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個。」我記得在1970年代,爸爸常帶我到這裡看足球賽,那時球場上的草多麼綠啊。現在則是一團糟。到處都是洞和彈坑,特別引人注意的是,南邊球門門柱後面,地上有兩個很深的洞,球場根本沒有草,只有泥土。等到兩支隊伍各自入場——雖然天氣很熱,所有人都穿著長褲——開始比賽,球員踢起陣陣塵霧,很難看到球在哪裡。年輕的塔利班揮舞著鞭子,在過道來回巡視,鞭打那些喊得太大聲的觀眾。「給我十分鐘。」「塔利班?」「他要是被抓住,他們會用鞭子打得他父親從墳里醒過來。」法里德低聲說。我盤膝坐在樹下,朝南眺望這座我童年的城市。曾幾何時,家家戶戶的圍牆都有樹梢探出來,天空廣袤而澄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晾衣線掛滿衣物。如果你仔細聽,興許你甚至能聽到來自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叫賣聲,兜售水果的小販高喊:櫻桃!杏子!葡萄!日暮時分,你還可以聽到鐘聲,來自沙里諾區的清真寺,召喚人們前去禱告。我們在院子里的薔薇花叢後面找到那隻小烏龜。我們不知道它怎麼會在那裡,而我們太高興了,顧不上關心這個。我們把它塗成鮮紅色,哈桑的主意,也是個好主意:這樣,我們永遠不會在灌木叢中找不到它。我們扮成兩個孤膽英雄,在某處遙遠的叢林,發現一隻巨大的史前怪獸,我們將它帶回來,讓世人開開眼界。去年冬天,阿里造了一輛木車,送給哈桑當生日禮物。我們假裝它是巨大的鐵籠,將烏龜放在上面。抓住那隻噴火的怪獸了!我們在草叢中遊行,背後拖著木車,周圍是蘋果樹和櫻桃樹,它們變成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人頭從成千上萬的窗戶探出來,爭睹樓下的奇觀。我們走過爸爸在無花果樹林邊上搭建的那座小拱橋,它變成連接城市的巨大弔橋;而它下面的小水塘則是波濤洶湧的大海。煙花在壯觀的橋塔上方綻放,兩邊有荷槍實彈的士兵朝我們敬禮,還有巨大的橋索射向天空。小烏龜在車上顛來顛去,我們拖著木車,沿紅磚車道穿出鍛鐵大門,全世界的領導人起立鼓掌,我們報以敬禮。我們是哈桑和阿米爾,著名的冒險家,無人可以匹敵的探險家,正要接受一枚表彰我們豐功偉績的勳章……接著,有個肩膀寬大的高個子男人從皮卡車走出來。他的出現在圍觀人群中引起了幾聲歡呼。這一次,沒有人會用鞭子抽打喊得太大聲的人。高個子男人穿著光鮮的白色服裝,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襯衣露在外面,下擺在和風中飄動。他像耶穌那樣張開雙臂,慢慢轉身一圈,向人群致意。他的臉轉向我們這邊時,我看見他戴著黑色的太陽鏡,很像約翰·列儂戴的那副。我小心翼翼地走上那條車道,太陽曬得磚塊色澤黯淡,磚縫之間雜草叢生。我站在我爸爸房子的大門外面,形同路人。我把手放在鏽蝕的鐵柵上,回憶起兒童年代,為了一些現在看來微不足道、但當時覺得至關重要的事情,我曾成千上萬次跑過這扇大門。我望進去。法里德在地上翻身,「真叫人難以相信。」中場的哨聲吹響之後,他們將球員清走。一對紅色的皮卡開進來,跟我來這城市之後到處都看見的一樣,它們從大門駛進體育館。一個婦女穿著藍色的蒙頭長袍,坐在一輛皮卡的後鬥上。另外一輛上面有個蒙住眼睛的男子。皮卡慢慢繞著場邊的跑道開動,似乎想讓觀眾看得清楚些。它收到了想要的效果:人們伸長脖子,指指點點,踮著腳站起。在我身旁,法里德低聲禱告,喉結上下蠕動。我付錢住進了普什圖廣場附近一間小旅館。三個小女孩穿著統一的黑色服裝,戴著白色頭巾,緊貼著櫃檯後面那個瘦小的四眼佬。他索價75美元,那地方相當破落,這個價格簡直匪夷所思,但我並不在乎。為了給夏威夷海邊的房子付款漫天要價是一回事,為了養活孩子這麼做又是一回事。我大笑。部分是因為這個笑話,部分是由於阿富汗人的幽默從不改變。戰爭發動了,網際網路發明了,機器人在火星的表面上行走,而在阿富汗,我們仍說著納斯魯丁毛拉的笑話。「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嗎?有一次毛拉騎著他的驢子,肩膀上扛著一個重重的袋子。」我說。這句話讓我再也笑不出來,睡意全消。「我累了。」我說,「我們睡覺吧。」我們走進伽茲體育館入口通道的時候,喧嘩的人群正在紛紛入座。階梯狀的水泥看台上擠滿了幾千人。兒童在過道嬉鬧,上下追逐。空氣中散發著辣醬鷹嘴豆的味道,還有動物糞便和汗水的臭味。法里德和我走過那些兜售香煙、松子和餅乾的小販。「你為什麼到這裡來呢?我是說,你為什麼真的到這裡來呢?」「不。」我說,有生以來,我從未有過如此強烈地想離開一個地方的渴望,「但我們必須留下來。」戴墨鏡的高個子塔利班走過幾堆石頭,那是他們適才從第三輛車上卸載的。他舉起一塊石頭,給人群看。喧鬧聲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陣陣嗡嗡聲,在體育館起伏。我看看身邊的人,大家都嘖嘖有聲。那個塔利班,很荒唐的,看上去像個站在球板上的棒球投手,把石頭扔向埋在洞里那個蒙著眼的男子,擊中了那人的頭部,那個婦女又尖叫起來。人群發出一聲「啊!」的怵叫。我閉上眼,用手掩著臉。每塊投出的石頭都伴隨著人群的驚呼,持續了好一會。他們住口不喊了,我問法里德是不是結束了,法里德說還沒。我猜想人們叫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掩著臉坐了多久,我只知道,當我聽到身邊人們問「死了嗎?死了嗎?」,這才重新睜開眼睛。房子本身遠不是我自童年起便熟悉的寬敞白色房子。它看上去變小了,屋頂塌陷,泥灰龜裂。客廳、門廊,還有樓頂客房的浴室,這些地方的窗戶統統破裂,被人漫不經心地補上透明的塑料片,或者用木板釘滿窗框。曾經光鮮的白漆如今黯淡成陰森的灰色,有些已經蛻落,露出下面層層磚塊,前面的台階已經傾頹。和喀布爾其他地方如此相似,我爸爸的房子一派繁華不再的景象。就這麼敲定。三點鐘。「怎麼?」讓我意外的是,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房子多數依然有屋頂,牆壁依然完整。實際上,它們保存完好。牆頭仍有樹枝伸出來,街道也不像卡德察區那樣,到處是廢墟垃圾。褪色的指路牌雖說偶有彎曲和彈孔,仍指引著方向。「還有誰?」「再給我一分鐘就好。」我說。我們的會見被安排在下午三點鐘。這麼快就得到接見,實在出乎我意料。我原以為會拖一段時間,至少盤問一番,也許還要檢查我們的證件。但這提醒我,在阿富汗,直到今天,官方的事情仍是如此不正式:法里德所做的,不過是告訴一個手執鞭子的塔利班,說我們有些私人事情要跟那個穿白色衣服的男子談談。法里德和他說了幾句。帶鞭子那人點點頭,用普什圖語朝球場上某個年輕人大喊,那人跑到南邊球門,戴太陽鏡的塔利班在那兒跟剛才發言的教士聊天。他們三個交談。我看見戴太陽鏡那個傢伙抬起頭。他點點頭,在傳訊人耳邊說話。那個年輕人把消息帶給我們。「別奇怪,現在多數重要人物住在這裡。」洞里那個男子變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和破布。他的頭垂在前面,下巴抵在胸前。戴著約翰·列儂墨鏡的塔利班看著蹲在洞邊的另一個男子,手裡一上一下拋擲石頭。蹲下那個男子耳朵掛著聽診器,將另外一端壓在洞里男子的胸前。他把聽診器摘離耳朵,朝戴墨鏡的塔利班搖搖頭。人群哀嘆。那天晚上,我睡床,法里德睡地板,我額外付了錢,讓老闆取來一條毛毯,給法里德裹上。除了月色從破窗傾瀉進來,再無其他光線。法里德說老闆告訴過他,喀布爾停電兩天了,而他的發電機需要修理。我們談了一會。他告訴我他在馬扎里沙里夫長大的故事,在賈拉拉巴特的故事。他告訴我說,在他和他爸爸加入聖戰者組織,在潘傑希爾峽谷抗擊俄國佬之後不久,他們糧草告罄,只好吃蝗蟲充饑。他跟我說起那天直升機的炮火打死了他父親,說起那天地雷索走他兩個女兒的命。他問我美國的情況。我告訴他,在美國,你可以走進雜貨店,隨意選購十五或者二十種不同的麥片。羔羊肉永遠是新鮮的,牛奶永遠是冰凍的,有大量的水果,自來水很乾凈。每個家庭都有電視,每個電視都有遙控器,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安裝衛星接收器,能看到超過五百個電視台。「有時候,我也無法相信自己竟然來到這裡。」我們默默駛過廣場,直奔瓦茲爾·阿克巴·汗區。我目光所及,見到的總是一座塵霧籠罩的城市,還有生磚壘成的建築。在普什圖廣場往北幾條街,法里德指著兩個男人,他們在繁忙的街角相談甚歡。其中有個金雞獨立,他另外那條腿從膝蓋以下不見了,懷裡抱著一根義肢。「你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嗎?就那條腿討價還價呢。」一切都結束之後,血肉淋漓的屍體各自被草草丟到紅色皮卡車的後面,數個男人用鏟子匆匆把洞填好。其中有個踢起塵土,蓋在血跡上,勉強將其掩住。不消幾分鐘,球隊回到場上。下半場開始了。「不……我想問的是,為什麼是那個男孩?你從美國漂洋過海,就為了……一個什葉派信徒?」「對每種罪行,都應量刑,給予恰如其分的懲罰!」教士對著麥克風,放低聲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緊張地重複了一遍。「各位兄弟姐妹,對於通姦,應該處以什麼樣的刑罰?對於這些褻瀆了婚姻的神聖的人,我們應該怎麼處置?我們該怎麼對待這些朝真主吐口水的人?若有人朝真主房間的窗丟石頭,我們應該有什麼反應?我們應該把石頭丟回去!」他關掉麥克風。低沉的議論聲在人群中迅速傳開。有個矮胖的男人站在球門附近,他鬍子花白,穿著灰色教袍,對著麥克風清清喉嚨。他身後那個埋在洞里的女人仍不停慘叫。他背誦了《可蘭經》上某段長長的經文,體育館裡面的人群突然鴉雀無聲,只有他鼻音甚重的聲音抑揚頓挫。我記得很久以前,爸爸對我說過一段話:那些自以為是的猴子,應該在他們的鬍子上撒尿。除了用拇指數念珠,背誦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經書,他們什麼也不會。要是阿富汗落在他們手裡,我們全部人就得求真主保佑了。我們駛上一條寬廣的街道,兩邊是相當乾淨的人行道,還有高牆聳立的住宅。「塔利班背後的人,政府的真正首腦,你也可以這麼叫他們:阿拉伯人,車臣人,巴基斯坦人。」法里德說,他指著西北方向:「那邊的十五號街叫迎賓大道。他們在這兒的尊號就是這個,賓客。我想有朝一日,這些貴賓會在地毯上到處撒尿。」「有個路人問,你為什麼不把袋子放在驢背上呢?他說:『那太殘忍了,我已經壓得這可憐的東西不堪重負。』」「那麼,去吧。」接著,我正要轉身離開,「都忘了吧,讓它容易一些。」在餐館附近,我見到一具屍體。那兒行過絞刑,有個年輕人被吊起來,繩索末端綁在橫樑上,他臉龐青腫,壽終那日,他穿著殘破的衣服,染著血跡。人們對他視而不見。紅色卡車並排駛進球場,捲起兩道塵霧,陽光在它們的輪轂上反射出來。在球場末端,它們和第三輛車相遇。這一輛的車斗載著的東西,讓我突然明白了球門後面那兩個洞究竟起何作用。他們將第三輛卡車上的東西卸下來。意料之中,人群竊竊私語。「不了,謝謝。」我說,把他推開,繼續走。「阿米爾老爺?」法里德說,驚醒睡意蒙的我。房間沒有熱水,破舊的廁所無法沖水。只有一張鐵床,一張破褥子,一條舊毛毯,角落擺著只木椅。正對廣場的窗戶破了,還沒修補。我放下行李箱,發現床後的牆壁上有塊幹了的血跡。我們沉默了一會。我剛以為他睡著,法里德笑起來。「老爺,你聽過納斯魯丁毛拉的故事嗎?他女兒回家,抱怨丈夫打了他,你知道納斯魯丁怎麼做嗎?」我能感到他在黑暗中臉帶微笑,而我臉上也泛起笑容。關於那個裝腔作勢的毛拉有很多笑話,世界各地的每個阿富汗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這兒不算太糟。」我評論說。「他怎麼說?」我們又朝南駛去,回到普什圖廣場。我們和好幾輛紅色的皮卡擦身而過,車鬥上擠滿荷槍實彈、留著大鬍子的年輕人。每次遇到他們,法里德都會低聲咒罵。我給法里德錢,讓他出去買吃的。他帶回四串熱得響的烤肉,剛出爐的饢餅,還有一碗白米飯。我們坐在床上,埋頭大吃。畢竟,喀布爾還有一樣沒有改變的事情:烤肉依然如我記憶中那般豐腴美味。我再次倚著墓園的灰色石門,哈桑就在裡面埋葬了他母親。過去那扇折葉鬆脫的鐵門已經不見了,濃密的雜草已經佔領這片土地,幾乎將墓碑全然掩埋。兩隻烏鴉棲息在墓園低矮的圍牆上。哈桑在信中提到,石榴樹已經多年沒有結果實了。看著那枯萎凋零的樹木,我懷疑它是否能夠再次開花結果。我站在它下面,想起我們無數次爬上去,坐在枝椏上,雙腿搖晃,斑駁的陽光穿越過樹葉,在我們臉上投射出交錯的光和影。我嘴裡湧起強烈的石榴味道。「我得再去看一件東西。」我跟他說。「他一定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法里德說。「阿米爾老爺。」法里德又喊了。「你能快點嗎?」車道上停了一輛吉普,看上去全然錯了:爸爸的黑色野馬屬於那兒。很多年前,野馬的八個氣缸每天早晨轟轟作響,將我喚醒。我看見吉普下面漏著油,滴在車道上,活像一塊大大的墨漬。吉普車後面,一輛空空的獨輪車側傾倒地。車道左邊,我看不到爸爸和阿里所種的薔薇花叢,只有濺上柏油的泥土和雜草。「五百個?」法里德驚嘆。我屈膝蹲下,雙手撫摸著樹榦。我見到我所要找的,刻痕模糊,幾乎全然消退,但它仍在:「阿米爾和哈桑,喀布爾的蘇丹。」我用手指順著每個字母的筆畫,從那些細微的裂縫刮下一點點樹皮。「他也揍了她,然後讓她回家告訴她丈夫,說毛拉可不是蠢貨:如果哪個混蛋膽敢揍他的女兒,毛拉會揍他的妻子以示報復。」「他要賣掉他的腿?」「你想看下去嗎?」法里德悲哀地說。法里德轉上那條街。我立即看到爸爸的房子。當我們爬上爸爸房子北邊那座山的時候,我們,我和哈桑,幾乎一點汗都沒出。我們在山頂奔走嬉鬧,彼此追逐,或者坐在傾斜的山脊上,在那兒可以將遠處的機場盡收眼底。我們看著飛機起降,又嬉鬧起來。兩個塔利班肩頭扛著俄制步槍,將第一輛車上蒙著眼的男子揪下來,另外兩個去揪穿著長袍的婦女。那個女人雙膝一軟,跌倒在地。士兵將她拉起來,她又跌倒。他們試圖抬起她,她又叫又踢。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永遠不會忘記那聲慘叫。那是跌進陷阱的動物試圖把被夾住的腳掙脫出來的慘叫。又來兩個塔利班,幫著將她塞進深沒胸口的洞。另外一邊,蒙著眼的男子安靜地讓他們將他放進那個為他而掘的洞里。現在,地面上只有那對被指控的軀體突出來。「他們也是。」法里德說。「讓什麼容易一些?」我們輪流說著納斯魯丁毛拉的笑話,全都講完之後,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當禱告結束,教士清清喉嚨。「各位兄弟姐妹!」他用法爾西語說,聲音響徹整個體育館,「今天,我們在這裡執行伊斯蘭教法。今天,我們在這裡秉持正義。今天,我們在這裡,是出於安拉的意願,也是因為先知穆罕默德的指示,願他安息,在阿富汗,我們深愛的家園,依然存在,得到弘揚。我們傾聽真主的意旨,我們服從他,因為我們什麼也不是,在偉大的真主面前,我們只是卑微的、無力的造物。而真主說過什麼?我問你們!真主說過什麼?真主說,對每種罪行,都應量刑,給予恰如其分的懲罰。這不是我說的,也不是我的兄弟說的。這是真主說的!」他那空出來的手指向天空。我腦里嗡嗡響,覺得陽光太過毒辣了。「我不想再遺忘了,」我說,「等我十分鐘。」「為了那個男孩。」我看到自己那間舊卧房的窗戶,在二樓,房間的主樓梯以南第三個窗戶。我踮起腳,除了陰影,看不見窗戶後面有任何東西。二十五年前,我曾站在同一扇窗戶後面,大雨敲打窗片,我呼出的氣在玻璃上結成霧。我目睹哈桑和阿里將他們的行囊放進爸爸轎車的後廂。我身邊的法里德搖搖頭,「他們也配稱穆斯林。」他低聲說。法里德的鼾聲很快在空蕩蕩的房間響起。我睡不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透過那扇破窗,望著星光閃閃的夜空,想起人們對阿富汗的評論,也許那是對的。也許它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我想就是它!」我說,「在那邊!」我指著一處地標,小時候,我常靠著它認路。如果你迷路了,爸爸過去說,記得在我們街道的盡頭,有一座粉紅色的房子。從前,附近只有這座屋頂高聳的房子是粉紅色的。現在還是這樣。如今,當我爬上崎嶇的山頂,氣息粗重,彷彿要噴出火來,臉上汗水直流。我站著喘了好一會,身子一陣刺痛。然後我去看那廢棄的墓園,沒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它仍在那兒,那株蒼老的石榴樹也在。「為了那個男孩?」當然,票上沒有座位號碼,沒有人禮貌地指引我們到哪一區、哪一排就座。從來就是這樣,即使在舊時君主制的那些歲月。我們找到一個視線很好的位置坐下,就在中場左邊,不過法里德那邊有點擠,推推搡搡的。車道從大門伸進院子,當年夏天,我和哈桑就在這裡輪流學騎自行車,先後摔倒,它看起來沒有我記憶中那麼寬。柏油路裂開閃電狀的縫隙,從中長出更多的野草。多數白楊樹已經被伐倒——過去哈桑和我常常爬上那些樹,用鏡子將光線照進鄰居家,那些仍佇立著的樹如今葉子稀疏。病玉米之牆仍在那兒,然而我沒有看到玉米,無論病的還是健康的。油漆已經開始剝落,有數處已然整塊掉下。草坪變成棕色,跟瀰漫在這座城市上空的塵霧一樣,點綴著幾處裸露的泥土,上面根本沒有東西生長。「我告訴過你。」法里德點頭:「在黑市可以賣個好價錢,足以餵飽你的孩子好幾個星期。」「沒有。」「非常誘人,老爺。」他說,機警的眼睛四下掃視——讓我想起一個女孩,早幾年的時候,在舊金山田德龍區街頭,她竭力勸我買毒品。那男孩拉開夾克的一邊,讓我匆匆看一眼他的性感圖片:印度電影的明信片,上面是媚眼如絲的女演員,穿著全套衣服,躺在男人懷裡。「多麼性感。」他重複說。「活下去。」法里德說,他將煙蒂彈出車窗,「你還要看多少東西?讓我替你省下麻煩吧。你記得的東西,沒有一件存下來。最好都忘了。」有個骨瘦如柴的男孩身穿斜紋呢夾克,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邊低語。他問我要不要買些「性感的圖片」。我聽見喇叭聲,看到法里德朝我招手。是該走的時候了。「約翰·列儂」走回投球板。法里德在我背後撳了兩次喇叭。「我們該走了,老爺。我們會惹人疑心。」他喊道。我們過河,向北駛去,穿過擁擠的普什圖廣場,從前爸爸常帶我到那兒的開伯爾餐館吃烤肉。那屋宇依然挺立,只是大門上了掛鎖,窗戶破裂,招牌上不見了「K」和「R」兩個字母。又是一聲喇叭。我走回停在路邊的陸地巡洋艦。法里德在車裡吸煙。發瘋似的,我想進去。想踏上前門的台階,過去阿里經常在那兒,要我和哈桑脫掉雪靴。我想走進門廊,聞聞橙皮的香味,阿里總是將它們扔到爐里,跟鋸屑一起燃燒。我想坐在廚房的桌子邊,喝茶,吃一片饢餅,聽哈桑唱古老的哈扎拉歌謠。「我來了。」我回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