素志。觀其高堂大廈,雲窗霧閣,何深沉也;金屏綉褥,何美麗也;鬢雲斜軃,春酥滿胸,何嬋娟也;雄鳳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錦衣玉食,何侈費也;佳人才子,嘲風詠月,何綢繆也;雞舌含香,唾圓流玉,何溢度也;一雙玉腕綰復綰,兩隻金蓮顛倒顛,何猛浪也。既其樂矣,然樂極必悲生。如離別之機將興,憔悴之容必見者,所不能免也。折梅逢驛使,尺素寄魚書,所不能無也。患難迫切之中,顛沛流離之頃,所不能脫也。陷命於刀劍,所不能逃也;陽有王法,幽有鬼神,所不能逭也。至於婬人妻子,妻子婬人,禍因惡積,福緣善慶,種種皆不出循環之機。故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歡離合,莫怪其然也。合天時者,遠則子孫悠久,近則安享終身;逆天時者,身名罹喪,禍不旋踵。人之處世,雖不出乎世運代謝,然不經凶禍,不蒙恥辱者,亦幸矣!吾故曰:笑笑生作此傳者,蓋有所謂也。
欣欣子書於明賢里之軒
跋
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醜態,其亦先師不刪鄭衛之旨乎?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後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不知者竟目為婬書,不惟不知作者之旨,並亦冤卻流行者之心矣。特為白之。
廿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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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書社版《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前言】
王汝梅
《金瓶梅》是我國小說史上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白話世情小說,對後世的小說創作與文化嬗變產生過較大影響,在文學史、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近年來,我國《金瓶梅》研究不斷取得新的進展,引起國外漢學家的注意。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詞話》刪節本,齊魯書社出版的《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刪節本,香港星海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金瓶梅詞話》全校本,都促進了《金瓶梅》研究的深入發展。
《金瓶梅》的版本,大體上可分為兩個系統,三種類型。一是詞話本系統,即《新刻金瓶梅詞話》,現存三部完整刻本及一部二十三回殘本(北京圖書館藏本、日本日光山輪王寺慈眼堂藏本、日本德山毛利氏棲息堂藏本及日本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殘本)。二是崇禎本系統,即《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現存約十五部(包括殘本、抄本、混合本)。第三種類型是張評本,即《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屬崇禎本系統,又與崇禎本不同。在兩系三類中,崇禎本處於《金瓶梅》版本流變的中間環節。它據詞話本改寫而成,又是張評本據以改易、評點的祖本,承上啟下,至關重要。現存的崇禎本都十分珍貴,一般不易見到,因此,把存世的主要崇禎本全面地校勘一下,出版一部會校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就顯得十分重要了。它不僅有助於認識《金瓶梅》的版本系統,而且也是探討《金瓶梅》成書之謎、作者之謎,研究作品思想藝術價值的客觀依據,是《金瓶梅》研究的基礎工程。
一、崇禎諸本的特徵、類別及相互關係
刊刻於十卷本《金瓶梅詞話》之後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是二十卷一百回本。卷首有東吳弄珠客《金瓶梅序》。書中有插圖二百幅,有的圖上題有刻工姓名,如劉應祖、劉啟先、黃子立、黃汝耀等。這些刻工活躍在天啟、崇禎年間,是新安(今安徽歙縣)木刻名手。這種刻本避明崇禎帝朱由檢諱。根據以上特點和刻本的版式字體,一般認為這種本子刻印在崇禎年間,因此簡稱為崇禎本,又稱繡像本或評改本。
現仍存世的崇禎本(包括清初翻刻的崇禎系統版本)有十幾部,各部之間大同略有小異。從版式上可分為兩大類。一類以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為代表,書每半葉十行,行二十二字,扉頁失去,無廿公跋,回首詩詞前有「詩曰」或「詞曰」二字。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本、上海圖書館藏甲乙兩本、天津圖書館藏本、殘存四十七回本等,均屬此類。另一類以日本內閣文庫藏本為代表,書每半葉十一行,行二十八字,有扉頁,扉頁上題《新鐫繡像批評原本金瓶梅》,有廿公跋,回首詩詞前多無「詩曰」或「詞曰」二字。首都圖書館藏本、日本京都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本屬於此類。
崇禎諸本多有眉批和夾批。各本眉批刻印行款不同。北大本、上圖甲本以四字一行居多,也有少量二字一行的。天圖本、上圖乙本以二字一行居多,偶有四字一行和三字一行的。內閣本眉批三字一行。首圖本有夾批無眉批。
為了清理崇禎諸刻本之間的關係,需要先對幾種稀見版本作一簡單介紹:
王孝慈舊藏本。王孝慈為書畫家,通縣人,原藏《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插圖二冊,二百幅。一九三三年北平古佚小說刊行會版詞話本中的插圖,即據王氏藏本影印。圖甚精緻,署刻工姓名者多。第一回第二幅圖「武二郎冷遇親哥嫂」欄內右側題署「新安劉應祖鐫」六字,為現存其他崇禎本插圖所無。其第一回回目「西門慶熱結十弟兄」,現存多數本子與之相同,僅天圖本、上圖乙本略異。從插圖和回目判斷,王氏藏本可能是崇禎系統的原刻本。
殘存四十七回本。近年新發現的。扉頁右上題「新鐫繡像批評原本」,中間大字「金瓶梅」,左題「本衙藏版」。插圖有九十幅,第五回「飲鴆葯武大遭殃」及第二十二回「蕙蓮兒偷期蒙愛」,俱題署刻工劉啟先姓名。此殘本版式、眉批行款與北大本相近,卷題也與北大本相同,但扉頁則依內閣本所謂「原本」扉頁格式刻印。此版本兼有兩類本子的特徵,是較晚出的版本,大約刊印在張評本刻印前的順治或康熙初年,流傳至張評本刊印之後。該書流傳中失去五十三回,用張評本配補,成了崇禎本和張評本的混合本。從明末至清中葉,《金瓶梅》由詞話本、崇禎本同步流傳演變為崇禎本和張評本同步流傳,其遞變端倪,可由此本看出。
吳曉鈴先生藏抄本。四函四十冊,二十卷百回,是一部書品闊大的烏絲欄大字抄本。抄者為抄本刻制了四方邊欄、行間夾線和書口標「金瓶梅」的木版。吳先生云:「從字體風格看來,應屬乾隆前期。」書中穢語刪除,無眉批夾批。在崇禎諸本的異文處,此本多與北大本相同,但也有個別地方與北大本不同。由此看來,此本可能系據崇禎系統原刊本抄錄,在研究崇禎本流變及版本校勘上,頗有價值。
《綉刻古本八才子詞話》。吳曉鈴先生云:「順治間坊刻《繡像八才子詞話》,大興傅氏碧蕖館舊藏。今不悉散佚何許。」(《金瓶梅詞話最初刊本問題》)吳先生把此一種本子視為清代坊間刊詞話本。美國韓南教授著錄:「扉頁題《綉刻古本八才子詞話》,其下有『本衙藏版』等字。現存五冊:序文一篇、目錄,第一、二回,第十一至十五回,第三十一至三十五回,第六十五至六十八回。序文年代順治二年(一六四五),序者不詳。十卷百回。無插圖。」(《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韓南把它列入崇禎本系統。因韓南曾借閱傅惜華藏書,筆者採取韓南的意見,把此版本列入崇禎系統。
周越然舊藏本。周越然著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二十卷百回。明崇禎間刊本,白口,不用上下魚尾,四周單欄,每半頁十行,每行二十二字,眉上有批評,行間有圈點。卷首有東吳弄珠客序三葉,目錄十葉,精圖一百葉。此書版刻、文字均佳。」據版式特徵應屬北大本一類,與天圖本、上圖乙本相近或同版。把現存周越然舊藏本第二回圖「俏潘娘簾下勾情」影印件與北大本圖對勘,北大本圖左下有「黃子立刊」四字,周藏本無(右下有周越然章)。
根據上述稀見版本的著錄情況和對現存崇禎諸本的考查,我們大體上可以判定,崇禎系統內部各本之間的關係是這樣的:目前僅存插圖的通州王氏舊藏本為原刊本或原版後印本。北大本是以原刊本為底本翻刻的,為現存較完整的崇禎本。以北大本為底本翻刻或再翻刻,產生出天理本、天圖本、上圖甲乙本、周越然舊藏本。對北大本一類版本稍作改動並重新刊印的,有內閣本、東洋文化研究所本、首圖本。後一類版本卷題作了統一,正文文字有改動,所改之處,多數是恢復了詞話本原字詞。在上述兩類崇禎本流傳之後,又刊刻了殘存四十七回本,此本兼有兩類版本的特徵。為使讀者一目了然,特將所知見諸本關係,列表如下:
新刻金瓶梅詞話
(萬曆丁巳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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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通州王氏藏本)─┐
│ │
↓ │───────────┐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北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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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圖本)─→新鐫繡像批評│
││┌─│(上圖乙本)原本金瓶梅│
│││└→(周氏藏本)/│
│└─→│/│
││┌→(天理本)││
│└─││──→(首圖本)───┐│
│└→(上圖甲本)│││
│││┌→(內閣本)││
││└→│││
││└→(東洋文化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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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坡批評綉刻八才子新鐫繡像批新刻繡像批
第一奇書金瓶梅 詞話 評原本金瓶 評金瓶梅
(吉林大學藏本)(傅惜華舊藏)(殘本)(吳曉鈴藏抄本)
二、崇禎本和萬曆詞話本的關係
崇禎本與萬曆詞話本相同又相異,相異而又相關。茲就崇禎本與萬曆詞話本明顯的相異之處,考查一下二者之間的關係。
一、改寫第一回及不收欣欣子序。崇禎本把第一回「景陽岡武松打虎」改為「西門慶熱結十弟兄」。從開首到「知縣升堂,武松下馬進去」,是改寫者手筆,以「財色」論作引子,寫至十弟兄在玉皇廟結拜。文句中有「打選衣帽光鮮」、「看飯來」、「哥子」、「千百斤水牛般氣力」等江浙習慣用語。「武松下馬進去」以後,文字大體與詞話本同,刪減了「看顧」、「叉兒難」等詞語。改寫後,西門慶先出場,然後是潘金蓮嫌夫賣風月,把原來武松為主、潘金蓮為賓,改成了西門慶、潘金蓮為主、武松為賓。改寫者對《金瓶梅》有自己的看法,他反對欣欣子的觀點,因此把詞話本中與欣欣子序思想一致的四季詞、四貪詞、引子,統統刪去了。
欣欣子序闡述了三個重要觀點:第一、《金瓶梅傳》作者是「寄意於時俗,蓋有謂也。」第二、《金瓶梅傳》是發憤之作,作者「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第三、《金瓶梅傳》雖「語涉俚俗,氣含脂粉」,但不是婬書。欣欣子衝破儒家詩教傳統,提出不要壓抑哀樂之情的進步觀點。他說:「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於婬者;哀與怨,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於傷者。」這種觀點與李贄反對「矯強」、主張「自然發於性情」的反禮教思想是一致的。崇禎本改寫者反對這種觀點,想用「財色」論、「懲戒」說再造《金瓶梅》,因此他不收欣欣子序。而東吳弄珠客序因觀點與改寫者合拍,遂被刊為崇禎本卷首。
二、改寫第五十三、五十四回。崇禎本第五十三、五十四兩回,與詞話本大異小同。詞話本第五十三回「吳月娘承歡求子息,李瓶兒酬願保官哥」,把月娘求子息和瓶兒保官哥兩事聯繫起來,圍繞西門慶「子嗣」這一中心展開情節,中間穿插潘金蓮與陳經濟行婬、應伯爵為李三、黃四借銀。崇禎本第五十三回「潘金蓮驚散幽歡,吳月娘拜求子息」,把潘金蓮與陳敬濟行婬描寫加濃,並標為回目,把李瓶兒酬願保官哥的情節作了大幅度刪減。改寫者可能認為西門慶不信鬼神,所以把灼龜、劉婆子收驚、錢痰火拜佛、西門慶謝土地、陳經濟送紙馬等文字都刪去了。崇禎本第五十四回把詞話本劉太監莊上河邊郊園會諸友,改為內相陸地花園會諸友,把瓶兒胃虛血少之病,改為下淋不止之病。瓶兒死於血山崩,改寫者可能認為血少之症與結局不相符而改。上述兩回,儘管文字差異較大,內容亦有增有減,但基本情節並沒有改變,仍可以看出崇禎本是據萬曆詞話本改寫而成,並非另有一種底本。
值得注意的是,詞話本第五十三、五十四兩回與前後文脈絡貫通,風格也較一致,而崇禎本這兩回卻描寫粗疏,與前後文風格亦不太一致。例如讓應伯爵當西門慶面說:「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驢鄧小閑不少一件」,讓陳敬濟偷情時扯斷潘金蓮褲帶,都顯然不符合人物性格,手法拙劣。
三、崇禎諸本均避崇禎皇帝朱由檢諱,詞話本不避。如詞話本第十七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皆由京之不職也」,崇禎本改「由」為「繇」;第九十五回「巡檢司」、「吳巡檢」,崇禎本改「檢」為「簡」。此一現象亦說明崇禎本刊刻在後,並系據詞話本而改。
四、崇禎本在版刻上保留了詞話本的殘存因素。北大本第九卷題作「新刻繡像批點金瓶梅詞話卷之七」,這是崇禎本據詞話本改寫的直接證明。此外,詞話本誤刻之字,崇禎本亦往往相沿而誤。如詞話本第五十七回:「我前日因往西京」,「西京」為「東京」之誤刻,崇禎本相沿;詞話本第三十九回:「老爹有甚釣語分付」,「釣」為「鈞」之誤刻,北大本、內閣本亦相沿。上述殘存因素,可以看作是崇禎本與其母體《新刻金瓶梅詞話》之間的臍帶。
五、其他相異之處:崇禎本刪去詞話本第八十四回吳月娘為宋江所救一段文字;崇禎本改動詞話本中部分情節;崇禎本刪去詞話本中大量詞曲;崇禎本刪減或改動了詞話本中的方言語詞;崇禎本改換了詞話本的回首詩詞;崇禎本比詞話本回目對仗工整;等等。
大量版本資料說明,崇禎本是以萬曆詞話本為底本進行改寫的,詞話本刊印在前,崇禎本刊印在後。崇禎本與詞話本是母子關係,而不是兄弟關係。
崇禎本刊印前,也經過一段傳抄時間。謝肇淛就提到二十卷抄本問題。他在《金瓶梅跋》中說:「書凡數百萬言,為卷二十,始末不過數年事耳。」這篇跋,一般認為寫於萬曆四十四年至四十六年(一六一六──一六一八)。這時謝肇淛看到的是不全的抄本,於袁宏道得其十三,於丘諸城得其十五。看到不全抄本,又雲「為卷二十」,說明謝已見到回次目錄。二十卷本目錄是分卷次排列的。這種抄本是崇禎本的前身。設計刊刻十卷詞話本與籌劃改寫二十卷本,大約是同步進行的。可能在刊印詞話本之時即進行改寫,在詞話本刊印之後,以刊印的詞話本為底本完成改寫本定稿工作,於崇禎初年刊印《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繡像評改本的改寫比我們原來想像的時間要早些。但是,崇禎本稿本也不會早過十卷本的定型本。蒲安迪教授認為,崇禎本的成書時間應「提前到小說最早流傳的朦朧歲月中,也許甚至追溯到小說的寫作年代」(《論崇禎本金瓶梅的評註》),顯然是不妥當的。從崇禎本的種種特徵來看,它不可能與其母本詞話本同時,更不可能早於母本而出生。
三、崇禎本評語在小說批評史上的重要地位
崇禎本評語是古代小說批評的一宗珍貴遺產。評點者在長篇小說由英雄傳奇向世情小說蛻變的轉折時期,衝破傳統觀念,在李贄、袁宏道的「童心」、「性靈」、「真趣」、「自然」的審美新意識啟示下,對《金瓶梅》藝術成就進行了開拓性的評析。評點者開始注重寫實,注重人物性格心理的品鑒,在馮夢龍、金聖嘆、李漁、張竹坡、脂硯齋之前,達到了古代小說批評的新高度。其主要價值有如下幾點:
(一)肯定《金瓶梅》是一部世情書,而非婬書。評點者認為書中所寫人事天理,全為「世情所有」,「如天造地設」。評點者第一次把《金瓶梅》與《史記》相提並論,認為《金瓶梅》「從太史公筆法來」,「純是史遷之妙」。評點者批判了婬書論,他說:「讀此書而以為婬者、穢者,無目者也。」明末《金瓶梅》評論有三派觀點。第一,從進步文藝思潮出發,對《金瓶梅》的產生表示驚喜、讚賞,以欣欣子、袁宏道、謝肇淛為代表。第二,接受進步思潮影響,又受傳統觀念束縛,對此書持又肯定又否定態度,認為此書是婬書、穢書,所以要刊印,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以東吳弄珠客為代表。第三,固守傳統觀念,持全盤否定看法,認為此書婬穢,壞人心術,決當焚之,以董思白為代表。崇禎本評點者鮮明地批評了第二、第三兩種觀點。
(二)分析了《金瓶梅》中眾多人物的複雜性格。魯迅曾指出,《紅樓夢》的可貴之處在於它突破了我國小說人物塑造中「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傳統格局。其實,最早突破這一格局的應該是《金瓶梅》。《金瓶梅》已經擺脫了傳統小說那種簡單化的平面描寫,開始展現真實的人所具有的複雜矛盾的性格。對於這一點,崇禎本評點者注意到了。他在評析潘金蓮時,既指出她的「出語狠辣」,「俏心毒口」,慣於「聽籬察壁」、「愛小便宜」等弱點,也讚美她的「慧心巧舌」、「韻趣動人」等「可愛」之處。評析李瓶兒時,既說她「愚」、「淺」,也指出她「醇厚」、「情深」。即使是西門慶,評點者亦認為作者並非把他寫得絕對的惡,指出「西門慶臨財往往有廉恥、有良心」,資助朋友時「脫手相贈,全無吝色」。尤其可貴的是,評點者衝破了封建傳統道德的束縛,對潘金蓮這樣一個「婬婦」,處處流露出讚美和同情。在潘金蓮被殺後,評點者道:「讀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稱快,然而心實惻惻難言哉!」這是對一個複雜形象的充滿矛盾的審美感受。
(三)評析了作者刻畫人物的傳神技巧。評點者說作者「寫笑則有聲,寫想則有形」,「並聲影、氣味、心思、胎骨」俱摹出,「真爐錘造物之手」。他特別讚賞對潘金蓮的刻畫,說其「撒嬌弄痴,事事堪入畫」,其「靈心利口」,「乖恬」「可愛」。在四十三回作者寫金蓮喬妝假哭時,評點者道:「倔強中實含軟媚,認真處微帶戲謔」,點出作者不僅善於描摹人物的聲容笑貌,還能借形傳神,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
(四)崇禎本評語顯示了評點者新的藝術視角。傳統的評論重教化而不重審美,重史實而不重真趣。評點者衝破這種傳統,從新的藝術視角對《金瓶梅》全面品評。他稱作者為「寫生手」,很多評語肯定作品的寫實特點,白描手法,一再評述作者的藝術真趣。通俗、真趣、寫生,這種新和藝術視角,反映了萬曆中後期的美學追求。馮夢龍的「事贗而理真」論,金聖嘆的性格論,李漁的幻境論,張竹坡的情理論,脂硯齋的「情情」論,使古代小說批評達到成熟與繁榮的高峰,而早於他們的崇禎本評點者,對明清小說批評的發展,可以說起了奠基與開拓的作用。
袁宏道在一六九五年傳遞了《金瓶梅》抄本的第一個信息,驚訝《金瓶梅》的出現,肯定《金瓶梅》的自然之美。謝肇淛在《金瓶梅跋》中稱此書為「稗官之上乘」,作者為「爐錘之妙手」,特別評述了作者寫人物「不徒俏其貌,且並其神傳之」的特點。崇禎本評點,可以看作是袁宏道、謝肇淛對《金瓶梅》評價具體化的審美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