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方塊傑克上下搖動。「恐怕我沒他想的那麼好。」我說,「不過我想跟你交朋友。我想我可以成為你的好朋友。好不好?你願意嗎?」我輕輕將手放在他手臂上,但他身子後縮。他將牌放下,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回窗邊。太陽在白沙瓦落下,天空鋪滿了紅色和紫色的雲霞。下面的街道傳來陣陣喇叭聲,驢子的叫聲,警察的哨聲。索拉博站在紅色的斜暉中,額頭靠著玻璃,把手埋在腋下。「是的。」我想起哈桑信里那些話。我告訴親愛的法莎娜和索拉博很多次,那些我們過去一起長大、玩遊戲、在街上追風箏的事情。聽到我們過去的惡作劇,他們會大笑起來!「我也得謝謝你,親愛的索拉博。」我說,「你救了我一命。」注釋:我皺眉,試圖張開嘴巴,卻想起有線。親愛的阿米爾:那些年來,你一直在懷疑我是否知道。我確實知道。事情發生之後不久,哈桑就告訴我了。你做錯了,親愛的阿米爾,但別忘記,事情發生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孩子,一個騷動不安的小男孩。當時你對自己太過苛刻,現在你依然如此——在白沙瓦時,我從你的眼神看出來。但我希望你會意識到:沒有良心、沒有美德的人不會痛苦。我希望這次你到阿富汗去,能結束你的苦楚。「你餓嗎?那邊的太太給我一盤飯,但我吃不下。」我說。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麼,「你想吃嗎?」他聳聳肩,一語不發。迷迷糊糊間,我看見一些面孔,停留,又退去。他們彎身望著我,問我問題。他們統統在問。我知道我自己是誰嗎?我身上哪裡發痛嗎?我知道我是誰,我渾身發痛。我想告訴他們這些,可是痛得無法開口。這些我從前就知道了,也許是一年前,也許是兩年前,也許是十年前。我想和一個臉抹胭脂、眼塗黑影的男孩說話。那個孩子。是的,我現在看見他了。我們似乎在轎車裡面,那個孩子和我,而我知道開車的不是索拉雅,因為她從來不開這麼快。我想跟那個孩子說話——似乎跟他說話是頂要緊的事情。但我忘了自己想說什麼,或者為什麼跟他說話那麼重要。也許我想告訴他,讓他別哭了,現在一切都會好起來。也許不是。由於某種我說不上來的原因,我想謝謝那個孩子。那晚,法里德把索拉博接走之後,我展開拉辛汗的信。我儘可能慢慢看,信上寫著:「他不能留在白沙瓦。」我喘著氣說。阿米爾,你是社會承認的一半,他所繼承的財富,以及隨之而來的犯罪免受刑罰的特權,統統都會再贈給你。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和爸爸在美國才能相處得那麼好,我想。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販售舊貨,我們卑微的工作,我們污穢的公寓——美國式的茅舍;也許在美國,當爸爸看到我,他也看到了哈桑的一部分。面孔。他們全都戴著綠色帽子。他們進進出出。他們說話很快,說的語言我不懂。我聽見別的聲音,別的雜訊、嗶嗶聲和警笛聲。總有更多的面孔,俯視下來。我誰也記不清了,只憶起一張面孔,頭髮和克拉克·蓋博式的鬍子上有啫喱水,帽子上有非洲地圖似的污跡。肥皂劇之星。那很好笑。我現在就想笑。但發笑也會疼痛。我們在俾路支的蘇萊曼山,爸爸在跟一隻黑熊搏鬥。他是我小時候的爸爸,颶風先生,高如鐵塔,孔武有力,是典型的普什圖人;不是蓋著毛毯那個萎靡的人,不是那個臉頰深陷、眼神空洞的人。他們,爸爸和黑熊,在一片綠草地來回翻滾,爸爸棕色的捲髮飄揚著。黑熊吼叫,或許那是爸爸的叫聲。唾沫和血液飛起,熊掌和人手相擊。他們倒在地上,發出巨響,爸爸坐在黑熊的前胸,手指插進它的鼻孔。他抬頭望向我。他是我。我在和黑熊搏鬥。他在我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我給他發了五張牌。「當你爸爸和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玩這遊戲。特別是在冬季,天下雪、我們不能出去的時候,我們常常玩到太陽下山。」「他說你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他說。法里德擺擺手:「我的兒子是還小,但他們很聰明。他們知道如何保護他們的媽媽和姐妹。」他笑著說,「再說,我又沒說替你白乾。」阿曼德雙臂抱胸,他的小臂毛茸茸的,戴著一條結婚金鏈。「你肯定在想你在哪兒,發生什麼事了。那很正常。手術後總是有這種茫然的狀態。所以我會把我知道的告訴你。」隔日,法里德和索拉博前來探望。「你今天知道我們是誰嗎?你記得嗎?」法里德半開玩笑地說。我點頭。法里德點點頭,不再追問。我突然發覺,就在我們離開白沙瓦、前往阿富汗到現在,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們已經成了朋友。「我也有一直想要問的事情。」「我非走不可。」我說,「謝謝你,謝謝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真的。但我必須離開。」我的心一沉:「他……」「你今天的工作是排便。你完成之後我們才能開始喂你吃流食。不見糞便,不給食物。」他又哈哈大笑。我又能說話的時候,跟法里德說我的要求:「拉辛汗說他們住在白沙瓦。」「真替你感到遺憾,因為我是玩番吉帕的高手,全世界都知道。」在我床頭柜子中間的抽屜裡面,我找到一本舊《國家地理》雜誌,一支用過的鉛筆,一把缺了些梳齒的梳子,還有我汗流滿面努力伸手去拿的:一副撲克牌。早些時候我數過,出乎意料的是,那副牌竟然是完整的。我問索拉博想不想玩。我沒指望他會回答,更別說玩牌了。自我們離開喀布爾之後,他一直很安靜。但他從窗口轉身說:「我只會玩『番吉帕』。」原來那個有著克拉克·蓋博鬍子的男人叫法魯奇大夫。他根本不是肥皂劇明星,而是一個專治顱頸的外科醫師。不過我總是把他當成阿曼德,某出背景設在一個熱帶島嶼的肥皂劇的主角。腳上打石膏那個老傢伙用烏爾都語說了幾句。我朝他聳聳肩,搖搖頭。他指著自己的臉,輕輕拍打,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沒有牙齒的笑容。「很好,」他用英語說,「安拉保佑。」就這樣,我哭起來。我呼吸急促,淚水從臉上衝下,刺痛嘴唇翻開的肉。他默默不語,沒跟我握手。我把手放下,「我喜歡你的新衣服。」我低聲說。我剛把鏡子放下,法里德和索拉博就進來了。索拉博坐在凳子上,頭倚著病床的護欄。艾莎!想起來了。拉辛「也許你應該將他們的名字寫下來。」法里德說,慎重地看著我,似乎在想著接下來我又會為什麼而崩潰。我在一張紙巾上寫下他們的名字:「約翰和貝蒂·卡爾德威。」我拉起病服的袖子,抹抹眼睛,把信折好,放在我的褥子下面。「那是我兒子的。」法里德說,「這些衣服他穿不下了。我覺得它們穿在索拉博身上真好看。」他說索拉博可以跟著他,直到我們為他找到去處。「我們房間不夠,但我能怎麼辦呢?我不能任他露宿街頭。再說,我的孩子們也很喜歡索拉博。對吧,索拉博?」但那個男孩只是低著頭,將線纏在手指上。「為你,千千萬萬遍。」法里德說。「他……他跟你怎麼說起我們?」我知道到頭來,真主會寬恕。他會寬恕你父親,寬恕我,還有你。我希望你也一樣。如果你可以的話,寬恕你父親。如果你願意的話,寬恕我。但,最重要的是,寬恕你自己。他看著我的手,然後看著我。「你是爸爸跟我說過的阿米爾老爺嗎?」他說。你永遠的朋友「他走了。」當護士——不是艾莎,而是一個我想不起名字的紅髮女子——拿著針筒走進來,問我要不要打一針嗎啡,我說好。法里德聳聳肩:「房東也不知道。他說拉辛汗留下那封信和鑰匙給你,就走了。」他看看手錶,「我得走了。走吧,索拉博。」「你想說話嗎?」我不斷清醒了又昏過去。他又搖搖頭。法里德低聲說:「一旦你能走動,我會帶你去伊斯蘭堡①。那兒也不盡安全,巴基斯坦沒有安全的地方,但好過在這裡。至少這能為你贏得一些時間。」我突然不想問,我害怕聽到答案。「拉辛汗。」我說。「你怎麼啦?」法里德緊張地說。那天晚上,在艾莎和一名男性護理的幫助下,我跨了第一步。我一隻手抓住裝著滑輪的輸液架,另一隻手扶在助理的前臂上,繞了房間一圈。十分鐘後,我回到床邊,體內肺腑翻湧,也冒出渾身大汗。我躺在床上,喘息著,耳邊聽到心臟怦怦跳,心裡十分想念我的妻子。我想跟他說我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意思,我是個作家。我想要張開嘴,又忘記縫著線了。「你幾乎寸步難行。」「我能走到走廊那邊,再走回來。」我說,「我會沒事的。」計劃是這樣的:離開醫院,從保險箱裡面把錢取出來,付清醫藥費,開車到那家恤孤院,把索拉博交給約翰和貝蒂·卡爾德威。然後前往伊斯蘭堡,調整旅行計劃,給我自己幾天時間,等身子好一些就飛回家。
我搖搖頭。至於我,是該走的時候了。我來日無多,而我希望獨自度過。請別找我。這是我最後的請求。「不,只是……走了。」他遞給我一張折好的信紙,還有一把小鑰匙。「我前去尋他,房東把這個交給我。他說我們走後隔日,拉辛汗也走了。」我們到銀行取錢。經理是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腋窩下有汗漬;他不斷露出笑臉,告訴我銀行的人從未碰過那筆錢。「絕對沒有。」他鄭重地說,搖著他的食指。阿曼德也那樣做過。帶著這麼一大袋錢開車駛過白沙瓦,真有點膽戰心驚。另外,我懷疑每個看著我的大鬍子都是阿塞夫派來的塔利班殺手。而令我恐懼的是:白沙瓦有很多大鬍子,他們都盯著我。「他去哪裡?」「是的,阿米爾老爺,他不能。」法里德說,他聽出我言下之意,「我很抱歉,我希望我……」他搖搖頭。他出了一張牌,從牌堆抽起一張。他望著牌思考的時候,我偷偷看著他。他很多地方都像他父親:將牌在手裡展成扇形的樣子,眯眼看牌的樣子,還有他很少看別人眼睛的樣子。法里德搖搖頭:「你還不明白……」阿曼德皺眉,揚起一道眉毛,看上去有點自以為是。「你在白沙瓦的醫院。你在這兒兩天了。你傷得很重,阿米爾,我得對你說。要我說,你能活下來真的很幸運,我的朋友。」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食指,像鐘擺那樣來回晃動。「你的脾臟破裂,幸運的是,很可能是後來才破裂的,因為你的腹腔有出血的初期癥狀。我那些普通外科的同事已經給你做了脾切手術。如果它破裂的時間早一些,你也許會流血致死。」他拍拍我的手臂,插著輸液管那邊,露出笑臉。「你還斷了七根肋骨,其中有根引發氣胸。」我的嘴巴不對勁。那東西插進我的胸膛。「你身上還有很多不同的創口。也就是『傷口』。」「也就是說,你的肺被刺破了。」阿曼德解釋說,他拉著我左側的一根透明塑料管,胸腔又傳來陣痛。「我們用這根胸管彌合裂口。」我順著那根管子,看見它一頭插在我胸前的繃帶之下,另一頭插在裝著半罐水柱的容器裡面。泡泡的聲音就是從那兒傳來的。次日清早,他們拿掉我的胸管,阿曼德讓工作人員準備給我喝些蘋果汁。艾莎在我床頭的柜子上放下一杯果汁,我問她要一面鏡子。她把眼鏡舉在額頭上,拉開窗帘,讓朝暉射進房間。她轉過頭說:「過幾天會好看一些。去年我女婿騎摩托出了車禍,他那張英俊的臉摔在柏油路上,青腫得像個茄子。現在他又是那麼英俊了,像個羅麗塢的電影明星。」儘管她一再安慰,望向鏡子,看到它裡面那個硬要說是我的臉的東西,我還是差點窒息。看上去好像有人在我臉皮下面插了根氣管,然後朝裡面泵氣。我雙眼青腫。最糟糕的是我的嘴,那一大塊青紫紅腫的東西,滿是淤血和縫線。我試圖微笑,嘴唇掠過一陣痛楚。看來我很長時間不能這麼做了。我左邊臉頰也縫著線,就在顴骨下面,額頭上的縫口在髮際線之下。無論如何,計劃就是這樣,直到那天早晨法里德和索拉博來臨。「你的朋友,約翰和貝蒂·卡爾德威,他們不在白沙瓦。」法里德說。「沒關係的,法里德。」我說,設法擠出一個疲憊的微笑,「你還得養家糊口。」現在有條狗站在汽車旁邊,用後腿支撐著身子,前爪搭在車門上,搖著尾巴。「我想他現在應該到伊斯蘭堡去。」我說。「謝謝你。」我低聲說。我想問他線的事情。手術後?艾莎在哪裡?我想看見她的微笑,想拉著她柔軟的手。我在哪兒?我想問,但無法張口。我皺眉,呻吟。阿曼德笑起來,他的牙齒真白。「我們還沒好好地相互介紹呢。」我說,朝他伸出手,「我是阿米爾。」①Islamabad,巴基斯坦首都。「還沒好,阿米爾。」他說,「不過快了,拆了線就好。」他的英語帶有濃厚的烏爾都語翹舌音。我驚醒。那個瘦長的黑漢子又在我床邊。他叫法里德,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和他還有一個男孩在車裡。他的臉讓我想起了鈴鐺聲。我口渴。「當然,」法里德說,「做晚禱之前我會來接他。」「我們該怎麼安置他?」法里德說,陪著我慢慢從醫院的付賬辦公室走回汽車。索拉博在陸地巡洋艦的后座上,搖下車窗,掌心托著下巴,望著街上過往車輛。我昏過去。我花了十分鐘才將棉袍穿上。他們在我胸膛開過插胸管的口子,我抬手的時候那兒痛得厲害;而且每次傾斜身體,總是臟腑翻動。我將一些隨身物品收進一個棕色的紙袋,累得氣喘吁吁。但法里德帶著那個消息到來之前,我已經設法準備妥當,坐在床沿。索拉博挨著我,坐在床上。我昏過去。「讚美安拉!」他說,喜氣洋洋,「不用再說廢話了。」我無法向你形容,在聽到你父親的死訊之後,我心裡的悲慟有多麼深。我愛他,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但也因為他是個好人,也許甚至是個了不起的人。而我想讓你明白的是,你父親的深切自責帶來了善行,真正的善行。我想起他所做的一切,施捨街頭上的窮人,建了那座恤孤院,把錢給有需要的朋友,這些統統是他自我救贖的方式。而我認為,親愛的阿米爾,當罪行導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獲救。「我一直想問,」法里德有點猶疑地說,「在那座屋子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和那個塔利班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昏過去。法里德把紙巾疊好,放進口袋。「我會儘快找到他們。」他說。他轉向索拉博:「至於你,我今晚再來接你。別累著阿米爾老爺。」隔日,索拉博和我仍是默默無語,幾乎整天都在玩「番吉帕」。又那樣度過一天。我們只是玩著「番吉帕」,幾乎沒有說過話,我斜倚在床上,他坐在三腳凳上。除了我在房間里走動,或者到走廊盡頭的衛生間去,我們一直都在打牌。那天深夜我做了個夢。我夢見阿塞夫站在病房的門口,眼眶仍嵌著銅球。「我們是同一種人,你和我。」他說,「你跟他一個奶媽,但你是我的孿生兄弟。」我給你留下一些錢,實際上,我所能留下的,也無非就是這些了。我想你若回到這兒,興許會有些開銷,而那些錢足夠讓你用的了。白沙瓦有個銀行,法里德知道在哪裡。錢存在保險箱裡面,我給你留了鑰匙。但索拉博走到窗邊,幾隻鴿子在窗台上來回走動,啄食著木頭和麵包碎片。「什麼?」她說她叫艾莎,「跟先知的妻子一樣」。她頭髮有些灰白,從中間分開,扎著馬尾辮;她的鼻子穿著太陽形狀的扣子。她戴著眼鏡,雙眼看上去突出。她也穿綠色衣服,她的手很柔軟。她看著我凝望她的笑容。用英語說話。有東西插進我胸膛一側。「最嚴重的創口在上唇。」阿曼德說,「衝擊力讓你的上唇裂成兩半,從人中裂開。不過別擔心,整容醫師幫你縫好了,他們認為你會恢復得很好,不過那兒會有道傷痕。這可避免不了。」「謝謝你,法里德。」我透過縫著線的下巴說。阿曼德說得對——我聽起來確實像《教父》裡面那個阿爾·帕西諾。而我的舌頭讓我大吃一驚:它伸過我賴以進食的牙齒原來所在的地方,卻是空空蕩蕩。「說真的,謝謝你替我做的一切。」我們就那樣坐了一會,默不作聲,我倚在床上,背後墊著兩個枕頭;索拉博坐在床邊的三腳凳上。我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昏暗,影子變長,而索拉博仍坐在我身邊。他仍在看著自己的雙手。安拉保佑,願你毫髮無損地看到這封信。我祈禱我沒讓你受到傷害,我祈禱阿富汗人對你不至於太過刻薄。自從你離開那天,我一直在為你祈禱。「他們去哪了?」我問。線?「你要去哪裡?」阿曼德說。我昏過去。有個男人站在我床邊。我認識他。他皮膚黝黑,又高又瘦,鬍子很長。他戴著帽子——這些帽子叫什麼名字來著?氈帽?帽子斜斜戴在一邊,像極了某個我現在想不起來的著名人物。我認識這個男人,幾年前,他開車送我到某個地方,我認識他。我的嘴巴不對勁。我聽到一陣泡泡的聲音。我又何曾做過什麼正確的事呢?我昏過去。「法魯奇大夫說……」「你好嗎?」我問索拉博。他聳聳肩,看著自己的手。「我想他們也許已經來過了。」我喃喃說。我突然想起那個留著鬍子的男人,他走進房間,只是站在那兒盯著我。「你左邊眶骨組織破裂,就是你左眼眶的骨頭,我們也替你修好了。你下巴的線要過六個星期才能拆,」阿曼德說,「在那之前,只能吃流食和奶昔。你會消瘦一些,而且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你說話會像電影《教父》第一部裡面那個阿爾·帕西諾一樣。」他笑起來,「但你今天需要完成一項工作,你知道是什麼嗎?」「親愛的法里德,這會把你也拖下水的。也許你不應該被他們見到跟我在一起,你有家庭需要照顧。」到伊斯蘭堡要四個小時,我幾乎一路睡過去。我夢到很多東西,而我所記得的,只有大雜燴似的景象,栩栩如生的記憶碎片如同旋轉架上的名片,不斷在我腦里閃過。爸爸為我十三歲生日腌制羊肉。索拉雅和我初嘗雲雨,太陽從東邊升起,我們耳里仍有婚禮音樂的裊裊餘音,她塗了指甲花的手和我十指相扣。爸爸帶我和哈桑到賈拉拉巴特的草莓地——主人告訴我們,只要買四公斤,我們就可隨意大吃,最後我們兩個撐得肚子發痛。哈桑的血從臀部的褲子滴下來,滴在雪地上,看上去那麼暗,幾乎是黑色的。血緣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雅米拉阿姨拍拍索拉雅的膝蓋說,只有真主最清楚,也許事情不是這樣的。睡在爸爸房子的屋頂上。爸爸說惟一的罪行是盜竊。當你說謊,你偷走了人們知道真相的權利。拉辛汗在電話里,告訴我那兒有條再次成為好人的路。一條再次成為好人的路……我右臂灼痛。那個戴著眼鏡和鼻子穿著太陽狀扣子的女人彎身在我的臂膀上,插進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她說那是「鉀」。「好像被蜜蜂叮了一下,對吧?」她說。確實是。她叫什麼名字?似乎和先知有關。我也認識她好幾年了。她過去常常扎著馬尾辮,現在它朝後梳,挽成髮髻。我和索拉雅初次交談的時候,她也是這個髮型。那是什麼時候?上個星期嗎?「我認為你在這裡呆得太久不安全。」法里德降低聲音說,「塔利班在這裡有朋友,他們會開始搜尋你。」「我去過美國領事館,」法里德提起我的袋子說,「白沙瓦從來沒有叫約翰和貝蒂·卡爾德威的人。領事館的人說,沒有這兩個人。無論如何,白沙瓦這裡沒有。」「就算你願意,我也不會答應啊。」我說。我忘了自己無法微笑,想擠出個笑臉,一絲血從下巴流下來。「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因為拉辛汗說……」親愛的阿米爾,我深知在你成長過程中,你父親對你有多麼嚴厲。我知道你有多麼痛苦,多麼渴望得到他的寵愛,而我為你感到心痛。但你父親是一個被拉扯成兩半的男人,親愛的阿米爾:被你和哈桑。他愛你們兩個,但他不能公開表露對哈桑的愛,以盡人父之責。所以他將怨氣發泄在你身上——你恰好相反,阿米爾,你是社會承認的一半,他所繼承的財富,以及隨之而來的犯罪免受刑罰的特權,統統都會再贈給你。當他看到你,他看到自己,還有他的疚恨。你現在依然憤憤不平,而我明白,要你接受這些為時尚早。但也許有朝一日,你會明白,你父親對你嚴厲,也是對自己嚴厲。你父親跟你一樣,也是個痛苦的人,親愛的阿米爾。「你能讓他在這兒留一會嗎?」我說,「遲點再來接他?」我轉向索拉博:「你願意留下來陪我一會兒嗎?」「現在出院太早了。」阿曼德抗議說。那天他穿著的並非手術袍,而是一套海軍藍西裝,系著黃色領帶,頭髮又塗著啫喱水。「你還在靜脈注射抗生素期間,還有……」他搖搖手,臉色有點尷尬:「別這麼說,沒什麼好謝的。」我轉向索拉博。他穿著新衣服,淡藍色的棉布長袍,看上去尺寸大了一些,還戴著黑色的無邊便帽。他低頭看著腳,手裡撥弄著床邊彎曲的輸液管。我們默默玩著。第一盤我贏了,讓他贏了第二盤,接下來五局沒使詐,但都輸了。「你打得跟你父親一樣好,也許還要好一些。」我輸了最後一局之後說,「我過去經常贏他,不過我覺得那是他讓我的。」我頓了頓,又說:「你父親和我是吃同一個女人的奶長大的。」稍後,艾莎幫我換輸液管,又善解人意地搖起床頭。隨後,我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脾臟破裂。牙齒脫落。肺被刺穿。眼眶裂開。當我看見窗台上有隻鴿子啄食碎麵包的時候,忍不住想起阿曼德或者法魯奇大夫適才說過的話。衝擊力讓你的上唇裂成兩半,他說,從人中裂開。從人中裂開,像兔唇那樣。「我不能說。」第二天早晨,我告訴阿曼德我想離開。你父親跟你一樣,也是個痛苦的人。拉辛汗這樣寫道。也許是吧,我們都曾犯下罪行,出賣別人。可是爸爸找到一條將負疚變成善行的路。而我所做的,除了將罪行發泄在那個被我背叛的人身上,然後試圖全都忘掉之外,我還做過什麼?除了讓自己夜不能寐之外,我還做過什麼?我的房間還有其他三個病人。兩個年紀較大,一個腳上澆著石膏,另外那個患有哮喘,還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剛割過闌尾炎。澆石膏那個老傢伙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他的眼睛來回看著我和那個坐在一張小矮凳上的哈扎拉男孩。我室友的家人——長罩衫光鮮的老太婆、孩子、戴無邊便帽的男子——喧鬧地在病房進進出出。他們帶來炸蔬菜餅、饢餅、土豆餅和印度飯。偶爾還有人只是走進屋子,比如剛剛在法里德和索拉博來之前,有個高高的大鬍子就進來過,身上裹著棕色的毛毯。艾莎用烏爾都語問他話,他不理不睬,自顧用眼光掃射房間。我認為他看著我的時間長得有點不對頭。那護士又跟他說話,他只是轉過身離開。索拉博在我身旁翻閱著那本舊《國家地理》。「這麼說吧,我們都是罪有應得。」我說。我一隻手掩著臉,一隻手擋在前面。我知道整個房間都在看著我。而後,我覺得很累,很空虛。「對不起。」我說。索拉博露出擔憂的神色望著我。「我不是說出院,我是說離開白沙瓦。」我將你交在真主手中。「我知道。」親愛的阿米爾,那些年來,我們一直瞞著你,我感到羞恥。你在白沙瓦大發雷霆並沒錯。你有權利知道,哈桑也是。我知道這於事無補,但那些年月,我們生活的喀布爾是個奇怪的世界,在那兒,有些事情比真相更加重要。「你知道嗎,我們越快讓你離開這裡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