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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所屬書籍: 追風箏的人

察曼掙扎著站起身,用袖子去擦血淋淋的嘴唇,擦掉臉上的口水。他咳嗽,喘息,戴好便帽和眼鏡,看到兩塊鏡片都破了,又把眼鏡摘下。他雙手掩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誰也沒說話。我們沿著彈坑密布的道路,從賈拉拉巴特,一路蜿蜒駛向喀布爾。我上一次踏上這條征途,是在蓋著帆布的卡車中,往相反的方向而去。爸爸差點被那個嗑了毒品的、唱著歌曲的俄國兵射殺——那晚爸爸真讓我抓狂,我嚇壞了,而最終為他感到驕傲。喀布爾到賈拉拉巴特的車程非常崎嶇,道路在山岩之間逶迤顛簸,足以震得人們的骨頭咔咔響。如今沿途景象荒涼,正是兩次戰爭遺下的殘跡。二十年前,我目睹了第一場戰爭的一部分。路邊散落的東西無情地提醒著它的存在:焚毀的舊俄軍坦克殘骸、鏽蝕的傾覆的軍車,還有一輛陷在山腳被撞得粉碎的俄軍吉普。至於第二次戰爭,我曾在電視上見過,現在正透過法里德的眼睛審視著它。他匆匆瞥了一眼照片,「對不起,我從沒見過他。」他指著牆邊的一排床鋪。「我們的床不夠,已經有的床也缺少褥子。更糟糕的是,我們沒有足夠的毛毯。」他讓我們看著一個在跳繩的女孩,有兩個孩子陪著她。「你們見到那個女孩嗎?上個冬天,孩子們不得不共用毛毯。她哥哥被凍死了。」他繼續走,「上次我檢查的時候,發現倉庫裡面只有不到夠一個月吃的大米了,等用完之後,這些孩子的早飯和晚飯只有麵包和紅茶可吃了。」我注意到他沒提起午飯。①Abdul Rashid Dostum(1954~ ),北方聯盟領導人之一。我們離開了坐在那座房子台階上的老人。我原想帶他到他的辦公室去,看看他能否想起更多關於我媽媽的事情。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被他帶走的孩子會怎樣?」我問。他那患白內障的眼睛閃出光芒:「『大漠荒草生息不絕,反教春花盛放凋零。』她那麼優雅,那麼高貴。真是悲劇啊。」「她叫什麼名字?」④Sufism,伊斯蘭教一個奉行神秘主義的派別。「謝謝你,老爺。」我說,轉身走開。那人放我們進去,自我介紹,他叫察曼,恤孤院的負責人。「我帶你們去我的辦公室。」他說。法里德看了我一眼,彷彿在說聽見和看到不是一回事。他是對的。因為當我們最終駛進喀布爾,我敢肯定,絕對肯定,他一定開錯路了。法里德肯定見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也許在累次載人進出喀布爾之後,他對這種久違了喀布爾的人臉上出現的神情早已習以為常。我用指節敲門:「老爺,老爺,麻煩你開門。我們對他沒有惡意。」我想起童年時代,我們在街頭和人打架,每次都是哈桑為我挺身而出,一個打兩個,有時是三個。我畏縮旁觀,心裡想幫忙,但總是望而卻步,總是被不知道什麼東西拉退。紅色的豐田皮卡慢慢駛過我們。幾個臉色嚴峻的青年人蹲在車鬥上,肩膀扛著俄制步槍。他們全都留著大鬍子,穿著黑色長袍。有個皮膚黝黑的傢伙,看上去二十齣頭,皺著一雙濃眉,手中揮舞著鞭子,有節奏地甩打車身一側。他溜轉的眼睛看見我,和我對望。終我一生,我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無遮無攔。接著那個塔利班吐了一口沾有煙絲的口水,眼睛移開。我發現自己又能呼吸了。皮卡沿雅德梅灣駛去,在車後捲起一陣塵霧。「明天到伽茲體育館去,中場休息的時候你會看到他,他就是那個戴著黑色太陽鏡的人。」他撿起他的破眼鏡,在手裡翻轉,「我要你們現在就離開,孩子嚇壞了。」我們駛過焚毀的村子,那條狗一動不動。廢墟和乞丐,觸目皆是這種景象。我記得從前也有乞丐——爸爸身上總是額外帶著一把阿富汗尼硬幣,分發給他們;我從不曾見過他拒絕乞討的人。可是如今,街頭巷尾都能見到他們,身披破麻布,伸出髒兮兮的手,乞討一個銅板。而如今乞食的多數是兒童,瘦小,臉色冷漠,有些不超過五六歲。婦女裹著長袍,坐在繁忙街道的水溝邊,膝蓋上是她們的兒子,一遍遍念著:「行行好,行行好!」還有別的,某種我一開始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幾乎見不到有任何成年男子在他們身邊——戰爭把父親變成阿富汗的稀缺物品。法里德上前幾步,把前額貼在門上。「老弟,我們沒帶塔利班的人來。」他小心翼翼,低聲說,「這個男人是想把那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我要殺了他!」他的叫聲讓我明白,如果我不儘快採取行動,就只好目睹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場謀殺了。「你是這裡的負責人。」法里德說,「你的工作是照料這些孩子。」「那東西跟他形影不離。他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將它塞在褲帶上。」「你好,」我說,把寶麗萊照片給他看,「我們在找這個男孩。」「為什麼?」隔了一會兒,傳來開鎖的聲音,門縫又露出那張窄窄的臉。他看看我和法里德,對我說:「有件事你說錯了。」「別理他。我們走。」法里德說,拉著我的手臂。我們跟著他,穿過陰暗污穢的走廊,孩子們穿著殘破的羊毛衫,赤著腳走來走去。我們走過一些房間,沒有一間鋪著地毯,窗子蒙著塑料膜。房間塞滿鐵床,但多數沒有被褥。「我不是故意的。」我說。我跑到桌子那邊,這才發現察曼的叫聲為何悶住:法里德扼住他的脖子。我雙手抓住法里德的肩膀,使勁拉。他掙脫我。「夠了!」我大喊。但法里德的臉漲得通紅,張口狂叫:「我要殺了他!你不能阻止我!我要殺了他!」他冷笑。「樹上經常躲著狙擊手。」「你賣掉孩子!」法里德大怒。「警察局還在那兒。」法里德說,「這座城市不缺警察。但你在雅德梅灣,或者喀布爾任何地方,再也找不到風箏或者風箏鋪了。那樣的日子已經結束。」他用鉛筆敲桌子,「儘管你答應了,我想我也許會後悔一輩子,不過,也許那樣也好。反正我很該死。但如果能幫到索拉博什麼……我會告訴你,因為我相信你。看起來你像個負責任的人。」他沉默了好久。「有個塔利班官員,」他低聲說,「他每隔一兩個月就來一次,帶著錢,雖然不多,但總比什麼也沒有好。」他滑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又轉開,「通常他會帶走一個女孩,但不總是這樣。」應門的是個禿頂男人,矮矮瘦瘦,留著蓬鬆的灰白鬍子。他穿著舊斜紋呢夾克,戴著無邊便帽,眼鏡掛在鼻尖上,有塊鏡片已經碎裂。眼鏡後面,黑豆似的眼珠在我和法里德身上掃來掃去。「你好。」他說。察曼放下手:「我已經有六個月沒有收入了。我破產了,因為我畢生的積蓄,都投在這個恤孤院。我賣掉一切財產和遺產,來維持這個凄涼的地方。你以為我沒有家人在巴基斯坦和伊朗嗎?我完全可以像其他人那樣一走了之。但我沒有,我留下。我留下來,全是為了他們。」他指著門,「如果我拒絕給他一個孩子,他會帶走十個。所以我讓他帶走,讓安拉來作決定。我忍氣吞聲,拿過他那些該死的、骯髒的臭錢,然後到市場去,給孩子買食物。」我們發現新恤孤院在卡德察區北邊,緊鄰乾涸的喀布爾河河堤。那是一座平房,軍營式建築,牆上有裂縫,窗戶用木板封上。前去的途中,法里德告訴我說,在喀布爾各個城區中,卡德察區受戰爭破壞最嚴重,而當我們下車,證據太明顯了。立在滿是彈坑的街道兩旁的,只有比廢墟好不了多少的破落建築,以及久無人煙的房子。我們走過一具鏽蝕的轎車殘骸,看到一台半截埋在碎石堆裡面、沒有熒屏的電視機,一堵塗著黑色「塔利班萬歲」標語的牆壁。「你還說自己是負責人?」「你認識我媽媽?」我問,在他身邊蹲下。注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塔利班。我在電視上、互聯網上、雜誌封面上、報紙上見過他們。但如今我站在這裡,離他們不到五十英尺,告訴自己心裡突然湧起的並非純粹的赤裸裸的恐懼;告訴自己我的血肉沒有突然之間壓著我的骨頭,我的心跳沒有加速。他們來了,趾高氣揚。「我有印象,」法里德說,「它在幾年前被毀了。」「你的朋友說得對,老爺。好像你不該用棍子去捅一條瘋狗。」有人說。聲音來自一個老乞丐,赤足坐在一座彈印斑斑的建築的台階上。他身上的舊衣磨得破爛不堪,戴著骯髒的頭巾。他左邊眼眶空空如也,眼皮耷拉。他舉起患關節炎的手,指著紅色皮卡駛去的方向。「他們開著車,四處尋找。希望找到那些激怒他們的人,他們遲早會找到,然後那些瘋狗就有得吃了,整天的沉悶終於被打破,每個人都高呼『真主至尊!』而在那些沒人冒犯他們的日子裡,嗯,他們就隨便發泄。對吧?」法里德笑著說:「烤肉。」「我根本沒有能力阻止它發生。」他拍拍我的肩頭,「歡迎你回來。」他憂鬱地說。「我能有什麼選擇呢?」察曼回嘴說,他推著桌子站起來。「不了,謝謝。我們還是談談。」「什麼?」察曼移開眼光。「跟我來。」「什麼?」「他是誰?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他?」「那是什麼?請告訴我。」爸爸每次向我提起媽媽,總是很含混,比如「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但我一直渴望知道細節,比如:她的秀髮在陽光下是什麼樣子,她最喜愛的冰淇淋是什麼口味,她最喜歡哼唱的歌是哪一首,她也咬指甲嗎?爸爸關於媽媽的記憶,已經隨著他長埋地下。也許提起她的名字會喚起他心中的負疚,為她死後他犯下的事情。抑或是因為失去她的傷痛太深,他不忍再度提及。也許兩種原因都有。「那些樹呢?」我說。「它不難找,就在達魯拉曼大道西端。」他說,「自從火箭炸毀老恤孤院之後,孩子們就搬到那邊去了。真是才脫狼群,又落虎口。」他指著一座遭受祝融之災的小村落,現在它只是一些黑色的牆壁,沒有屋頂。我看見有條狗睡在那些牆壁之下。「我在這裡有過一個朋友,」法里德說,「他修理自行車的手藝很棒,手鼓也彈得不錯。塔利班殺了他全家,放火燒掉這座村子。」我給了那個老人一張十萬阿富汗尼的鈔票,大約相等於三美元。他傾著身子過來取錢,身上的臭氣——好像酸牛奶和幾個星期沒洗的臭腳——撲鼻而來,令我欲嘔。他匆忙把錢塞在腰間,獨眼滴溜溜轉。「謝謝你的慷慨布施,老爺。」「你知道卡德察的恤孤院在哪裡嗎?」我問。老人露出柔和的神情。「我希望我能替你記起來。可是我不記得了。你媽媽走得太久了,我的記憶四散崩塌,像這些房子。對不起。」「你剛才說太遲了是什麼意思?」我說。「一個月前,他帶走了索拉博。」終於,察曼哽咽著說。手仍掩著臉。「他的彈弓射得很了不起!」「是的,我認識。」老乞丐說,「過去下課後我們常坐在一起交談。最後一次是下雨天,隔天就期末考試,我們分享一塊美味的杏仁蛋糕。杏仁蛋糕,熱茶,還有蜂蜜。那時她肚子很大了,變得更加美麗。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天對我說的話。」「我從白沙瓦來。」我說,「我有個好朋友認識一對美國夫婦,在那兒開設恤孤院。」我感到那人就在門後。知道他站在那兒,傾聽著,猶豫不決,在希望和懷疑之間來回掙扎。「你看,我認識索拉博的父親,」我說,「名字叫哈桑。他媽媽的名字叫法莎娜。他管他奶奶叫莎莎。他能讀書寫字,彈弓打得很好。那兒有孩子的希望,老爺,一條生路。麻煩你開門。」老人咳嗽,「從1958年到1996年。我教哈菲茲、迦亞謨、魯米、貝德爾②、雅米③、薩迪。我甚至還在德黑蘭開過講座,那是在1971年,關於神秘的貝德爾。我還記得他們都起立鼓掌。哈!」他搖搖頭,「但你看到車上那些年輕人。你認為在他們眼裡,蘇菲主義④有什麼價值?」「我聽說過。」「你教大學?」「我小時候常常路過這兒,前往雅德梅灣。」我喃喃說,「過去這兒商店賓館林立,遍地食肆和霓虹燈。我經常向一個叫做塞弗的老人買風箏。他在舊警察局旁邊開了間小小的風箏鋪。」「你還沒仔細看看那張照片呢,老弟,」法里德說,「為什麼不好好看看呢?」「你的朋友提了個好建議。」老乞丐插嘴說。他咳了一聲,把痰吐在油污的手帕上。「原諒我,你能施捨幾個阿富汗尼嗎?」他喘著氣說。「永遠不要瞪著他們!你聽到了嗎?永遠不要!」「這裡有多少個孤兒?」法里德問。一輛汽車朝我們開來。「大鬍子巡邏隊。」法里德低聲說。「烤羊羔肉。」我說。「你可以停車嗎?」我說,「我想在這裡走走,很快就好。」察曼用食指和拇指揉揉眼睛:「有時他們會回來。」「喀布爾不是你記憶中那樣了。」他說。「她說,『我很害怕。』我問,『為什麼?』她說,『因為我深深地感到快樂,拉索爾博士,快樂成這樣,真叫人害怕。』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他們只有準備要剝奪你某種東西的時候,才會讓你這麼快樂。』我說,『快別胡說。這種想法太蠢了。』」法里德把車停在一條小巷,旁邊有座搖搖欲墜的房子,沒有門。「那過去是間藥房。」我們下車時法里德咕噥著說。我們走上雅德梅灣,轉右,朝西走去。「什麼味道?」我說。某些東西熏得我眼淚直流。「誰危險?」


察曼凝望著我,然後他點點頭,撿起一支鉛筆,在手指間轉動。「別說是我告訴你的。」他點點頭:「好的。但我首先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有多渴望想找到你的侄兒?」③Ahmad Jami(1048~1141),古代波斯詩人。「索菲亞·阿卡拉米。」「我需要知道。」我們開在一條朝西通往卡德察區的街道上,我記得在1970年代,這可是主要的商業街:雅德梅灣。乾涸的喀布爾河就在我們北邊。那邊的山麓之上,聳立著殘破的舊城牆。它東邊緊鄰的巴拉·希薩堡壘——1992年軍閥多斯敦①一度佔領這座古代城堡——坐落在雪達瓦扎山脈上。1992年到1996年間,人民聖戰者組織的火箭如雨點般從那座山脈射出來,落進喀布爾城裡,造成如今擺在我眼前的浩劫。雪達瓦扎山脈朝西逶迤而去。我記得,「午炮」也是從這些山巒中發出來的,它每天響起,宣告中午來臨;在齋月期間,它也是一聲信號,意味著白天的禁食可以結束了。那些天,整座城市都能聽見午炮的轟鳴。「你怎麼回事?」法里德噓聲說。②Abdul Qader Baydel(1644~1720),生活在印度莫卧兒帝國,但用法里語寫作,通常被當成阿富汗詩人。原書作Beydel,有誤。法里德警告過我。他警告過,可是,到頭來,他不過是白費唇舌。「麻煩你。」我補上一句。我笑了。「你第一次看到塔利班。」「我媽媽也在大學教書。」我說。法里德駕輕就熟地避開那條破路上的坑洞。他顯然是個性情中人。自從我們在瓦希德家借宿之後,他的話多起來了。他讓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說話的時候看著我。他甚至還微笑了一兩次。他用那隻殘廢的手熟練地把著方向盤,指著路邊座座泥屋組成的村落,說多年以前,他就認得那裡的村民,他們中多數不是死了,就是聚集在巴基斯坦的難民營。「而有時候死掉的那些更幸運一些。」他說。我臉上綻出笑容,「我知道那首詩,哈菲茲寫的。」他送我們出去。一陣悲哀向我襲來。重返喀布爾,猶如去拜訪一個多年未遇的老朋友,卻發現他潦倒凄戚,發現他無家可歸、身無分文。「放開他!」曾幾何時,賈拉拉巴特到喀布爾只要兩個小時的車程,也許多一些。法里德和我開了四個小時才抵達喀布爾。而當我們到達……我們剛駛過瑪希帕水庫的時候,法里德便警告我。「什麼意思?」「我爸爸過去在沙里諾區蓋了個恤孤院,舊城那邊,就在這裡南面。」我說。老人微笑,「我會想想看。這是承諾,記得回來找我。」負責人的辦公室是這麼一間房子:四面空蕩蕩的開裂牆壁,一張地毯,一張桌子,兩張摺疊椅。察曼和我坐下的時候,我看見一隻灰色的老鼠從牆洞探出頭來,竄過房間。它嗅嗅我的鞋子,我身體一縮,接著它去嗅察曼的鞋子,這才奔出洞開的門。我一語不發。老乞丐點點頭,露出微笑。嘴裡剩下的牙齒屈指可數,泛黃且彎曲。「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他們席捲喀布爾的情景,那天多麼高興!」他說,「殺戮結束了!哇,哇!但就像詩人說的:『愛情看似美好,但帶來麻煩。』」「你居然同意?」法里德在我身後說。他沖向桌子,接近察曼。「對對,是他寫的。」那老人回答說,「我知道。我過去在大學教過它。」「孩子們在看著,法里德。他們在看著。」我說。他肩膀的肌肉在我手中縮緊,那當頭,我以為他不管怎樣都會扼著察曼的脖子不放。然而他回頭,看到了孩子們。他們默默站在門外,手拉手,有的還哭起來。我覺得法里德的肌肉鬆弛了,他放手站起來,低頭看著察曼,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後他走到門邊,把門關上。「謝謝你。」我說,「太謝謝你了。」我是說真的。現在我知道媽媽曾經喜歡塗了蜂蜜的杏仁蛋糕,還有熱紅茶,知道她用過「深深地」這個詞,知道她曾為快樂煩惱過。我對媽媽的了解,從這個街頭老人身上得到的,甚至比從爸爸身上知道的還要多。「柴油。你記得從前這條街道散發著什麼味道嗎?」「我是他伯伯。」我說。「塔利班走近的時候,你的眼睛要看著地面。」法里德說。門後只有沉默。他站住,轉向我:「這裡提供的庇護少得可憐,幾乎沒有食物,沒有衣服,沒有乾淨的水。我這裡大量過剩的是那些失去童年的孩子。但可悲的是,這些孩子算是幸運的了。我們負荷過重,每天我都要拒絕帶著孩子到這裡來的母親。」他朝我走上一步,「你說索拉博還有希望?我祈望你沒有說謊,老爺。可是……也許你來得太遲了。」「你這是第一次嗎?」「羊羔肉。」法里德說,舔了舔嘴唇。「現在喀布爾城裡只有塔利班吃得上羊羔肉啦。」他拉拉我的衣袖,「說起……」「可是哪怕一件小事也好,任何事情都好。」「你們想喝茶嗎?我可以去弄一些。」我望著走廊,看見一群孩子,圍成一圈跳舞。有個小女孩,左腿從膝蓋以下不見了,她坐在破舊的墊子上觀望,微笑著,和其他孩子一起拍著手。我看見法里德也在看著那些孩子,他殘廢的手就掛在身邊。我想起瓦希德的兒子……我恍然省悟:如果沒有找到索拉博,我絕不離開阿富汗。「告訴我他在哪兒。」我說。法里德垂下眼睛。「哪件?」法里德拉我的手臂。「我們該走了,阿米爾老爺。」他輕聲說。我將手臂掙脫出來,「還有呢?她還說什麼了?」察曼身子倒在座椅上,雙臂抱胸,「我要告訴你的是不愉快的事情,更別提可能還很危險。」「多到我們都裝不下了,大概兩百五十個。」察曼回頭說,「但他們並非全都無親無故。有很多人因為戰爭失去了父親,母親無法撫養他們,因為塔利班不許女人工作。所以她們把孩子送到這裡。」他用手做了抹眼淚的動作,傷心地補充道:「這個地方總比街頭好,但也好不了多少。這座房子本來就不是給人住的——它過去是倉庫,用來存放地毯。所以這裡沒有熱水器,他們留下的井也幹了。」他放低聲音,「我求過塔利班,跟他們要錢,用來掘一眼更深的井,次數多得記不清了,他們只是轉動念珠,告訴我他們沒有錢。沒有錢。」他冷笑。「你,我。當然還有索拉博,如果還不算太遲的話。」「我跟你說過,他不在這裡。」門那邊傳來他的聲音,「現在,請你們走開。」「柴油。」法里德回答說,「這座城市的發電廠總是出毛病,用電得不到保證,人們燒柴油。」「我答應你。」「法里德,坐下!讓他說!」但已經太遲了,因為突然間法里德跳上桌子。他縱身而下,將察曼的椅子踢飛,把他按倒在地。察曼在法里德身下揮舞著手,發出聲聲悶叫。他的腳踢掉一個抽屜,紙片散落在地面。車開走的時候,我從側視鏡看到察曼,他站在門口,一群孩子圍在他身邊,拉著他鬆開的襯衣下擺。我看見他戴上那副破眼鏡。雅德梅灣業已變成一座巨大的廢墟。那些尚未被徹底摧毀的屋宇赤條條豎在那兒,屋頂破了大洞,牆壁嵌滿火箭的彈片。整個街區已經化為瓦礫。我看見一個帶著彈孔的招牌斜斜埋在一堆殘骸中,上面寫著「請喝可口可……」。我看見在那些犬牙交錯的磚石廢墟中,有座沒有窗戶的破房子,兒童在裡面玩耍。自行車和騾車在孩子、流浪狗和一堆堆廢物中穿梭。城市上方是灰濛濛的塵霧,河那邊,一道青煙裊裊升上天空。門後的男人接過相片,端詳著,把它還給我。「不,對不起。我只認得這所機構裡面的每一個孩子,但這個看起來很面生。現在,如果你們沒別的事情,我得去工作了。」他關上門,上栓。露宿街頭的老乞丐恰好認識我媽媽,這在多數非阿富汗人眼裡,也許會是匪夷所思的巧合,但我們對此隻字不提,默默走回那輛汽車。因為我們知道,在阿富汗,特別是在喀布爾,這樣的荒唐事情司空見慣。爸爸過去說過:「把兩個素昧平生的阿富汗人關在同一間屋子裡,不消十分鐘,他們就能找出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冬天的時候被人們砍成柴火了。」法里德說,「俄國佬也砍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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