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驢才知驢難騎。」法里德回敬說。他們全都笑起來,我也笑了。我聽見隔壁傳來女人的聲音。從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間屋子的一半。瑪麗亞和蒙著棕色面紗的婦女低聲交談,從一個大水壺往茶壺裡面倒茶。那女人年紀較大,應該是她媽媽。我走到外面。明月半彎,銀光黯淡,我佇立,抬頭望著星辰遍布的夜空。蟋蟀隱身黑暗中啾啾鳴叫,風拂過樹梢。我赤裸的腳下大地寒涼,剎那間,自我們穿過國境後,我初次感到我回來了。度過所有這些年月,我又回來了,站在祖輩的土地上。正是在這片土地上,我的曾祖父在去世前一年娶了第三個妻子。1915年那場橫掃喀布爾的霍亂要了他的命。最後,她給他生了前兩個妻子所未能生出的:一個兒子。正是在這片土地上,我的祖父跟納迪爾國王一起狩獵,射殺一頭鹿。我媽媽死在這片土地上。也是在這片土地上,我曾為了得到父親的愛苦苦奮鬥。「關卡。」法里德不滿地說。我稍稍癱在座位上,雙臂抱胸,暫時忘卻了眩暈的感覺。但我不用擔心,兩個阿富汗民兵朝我們這輛破舊的陸地巡洋艦走來,匆匆看了一眼車內,揮手讓我們走。「我錯了,不該瞎猜。」「作家?」瓦希德說,顯然頗有好感。「你寫阿富汗嗎?」法里德將最小那個孩子抱倒在地,用那隻完好的手去撓他的肋骨。那孩子咯咯大笑,雙腳亂踢。「最少我還有一輛車,」法里德氣喘吁吁地說,「你那頭驢子最近怎樣?」「什麼?」「檸檬。對暈車很有效。」法里德說,「每次開這條路我都會帶一個。」我朝西望去,覺得真是奇妙,在峰巒那邊的某處,喀布爾依然存在。它真的存在,不只是久遠的記憶,不只是《舊金山紀事報》第十五版上某篇美聯社報道的標題。西方的山脈那邊某個地方有座沉睡的城市,我的兔唇弟弟和我曾在那裡追過風箏。那邊某個地方,我夢中那個蒙著眼的男人死於非命。曾經,在山那邊,我作過一個抉擇。而如今,時隔四分之一個世紀,正是那個抉擇讓我重返這片土地。我後悔白白放過這個和他套近乎的機會,「要是那樣的話,也許你可以給我一些。」「把他帶到白沙瓦,那兒有人會好好照料他。」「我不是想要刺探你的隱私。」「你本來可以告訴我。」法里德後來說。瓦希德的妻子替我們鋪好草席,我們兩個躺在一起。「謝謝你,法里德。」我說。「是的。」我從襯衣的口袋掏出寶麗萊照片。再次看到哈桑的照片,再次讓我的心因為他的死揪痛起來。我不得不將眼光移開,把它遞給瓦希德。他端詳著那張照片,抬眼望望我,又看回去。「這個男孩?」有個用白色頭巾蒙住臉的少女探出頭來,露出海藍色的眼睛。她先看到我,身子一縮,然後看到法里德,眼睛亮起來。「你好,法里德叔叔。」「我的驢子騎起來比坐你的車好。」在拉辛汗為我準備的清單中,法里德是第一項,清單還包括把美元換成卡爾達③和阿富汗尼鈔票,我的長袍和氈帽——諷刺的是,真正在阿富汗生活的那些年,這兩件東西我統統沒穿過——哈桑和索拉博的寶麗萊合影,最後,也許是最重要的是:一副黑色假鬍子,長及胸膛。表示對伊斯蘭教——至少是塔利班眼中的伊斯蘭教——的友好。拉辛汗認得白沙瓦幾個精於此道的傢伙,有時他們替那些前來報道戰爭的西方記者服務。「你到阿富汗的原因。」他的聲音沒有了那種自遇到他以來一直聽到的鋒芒。他翻過身,臉朝著我,屈手墊在頭下。「也許我會幫你找到這個男孩。」「嗯,我不是……我不算是那種作家。」「我們是很餓,但我們不是野蠻人!他是客人!你說我該怎麼辦?」他的聲音很疲累。「我媽媽在生我的時候死了。」我說。「小男孩?」瓦希德重複說。「什麼?」「什麼?」他雙手被綁在身後,粗粗的繩索勒進他的手腕,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跪在街頭,跪在一溝死水邊上,他的頭耷拉在兩肩之間。他跪在堅硬的地面上,他禱告,身子搖晃,鮮血浸透了褲子。天色已近黃昏,他長長的身影在沙礫上來回晃動。他低聲說著什麼。我踏上前。千千萬萬遍,他低聲說,為你,千千萬萬遍。他來回搖晃。他揚起臉,我看到上唇有道細微的疤痕。再次暈車。當時我們駛過一塊帶著彈孔的標牌,上面寫著「開伯爾隘口歡迎你」,我的嘴裡開始冒水,胃裡有些東西翻滾絞動。司機法里德冷冷看了我一眼,眼裡毫無同情。吃的時候,我看著瓦希德的兒子,他們三個都很瘦,臉上髒兮兮的,棕色的頭髮剪得很短,戴著無邊草帽,不時偷偷看著我的電子手錶。最小那個在他哥哥耳邊說了些什麼,他哥哥點點頭,眼神一直沒離開我的手錶。最大那個男孩——我猜想他大概十二歲——搖晃著身體,眼光也落在我的手錶上。吃完之後,瑪麗亞端來一陶罐水,我洗過手,問瓦希德我能不能送點禮物給他兒子。他不許,但我執意要送,他勉強同意了。我把手錶脫下來,交給三個男孩中最小那個。他怯生生地說了句「謝謝」。我正打算回去,聽到屋裡傳出說話聲。我認得有個是瓦希德的嗓音。「原諒我們,阿米爾老爺。」瓦希德說,「打小時候起,我弟弟的嘴巴就比腦袋快兩步。」「我是個作家。」我說,法里德聽到之後輕聲一笑。「這個哈扎拉男孩?」「住口!」瓦希德怒道。「吃個檸檬試試。」我嘆氣:「別煩了。你是對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①Hindu Kush Mountains,東起帕米爾高原南緣,向西南經巴基斯坦延伸至阿富汗境內。山勢雄偉,有「阿富汗的脊樑」之稱。就在那時,瑪麗亞和另一個婦女走進來,端著一個小盤子,上面有茶壺和兩個茶杯。我畢恭畢敬地站起來,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彎身鞠躬。「你好。」我說。在白沙瓦,拉辛汗介紹我認識法里德。他告訴我,法里德二十九歲,不過他那機警的臉滿是皺紋,看上去要老二十歲。他生於馬扎里沙里夫,在那兒生活,直到十歲那年,他父親舉家搬到賈拉拉巴特。十四歲,他和他父親加入了人民聖戰者組織,抗擊俄國佬。他們在潘傑希爾峽谷抗戰了兩年,直到直升機的炮火將他父親炸成碎片。法里德娶了兩個妻子,有五個小孩。「他過去有七個小孩。」拉辛汗眼露悲哀地說,但在早幾年,就在賈拉拉巴特城外,地雷爆炸奪走了他兩個最小的女兒;那次爆炸還要去了他的腳趾以及他左手的三個手指。在那之後,他帶著妻子和小孩搬到白沙瓦。他從后座抓起一個紙袋,拿出半個檸檬。我咬一口,等上幾分鐘。「你說得對,我感覺好多了。」我說謊。身為阿富汗人,我深知寧可遭罪也不可失禮,我擠出孱弱的微笑。拉辛汗警告過我,在阿富汗,別指望那些留下來戰鬥的人會給我好臉色看。「我為你父親感到難過,」我說,「我為你女兒感到難過,我為你的手感到難過。」我們駛進賈拉拉巴特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山。這座城市是楠格哈爾省⑤的首府,過去以溫和的氣候和水果聞名。法里德駛過市中心的樓宇和石頭房子。那兒的棕櫚樹也沒記憶中多,而有些房子已經變成幾堵沒有屋頂的牆壁、幾堆雜亂的泥土。②Panjsher,阿富汗中部峽谷。
接近黃昏的時候,地形變了,從烈日灼烤的山峰和光禿禿的懸崖變成一派更翠綠的田園風光。大路從藍地科托下降,穿過新瓦里地區,直達藍地卡納。我們從托爾坎④進入阿富汗。夾道相送的柏樹比我記憶中少多了,但在經歷開伯爾隘口那段乏味的旅途之後,再次看到樹木,還是神情一振。我們正在接近賈拉拉巴特,法里德有個兄弟在那兒,我們會在他家過夜。我們離開的時候,我看著側視鏡。瓦希德被他的兒子環繞著,站在一陣車輪捲起的塵霧中。我突然想起,要是在另外的世界,這些孩子不會餓得連追逐汽車的力氣都沒有。「這麼說吧,我寫過,但現在沒有。」我說。我最後一本小說叫《此情可待成追憶》⑥,寫的是一個大學教授的故事,他發現妻子跟他的學生上床之後,追隨一群吉卜賽人而去。這本書不錯。有些評論家說它是本「好」書,有一個甚至還用了「引人入勝」這樣的評語。但突然之間,它讓我很難為情。我希望瓦希德不會問起它的內容。並非只有我們兩個。「停車。」「古老的土方,用不上玄妙的藥丸。」他說,語氣不再乖戾。他彈去煙灰,自我感覺良好地從觀後鏡看著自己。他是塔吉克人,皮膚黝黑,高高瘦瘦,滿臉風霜;他肩膀不寬,脖子細長,轉頭的時候,人們可以窺見那長長的鬍子後面突起的喉結。他穿得跟我一樣多,但我想附近的人應該不是這樣的:他穿著一件背心和灰色的棉袍,外面還罩著粗毛線織成的羊毛毯。他頭戴棕色的氈帽,稍微斜向一旁,好像塔吉克的英雄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塔吉克人稱之為「潘傑希爾②雄獅」。那婦人將熱氣騰騰的茶杯放在我面前,退出房間。離開的時候,她赤裸的雙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坐下,喝起那杯濃濃的紅茶。瓦希德終於打破那之後令人不安的沉默。「不,我想知道。你幹嗎這樣?」「是的。」④藍地科托(Landi Kotal)、新瓦里(Shinwari)、藍地卡納(Landi Khana)和托爾坎(Torkham)均是開伯爾隘口沿途小鎮。「不用,謝謝你。」我說。光是想到要我吃下酸的東西,就夠我反胃的了。法里德冷冷一笑,「它不像美國藥丸那樣靈妙,我知道,不過是我媽媽告訴我的古老藥方罷了。」「你會怎麼安置他呢?」我倚著那屋子的一堵泥牆坐下。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和這片古老的土地血脈相連……這讓我很吃驚。我的離開很久遠了,久遠得足以遺忘,也足以被遺忘。我在大地某處有個家,對於那些睡在我倚著這面牆那邊的人們來說,那地方或許遙遠如另外一個星系。我曾以為我忘了這片土地。但是我沒忘。而且,在皎潔的月光中,我感到在我腳下的阿富汗發出低沉的響聲。也許阿富汗也沒有把我遺忘。我順著槍管向上的弧形,看見槍口冒著裊裊煙霧,看見它後面那張臉。我就是那個穿著人字形背心的人。「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呢?」我說。「你沒有。」我說。隔了一會,瑪麗亞跟她媽媽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蔬菜湯,還有兩片麵包。「很抱歉,沒有肉。」瓦希德說,「現在只有塔利班才能吃上肉。」瓦希德和我倚著牆,坐在那些男孩對面,他們跟法里德開玩笑,爬上他的肩膀。儘管我一再推辭,瓦希德令其中一個男孩去給我拿毛毯,以便我坐得舒服些,又讓瑪麗亞給我端茶。他問起從白沙瓦來的旅途,問起路過開伯爾隘口的情況。「停車,該死。」我說,「我要吐了。」車還沒在路邊的沙礫上停穩,我就吐了出來。法里德又冷笑。「你為什麼這樣?」⑥原文為A Season for Ashes,這裡為意譯。「真奇怪。」我說。瓦希德把照片還給我,厚厚的手掌放在我肩膀上。「你是條讓人尊敬的漢子,阿米爾老爺。一個真正的阿富汗人。」「告訴你什麼?」借著他那邊的觀後鏡,我見到他眼裡有神色閃動。「你想知道?」他嗤之以鼻,「我來想像一下,老爺。你也許生活在一座兩層或者三層的樓房,有個漂亮的後院,你的園丁給它種滿花草和果樹。當然,門都鎖上了。你父親開美國車。你有僕人,估計是哈扎拉人。你的父母請來工人,裝潢他們舉辦宴會的房間,好讓他們的朋友前來飲酒喝茶,吹噓他們在美國和歐洲的遊歷。而我敢拿我大兒子的眼睛打賭,這是你第一次戴氈帽。」他朝我咧嘴而笑,露出一口過早蛀蝕的牙齒,「我說得沒錯吧?」「因為你想知道,」他回嘴說。他指著一個衣裳襤褸的老人,背著裝滿柴草的麻袋,在泥土路上跋涉前進。「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人,老爺,那才是我認識的阿富汗人。你?在這裡,你一直無非是個過客而已,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來複槍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我先是看到槍管,接著看到站在他身後那個人。他很高,穿著人字形背心和黑色長袍。他低頭看著身前這個被蒙住眼睛的男人,眼中只有無盡的空虛。他退後一步,舉起槍管,放在那個跪著的男人腦後。那時,黯淡的陽光照在那金屬上,閃耀著。他嘆氣,又點一根煙,一語不發。泥磚屋頂很低,四面泥牆空空如也,賴以照明的是屋角兩盞提燈。草席蓋住地面,我們脫掉鞋子,踏上去。三個年輕的男孩盤膝坐在一堵牆下的墊子上,下面鋪著卷邊的毛毯。有個留著鬍子的高個子男人站起來迎接我們。法里德和他擁抱,親吻彼此的臉頰。法里德介紹說他叫瓦希德,是他哥哥。「他從美國來。」他對瓦希德說,翹起拇指指著我,然後丟下我們,自行去跟那些男孩打招呼。那婦女放下面紗,遮住下半邊臉,也鞠躬。「你好。」她的聲音細不可聞。我們不看對方的眼睛。她倒茶水的時候我站立著。「那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他搖搖頭說,「為什麼無論如何,你們總是要回到這裡呢?賣掉你們父親的土地?把錢放進口袋,跑回美國找你們的媽媽?」注釋:我驚醒,尖叫卡在喉嚨中。⑤Nangarhar,阿富汗省份。「……明天去找些東西,」她哭泣著說,「我拿什麼來養……」③Kaldar,巴基斯坦貨幣名稱。「我希望你們沒有碰到任何強盜。」他說。與開伯爾隘口同樣遠近聞名的是,強盜利用那裡的地形打劫過往旅客。我還沒有回答,他就眨眨眼,大聲說:「當然,沒有任何強盜會打我兄弟那輛破車的主意。」「我回到自己的國家,卻發現自己像個遊客。」我說。路邊有個牧人,領著幾隻乾瘦的山羊在趕路。「你應該告訴我。」「……沒有什麼留給孩子吃的了。」「它可以告訴你世界任何城市的時間。」我告訴他。孩子們禮貌地點點頭,將手錶傳來傳去,輪流試戴。但他們很快就不感興趣了,將手錶扔在草席上。法里德駛上一條土路,將陸地巡洋艦停在乾涸的水溝旁邊。我從他的車上溜出來,伸展拳腳,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前,和風拂過賈拉拉巴特富饒的平原,農民種滿甘蔗,城裡的空氣瀰漫著甜蜜的香味。我閉上眼睛,搜索香味,可是沒有找到。「是什麼讓他們這些人回到阿富汗呢,親愛的哥哥?」法里德說,他在跟瓦希德說話,鄙夷的眼光卻一直看著我。我內心想說是,彷彿在心靈深處,我想保守爸爸的秘密。可是謊言已經足夠多了,「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壓制著情緒說,又加上一句,「我的私生弟弟。」我轉過茶杯,把弄著杯柄。「也許你應該再寫寫阿富汗。」瓦希德說,「將塔利班在我們國家的所作所為告訴世界其他角落的人們。」「那是我的錯,真的。」我說,試圖在法里德的逼視之下露出笑臉。「我沒覺得被冒犯了。我應該把我到阿富汗來的任務跟他說。我不是來賣田產的,我要去喀布爾找個小男孩。」「法里德!」瓦希德咆哮。他的孩子,甚至還有法里德都害怕起來。「你的禮貌哪裡去了?這是我的房子!阿米爾老爺今晚是我的客人,我不容許你這樣給我丟臉!」「你沒問。」我說。我暗自汗顏。「沒什麼。」他一隻手抓著方向盤,另外一隻手僅有的兩根手指夾著點燃的香煙。他黑色的眼睛仍望著前方,彎下腰,拿起放在腳邊的螺絲刀,遞給我。我把它插進車門的一個小洞裡面,那裡原先有個搖柄,把我這邊的車窗搖下來。拉辛汗曾要求我多陪著他幾天,計劃得更詳盡些。但我知道自己得儘快啟程。我害怕自己會改變主意。我害怕自己會猶豫不決,瞻前顧後,寢食難安,尋找理由,說服自己不要前去。我害怕來自美國生活的誘惑會將我拉回去,而我再也不會趟進這條大河,讓自己遺忘,讓這幾天得知的一切沉在水底。我害怕河水將我沖走,將我沖離那些當仁不讓的責任,沖離哈桑,沖離那正在召喚我的往事,沖離最後一次贖罪的機會。所以我在這一切都還來不及發生之前就出發了。至於索拉雅,我沒有告訴她我回阿富汗並非明智之舉。如果我那麼做,她會給自己訂票,坐上下一班飛往阿富汗的客機。「你好,親愛的瑪麗亞。」法里德回答說,給了她一種他整天都沒給我的東西:一個溫暖的微笑。他親了她的額頭。少女讓出路,有點緊張地看著我隨法里德走進那座小小的房子。「我想有一部分的我永遠會這麼認為。」我說,我的戒備之心出乎自己意料之外。那天早些時候,我確信無人注意,做了一件二十六年前就已經做過的事情:將一把皺皺的鈔票塞在草席下面。瓦希德眨眨眼:「他是你的朋友?」我們在隔日早上道別。就在我爬上陸地巡洋艦之前,我謝謝瓦希德的熱情招待。他指著身後那座小小的房子。「這裡是你的家。」他說。他三個兒子站在門口,看著我們。最小那個戴著手錶——它在他瘦小的手腕上蕩來蕩去。「他對你很重要嗎?」法里德張開口,幾乎就要說出些什麼,想了想又沒說出來。他頹然倚著牆,無聲說著些什麼,將那隻殘廢的腳放在完好的腳上面,鄙薄的眼光一直盯著我。「是什麼讓你回到阿富汗呢?」「總是同樣的事情。」法里德說,「賣掉土地,賣掉房子,收錢,像老鼠那樣跑開。回到美國去,用那筆錢帶上家人去墨西哥度假。」「我們走吧。」法里德不耐煩地說。我們踏上那條土路,經過幾株光禿禿的白楊和一排殘破的泥牆。法里德將我領到一座破落的平房,敲敲木板門。我躡手躡腳走開。現在我明白為什麼那些男孩對手錶毫無興趣了。他們根本就不是在看著手錶,他們看著的是我的食物。「哦,」瓦希德說,點點頭,有點臉紅,「你知道得最清楚,當然。我不該建議你……」「我們可以把車窗搖下來嗎?」我問。「你今晚來我家做客,讓我很驕傲。」瓦希德說。我跟他客氣了幾句,偷眼看向法里德。現在他低著頭,玩弄著草席殘破的邊緣。我點點頭。「他的父親對我來說很重要,就是照片中那個男人,現在他死了。」「你在美國幹什麼呢,老爺?」瓦希德問。「謝謝。」我低聲說,把頭伸出車窗,讓午後的寒風獵獵吹過我的臉龐。馬路穿過開伯爾隘口的部落領地,蜿蜒在頁岩和石灰岩的懸崖峭壁間,一如我記得的那樣——1974年,爸爸和我曾駕車駛過這片崎嶇的地帶。那些貧瘠而壯麗的山脈坐擁深溝大壑,峰巒高高聳起。峭壁之上,有座座泥牆砌成的堡壘,年久失修,崩塌傾頹。我試圖讓眼光盯牢在北方興都庫什山脈①白雪皚皚的峰頂,但每次我的胃稍微平息一些,卡車便來個轉彎,讓我又是一陣噁心。「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之後?」他說,打著方向盤,避開路上一個海灘球那麼大的洞。我點點頭:「我在阿富汗長大。」法里德又鄙夷地看著我,眼中的嫌惡不加掩飾,然後收回目光,繼續抽煙。自從我們離開雅姆魯德堡壘以來,他跟我說的,只有寥寥數語。法里德冷笑,扔掉煙蒂,「你還把這個地方當成國家?」我們已經越過國境,觸目皆是貧窮的跡象。在路的兩旁,我看見村落一座連一座,如同被丟棄的玩具般,散落在岩石間;而那些殘破的泥屋和茅舍,無非是四根木柱,加上屋頂的破布。我看見衣不蔽體的孩子在屋外追逐一個足球。再過幾里路,我看到有群男人弓身蹲坐,如同一群烏鴉,坐著的是被焚毀的破舊俄軍坦克,寒風吹起他們身邊毛毯的邊緣,獵獵作響。他們身後,有個穿著棕色長袍的女子,肩膀上扛著大陶罐,沿著車轍宛然的小徑,走向一排泥屋。「這看起來很棒。」我說,它確實很棒。我讓他跟小孩也吃些,但瓦希德說他們在我們來之前剛吃過。法里德和我捲起衣袖,手抓麵包,浸在蔬菜湯裡面,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