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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所屬書籍: 追風箏的人

「從法律上來講他不是。」「我很抱歉沒打電話。我現在沒事了。」我曾經跟她說我會離開一個星期,也許兩個星期,但我離開將近一個月了。我微笑。「跟雅米拉阿姨說不要再殺羊了。」「男孩嘛,他們總喜歡出去玩。」他嘆氣說,「我有三個男孩,他們整天都跑得不見蹤影,給他們母親惹麻煩。」他用報紙扇風,看著我的下巴。「嗯。」「我在巴基斯坦。」「我知道他不會。」我說,「你在喀布爾救了我的命。我知道他會為你感到非常驕傲。」「你把我嚇壞了。」我說。我在他身旁坐下,強忍彎腰帶來的劇痛。「那個男孩?」「他為我爸爸感到羞恥嗎?」「你老闆應該禮貌一些。」我說。我以為她會轉動眼珠,也許點頭說「我知道,每個人都那麼說」,諸如此類。相反的是,她降低聲音:「可憐的雷,自從他女兒死後,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吸煙嗎?」他問,和他瘦弱的身形相比起來,他低沉洪亮的聲音顯得十分古怪。他聳聳肩,「就是想想而已。」他仰起臉,看著我的眼睛。這時,他哭了起來,輕柔地,默默地。「我能問你一些問題嗎,阿米爾老爺?」「要是有又怎樣?」「你想要長的答案,我現在正給你呢。你的下一個問題是,你需要這個孩子出生國的合作。現在,就算在最好的情況下,這也很難,還有,引用你說過的,我們在談論的是阿富汗。我們在喀布爾沒有大使館。這使事情極端複雜,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強迫自己看著他:「是的。」「真的?」「聽到這個我很抱歉,」安德魯張口說,不過他望著我的樣子,好像我們一直在談論天氣,「但那不會讓移民局給這個小男孩放發籤證。」奧馬爾·費薩爾皮膚很暗,矮矮胖胖,臉上有酒窩,黑色的大眼睛,還有和藹的笑容,露出來的齒縫很大。他稀疏的頭髮在後面梳成馬尾,穿著棕色燈芯絨西裝,手肘的位置上有幾塊毛皮補丁,還帶著個鼓鼓的破舊公文包。公文包的提手不見了,所以他將其抱在胸前。他是一見面就笑著說很多話而且過分客套的人,比如說「對不起,我將會在五點在那兒」之類的。我打電話給他,聽到他的笑聲,他執意要出來會晤我們。「很抱歉,這個城市裡面的計程車跟鯊魚一樣,」他的英語說得很棒,沒有任何口音,「一旦嗅到外國人的味道,就會多要三倍車費。」電話將我驚醒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我揉揉眼睛,旋開床頭燈。剛過晚上10點半,我睡了將近三個小時。我拿起話筒。「喂?」「我真不理解,」我說,想找個東西揍一頓,「我是說,我明白,但是我不理解。」「祝你好運。」他說。我們走出房間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安德魯站在長方形的陽光中,茫然地望著窗外,雙手將那盆番茄藤轉到陽光下,慈愛地拍打著。「安德魯先生。是的,是的,那個傢伙人很好。實際上,他打過電話給我,把你的事情告訴我了。」「我很怕。」「你真是太好了。」我說。他的聲音被我的胸膛悶住,但我能聽到話里的痛苦。「求求你答應我你不會這麼做!天啊,阿米爾老爺!求求你答應我你不會!」「知道了。」我說,「現在,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原因了。」「阿米爾!」她幾乎是尖叫,「你還好嗎?你在哪兒?」浴室的門關上,門後傳來水流聲。自從我們住進賓館那天起,索拉博每晚上床之前總要洗很久的澡。在喀布爾,熱自來水像父親一樣,是稀缺的產品。現在索拉博每晚幾乎要用一個小時洗澡,浸在肥皂水中,不停擦著身體。我坐在床邊給索拉雅打電話,看著浴室門下滲出來的光線。你覺得乾淨了嗎,索拉博?「不是,我在卡拉奇④出生,但在喀布爾生活了好幾年。沙里諾區,靠近哈吉雅霍清真寺。」費薩爾說。「實際上,我在伯克利⑤長大。1960年代後期,我爸爸在那兒開了間唱片店。自由戀愛,染了領帶的襯衫,你叫得出來的全都有。」他身體前傾,「我去過伍德斯托克音樂節⑥。」「我也愛你。」她說。我聽得見她話里的笑意,「小心點。」「那兒距這裡還不到一公里。」他說,不過他已經從櫃檯站起來。但這一次,說故事的人是我,她在哭泣。「我也這麼想。」「當然。」「看。」索拉博說,他用撲克牌指著天空。我抬頭,見到有隻蒼鷹在一望無垠的天空中翱翔。「我知道,」他說,「但讓我們假設現在這個孩子父母雙亡的情況弄清楚了。即使那樣,移民局會認為,最好由該國的人來收養這個孩子,以便他能保持本國的文化傳統。」「沒有人會傷害你。再也不會了。」「清真寺!」我說,「大清真寺。」我記得我們路過的時候,清真寺讓索拉博從委靡中振奮起來,記得他趴在車窗望著它的樣子。她笑起來:「別客氣。」她走回辦公桌,高跟鞋在地板上敲響。在回旅館的計程車上,索拉博頭靠車窗,望著棟棟後退的房子和成排的橡膠樹。他的呼吸模糊了玻璃,擦乾淨,又模糊了。我等待他問起會談的情況,但他沒問。他又翻身朝著我,屈起雙膝,「要是你厭倦我怎麼辦呢?要是你妻子不喜歡我怎麼辦?」「對不起。」他強硬地說,戴上眼鏡,打開報紙,「我沒見過這樣的男孩。」「可是像索拉博這樣的孩子最需要有個家,」我說,「這些規章制度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不,不過有很多霧。你知道那座你看過的紅色大橋吧?」「有一次,我很小的時候,我爬上一棵樹,吃那些青青的酸蘋果。我的小腹變得又腫又硬,像鼓那樣,痛得厲害。媽媽說只要我等到蘋果熟透,就不會生病了。所以現在,無論我真正想要什麼,我都會想起她說過的關於蘋果的話。」我抹開水汽迷的鏡子,用旅館的舊式刮鬍刀刮臉。你得把它打開,然後把刀片裝進去。接著我洗澡,躺在浴缸裡面,直到冒著汽的熱水變冷,讓我的皮膚起雞皮疙瘩。我躺在那兒漂浮著、思索著、想像著……「我也心有戚戚,阿米爾。」他說,「但事實是,就當前的移民法、收養機構政策和阿富汗的政治局勢看來,你的情況很不妙。」索拉博不再吃東西了,把夾餅放下,「爸爸沒說過他有兄弟。」「你去過馬扎里沙里夫嗎?」索拉博說,下巴放在膝蓋上。「那不同的。就在這兒,在伊斯蘭堡,不是在喀布爾。我會每天去探望你,直到我們能夠離開,把你帶去美國。」「那是什麼?」「嗯,費薩爾先生那會很有幫助,如果我們……如果我們能讓你在一間為孩子準備的房子待上一陣。」我想起爸爸粗壯的脖子,黑色的眼睛,那頭不羈的棕發,坐在他大腿上跟坐在樹榦上一樣。「我記得他長什麼樣子,」我說,「我還記得他身上的味道。」「他為什麼不知道?」「不,」我說,「是時間讓你忘記的。」我想起某些東西。我翻開外套的前袋,找出那張哈桑和索拉博的寶麗萊合影,「給你。」「你一點都不臟。」「你在阿富汗住過,」我說,「你知道這事的可能性有多大。」「那就是說你想聽長的答案了?」他語氣冷淡地說,對我不快的語氣無動於衷。他合起手掌,似乎他正跪在聖母面前。「讓我們假設你告訴我的故事是真的,不過我非常懷疑它是假的,或者省略掉一大部分。告訴你一聲,我不關心。你在這裡,他在這裡,這才是要緊的事情。即使這樣,你的請求面臨著明顯的障礙,更何況這個孩子並非孤兒。」「酸蘋果,」我說,「安拉保佑,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親愛的索拉博。」他的耳朵紅了起來。他招招手,把車駛離。我站在賓館房間門外,也朝他揮手。我希望索拉雅在身邊陪著我。我回到房間的時候,索拉博已經關掉電視了。我坐在自己的床沿,讓他挨著我坐下。「費薩爾先生說有個辦法可以讓我把你帶去美國。」我說。「你願意到美國去、跟我和我的妻子一起生活嗎?」「別害怕。」我碰碰他的手臂說,「這些人很友善,放鬆點。」我自己才應該聽從這個建議。我在座位上不停挪動身子,解開鞋帶,又繫上。秘書將一大杯混有冰塊的檸檬汁放在咖啡桌上。「請用。」「求求你!求求你!別這樣!」他哽咽著,「我很怕那些地方。他們傷害我!我不想去。」「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幫忙,可以捐錢給可靠的慈善組織,或者去難民營當義工。但在現在這樣的時刻,我們非常不贊成美國公民收養阿富汗兒童。」「你知道嗎,那天我也問了這個問題。那兒有個答案,但不是個好答案。讓我們這麼說吧,人們瞞著我們,因為你父親和我……我們不應該被當成兄弟。」「真的嗎?」雖然他說得沒錯,但不能平息我的怒火。「你對,我錯了,是我的錯。那麼,你見過他嗎?」「真主會不會……」他開始說,語聲有點哽咽,「真主會不會因為我對那個人做的事情讓我下地獄?」「我不知道你的法爾西語說得這麼好,」我用英語說,「你在喀布爾長大嗎?」但我們在離清真寺約莫一百米的地方找到他,坐在車輛停滿一半的停車場裡面,一片草堆上。費亞茲在那片草堆停下,讓我下車。「我得回去。」他說。⑦Girl Scouts,美國女童軍是世界上最大的專門服務於女孩的組織,成員多為成年義工,旨在幫助女孩提高使她們終身受益的素質。「爸爸帶我去藍色清真寺。」索拉博說,「我記得那兒有很多鴿子,在那個回教堂外面,它們不怕人。它們朝我們走來,莎莎給我一小片饢,我喂那些鳥兒。很快,那些鴿子都圍在我身邊咯咯叫。真好玩。」他搖搖頭:「你應該看好那個男孩,先生。」「光是它的院子就可以容下四萬人。」我在櫃檯站了一會,抑制自己別發火。我走出大廳的時候,他說:「有沒有想過他會去什麼地方?」「你是在叫我放棄?」我問,用手壓著額頭。「什麼傳統?」我說,「阿富汗有過的文化傳統被塔利班毀掉了。你知道他們怎麼對待巴米揚的大佛。」「嗯,你有嗎?隨便問問而已。」「誰能怪他呢?」她說,「我想見到他,阿米爾。我真的想。」「我會告訴你,那兒不是伯克利。」我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可是我發現自己在想著他最喜歡吃什麼菜,或者最喜歡學校里的哪門課。我設想自己在幫他做作業……」她哈哈大笑。浴室的水聲停止了,我能聽到索拉博在那兒,從浴缸爬出來,擦乾身體。「謝謝。」我說。浴室的燈光亮著,索拉博又在洗澡了。電話傳來兩聲按鍵聲,然後是索拉雅的聲音。「你好!」她聲音振奮。「是的。」實際上,我都不記得上次把頭磕在地上禱告是什麼時候。然後我想起來了:阿曼尼大夫給爸爸看病那天。我跪在祈禱毯上,想起的卻只有幾段課堂上學到的經文。他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先生,法律不是我制定的。你生氣也沒用,你還是得證明他的父母確實去世了。這個男孩必須讓法律承認他是孤兒。」「好的。」櫃檯上有個飲水機。我倒了一玻璃杯水,吞下兩片阿曼德的藥丸。水是溫的,帶有苦味。我拉上窗帘,慢慢躺在床上。我覺得自己的胸膛會裂開。等到痛楚稍減、我又能呼吸的時候,我拉過毛毯蓋在身上,等著阿曼德的藥丸生效。「你說得對。你父親是個好人。但我想告訴你的是,親愛的索拉博,這個世界有壞人,有時壞人壞得很徹底,有時你不得不反抗他們。你對那個人所做的,我很多年前就應該對他做的。他是罪有應得,甚至還應該得到更多的報應。」「沒人告訴他,」我說,「也沒人告訴我。我最近才發現。」我走出去的時候,他身子從前座探出來。「我能對你說幾句嗎?」「你兒子要嗎?」我把跟索拉雅通電話之後編好的故事告訴他。我前往阿富汗,帶回我同父異母兄弟的兒子。我發現這個孩子處境堪憂,在恤孤院中浪費生命。我給恤孤院的負責人一筆錢,將孩子帶出來。接著我把他帶到巴基斯坦。「我接到沙利夫舅舅的回電了。他說關鍵是把索拉博送進這個國家。只要他進來,就有很多把他留下的辦法。所以他給幾個在移民局的朋友打了電話。他今晚給我回電,說他很有把握能替索拉博爭取到人道主義簽證。」「你留著吧,」我說,「它是你的。」「沒有。」我說。我感到疲憊,又累又怕。我感覺就像冉·阿讓坐在沙威③對面。我提醒自己,我如今在美國的領地上,這個傢伙跟我是一邊的,他領薪水,就為了幫助我這樣的人。「我想收養這個孩子,將他帶回美國。」我說。「我不想再到恤孤院去。」他說。「瘋掉了。」他說。他踩下油門,車輪在地面打轉,尾燈在黯淡的夜光中閃閃發亮。我把剩下的都告訴他了:跟阿塞夫見面、搏鬥、索拉博和他的彈弓、逃回巴基斯坦。當我說完,他飛快地寫下一些東西,深深呼吸,鎮定地看了我一眼:「好了,阿米爾,你前面有場艱苦的戰鬥。」我嘆氣,揉揉眼睛。眼睛後面突突發痛。我看見索拉博坐在那兒,看著電視和我們。他的坐姿跟他父親過去一樣,膝蓋抵著下巴。「你算是這個孩子的伯伯?」「媽媽很為我們高興。你知道她對你的感覺,阿米爾,在她眼裡,你做什麼都不會錯。爸爸……嗯,跟過去一樣,他有點讓人猜不透。他沒說太多。」「嗯,事情是這樣的。可能需要一段時間,但他說可以做到,而且他會幫助我們。」我把手放在他脖子後面。外面,召喚人們禱告的鐘聲響徹大街小巷。他用衣袖擦臉,弄破了他嘴唇上掛著的唾液泡泡。他把臉埋在手裡,哭了很久才重新說話。「我想念爸爸,也想念媽媽,」他哽咽說,「我想念莎莎和拉辛汗。但有時我很高興他們不……他們不在了。」我鎖上房門,一隻手扶在走廊的欄杆上,跌跌撞撞走到大堂的經理辦公室。大堂的角落有株滿是塵灰的假棕櫚樹,粉紅的火烈鳥在壁紙上飛舞。我在塑料貼面的登記櫃檯後面,找到正在看報紙的經理。我向他描繪索拉博的樣子,問他有沒有見到過。他放下報紙,摘掉老花鏡。他的頭髮油膩,整齊的小鬍子有些灰白,身上依稀有種我叫不上名字的熱帶水果味道。他的臉扭曲繃緊,試圖保持平靜:「爸爸常說,甚至連傷害壞人也是不對的。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好的,還因為壞人有時也會變好。」我站起來。「走吧,索拉博。」我用法爾西語說。索拉博倚著我,頭靠在我的臀部上。我想起那張寶麗萊照片,他和哈桑就這樣站著。「我能問你一些問題嗎,安德魯先生?」他淚水浸濕了枕頭,很長很久默不作聲。然後他把手抽回去,點點頭。他點頭了。安德魯將香煙掐滅,抿著嘴,「放棄吧。」法里德在一條通往瑪加拉山的巷道找了個小旅館。路上,我們經過著名的費薩爾清真寺,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香火甚旺,聳立著巨大的水泥柱和直插雲霄的尖塔。看到清真寺,索拉博神色一振,趴在車窗上,一直看著它,直到法里德開車拐了個彎。「你在說什麼?我應該將他扔到街頭上嗎?」我說。「有時候,早晨的霧很濃,你只能看到兩座尖聳的塔頂。」「我認為他不是出去玩,」我說,「我們不是本地人,我擔心他會迷路。」「聽起來真嚇人。」他說。他翻過身,臉朝著我,背對著電視。「那個英俊的小紳士。」她說,朝索拉博笑著。「我小時候似乎也有一隻。」伊斯蘭堡美國大使館外面的草坪修剪齊整,點綴著一圈圈花兒,四周是挺直的籬笆。房子本身跟伊斯蘭堡很多建築很相像:白色的平房。我們穿過幾個街區,到達那兒,三個不同的安檢人員搜我的身,因為我下巴縫著的線弄響了金屬探測器。我們最終從熱浪中走進去,空調的冷風撲面而來,好像冰水潑在臉上。接待室的秘書是個五十來歲的金髮婦女,臉龐瘦削。我自報家門,她微微一笑。她穿著米色的罩衫和黑色的休閑褲——她是我數個星期來見到的第一個沒有穿著蒙臉長袍或者棉袍的女人。她在預約單上查找我的名字,用鉛筆帶橡皮擦那頭敲著辦公桌。她找到我的名字,讓我坐下。「我……我說了……」費亞茲在說話,但我那時哈哈大笑,喉頭爆發出來的笑聲從我縫著線的嘴巴迸出來。「你想念你的父母嗎?」他問,把臉頰放在膝蓋上,抬眼看著我。「好的。」「你在說什麼?」「費薩爾?」「但是讓我們假設不管怎樣,阿富汗人肯幫忙。」奧馬爾說,雙手交叉放在隆起的肚子上,「這次收養仍有可能被拒絕。實際上,就算是那些較為溫和的穆斯林國家,對收養也不無疑慮,因為在多數這些國家中,穆斯林教法不贊同收養。」「你怎麼想?」我說。「繼續。」「你向我保證過永遠不讓我去那些地方,阿米爾老爺。」他說。他聲音顫抖,淚如泉湧。我一陣心痛。他嘆氣,搖搖頭,「在這裡等著。」他走進裡間,出來的時候換了一副眼鏡,手裡拿著串鑰匙,有個披著橙色紗麗的矮胖女人跟在身後。她坐上他在櫃檯後面的位子。「我不會收你的錢。」他朝我吹著氣,「我會載你去,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是個父親。」他搖搖頭,「真是危險的事情,給孩子承諾。」他嘆氣,又打開抽屜,「你真想要這麼做?」他說,翻著文件。「那麼你清楚我的情況了。」我原以為我們會在城裡四處尋找,直到夜幕降臨。我以為我會看到自己報警,在費亞茲同情的目光下,給他們描繪索拉博的樣子。我以為會聽見那個警官疲累冷漠的聲音,例行公事的提問。而在那些正式的問題之後,會來個私人的問題:不就是又一個死掉的阿富汗孩子,誰他媽的關心啊?我把發生過的一切統統告訴他:我跟拉辛汗的會面、前往喀布爾、恤孤院、伽茲體育館的擲石頭。「怎麼了?」索拉博問。我擠出笑臉,跟他說沒什麼。醒來之後,房間變黑了。窗帘之間露出一線天光,那是即將轉入黑夜的紫色斜暉。汗水浸透被褥,我腦袋昏重。我又做夢了,但忘記夢到什麼。我回到旅館房間,發現索拉博躺在床上,身子彎成弓形。他雙眼合上,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他關掉了電視。我坐在床上,痛得齜牙咧嘴,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我在想,要過多久,起身、坐下、在床上翻身才不會發痛呢?我在想,什麼時候才能吃固體食物呢?我在想,我該拿這個躺在床上的受傷的小男孩怎麼辦?不過我心裡已經有了想法。他沒有回答,他的淚水流進我的襯衣,我隨他去。「他當然是。」「我也不知道。」他說,眼睛看著那隻迴旋的鳥兒,「你生活的地方有老鷹嗎?」「什麼事?」「我知道,」我說,「但我睡著了,醒來他已經不見了。」「我不知道,一陣吧。」他驚奇地微笑著:「哦。」我坐起來。「什麼?為什麼?怎麼回事?」「索拉博!」我喊道,從床上起來,「我有個好消息。」我敲著浴室的門,「索拉博!親愛的索拉雅剛才從加利福尼亞打電話來。我們不用把你放到恤孤院了,索拉博。我們就要去美國了,你和我。你聽到嗎?我們就要去美國了!」「有個長的答案,到了最後我會告訴你。你想先聽個短的嗎?」「美國打來的電話。」費亞茲先生的聲音。「啊,我差點忘了!我給沙利夫舅舅打過電話!」「我們得認為他錯了。」她說她給幾家安排國際收養的機構打過電話,她還沒發現有考慮收養阿富汗孩子的機構,但她還在找。「我見過一幅舊金山的照片。」索拉博說。他抽出一張名片:「那麼我建議你找個優秀的移民律師。奧馬爾·費薩爾在伊斯蘭堡工作,你可以跟他說我讓你去找他。」「是的。」「我想念我的父母嗎?嗯,我從沒見過我的媽媽。我爸爸幾年前死了,是的,我想念他。有時很想。」「你知不知道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他問。「我愛你。」「不,」我說,「我想他為自己感到羞恥。」我望向睡在床上的索拉博:「他很可愛,很嚴肅那種。」「我會的。還有,別告訴你父母他是誰。如果他們想知道,應該讓我來說。」我揚起眉頭。「哦。」他說。我希望他會多問幾句,但他又甩出一手牌,問是不是可以吃東西了。我打開紙袋,給他肉丸夾餅。我的午餐是一杯混合的香蕉汁和橙汁——那個星期我租了費亞茲太太的榨汁機。我用吸管吮著,滿嘴甜甜的混合果汁。有些從嘴角流出來,索拉博遞給我一張紙巾,看著我擦嘴唇。我朝他微笑,他也微笑。「很久以前去過,我不太記得了。」③冉·阿讓(Jean Valjean)和沙威(Javert)都是雨果作品《悲慘世界》中的人物,前者因為偷東西入獄,後者是警察。「那兒下雪嗎?」索拉博聳聳肩,微笑著,這次笑得更燦爛了:「我不在乎,我能等。那就像酸蘋果。」「你在微笑。」⑤Berkeley,美國加州城市。「謝謝你。」他說,「但我想今晚就回去。我想念我的孩子。」他走出房間,在門口停下來。「再見,親愛的索拉博。」他說。他等著回應,但索拉博沒理他,自顧搖著身子,屏幕上閃動的圖像在他臉上投下銀光。「說吧。」我說。「當然。」「找到了。」費薩爾說,翻開一本黃色的法律記事本。「就安排事物的能力而言,我希望我的孩子像他們的媽媽。很抱歉,也許這不是你所想要從你未來的律師口裡聽到的,對吧?」他哈哈大笑。索拉博眨眼,好像那是他第一次看著我,第一次真正看著我。「可是人們為什麼瞞著爸爸和你呢?」他推開門,臉帶微笑,道歉連連,稍微有點喘氣和流汗。他用手帕擦額頭,打開公文包,亂翻著找記事本,為把文件扔得滿床都是不停道歉。索拉博盤膝坐在床上,一邊看著消掉聲音的電視,一邊看著那個手忙腳亂的律師。那天早晨我跟他說過費薩爾要來,他點點頭,似乎想問些什麼,但只是走開去看一個有動物在說話的電視節目。「我在想著你的事情呢。」我說。「你好,索拉博。」費薩爾說,「你知道自己的名字來自一個了不起的戰士嗎?」我強忍怒火:「對,那個男孩!那個跟我一起來的男孩。以真主的名義,你見過他嗎?」「你後來回去過嗎?」我記得在我們的婚禮上,他朗誦一首寫在酒店信紙上的詩歌。我和索拉雅走向舞台,朝閃光的鏡頭微笑的時候,他的兒子在我們頭頂高舉《可蘭經》。「他怎麼說?」「真的嗎?都想些什麼呢?」「你不臟,索拉博。」我說。注釋:如果說白沙瓦讓我回憶起喀布爾過去的光景,那麼,伊斯蘭堡就是喀布爾將來可能成為的城市。街道比白沙瓦的要寬,也更整潔,種著成排的木槿和鳳凰樹。市集更有秩序,而且也沒有那麼多行人和黃包車擋道。屋宇也更美觀,更摩登,我還見到一些公園,林蔭之下有薔薇和茉莉盛開。雷蒙德·安德魯個子不高,手掌很小,指甲修剪得很好,無名指上戴著結婚戒指。他草草和我握手,感覺像捏著一隻麻雀。這是一雙掌握我們命運的手,我想。索拉博和我坐在他的辦公桌對面。一張《悲慘世界》的海報釘在安德魯身後的牆壁上,挨著一張美國地形圖。陽光照耀的窗台上有盆番茄藤。他舔了一根手指,翻到空白頁,把筆帽打開。「那最好了,阿米爾。我們何不用英語交談,免得外面的人聽到?」「你呢?你高興嗎?」「嗯。」「它們是什麼樣的?」他現在看著我。電視上,兩個毛拉正在交換意見。「絕對是。」我說,「絕對是。」「我確定嗎?」她說,「阿米爾,他是你的侄兒,你的家人,所以他也是我的侄兒。我當然確定,你不能任他流落街頭。」她停頓了一會,「他性子怎樣?」「我忍不住想快點見到你。」她說。「我在美國長大,阿米爾。如果說美國讓我學到什麼東西,那就是,認輸簡直就像在女童軍⑦的檸檬水罐裡面撒尿一樣不可原諒。可是,身為你的律師,我必須把事實告訴你。」他說,「最後一點,收養機構會定期派人前去評估那個孩子所處的環境,而沒有正常的機構會派人去阿富汗。」「是的,」我伸了一根手指在他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還有一件事,索拉博。」旅館的房間比我和法里德在喀布爾住過那間好得太多了。被褥很乾凈,地毯用吸塵器吸過,衛生間沒有污跡,裡面有洗髮水、香皂、刮鬍刀、浴缸,有散發著檸檬香味的毛巾。牆上沒有血跡。還有,兩張單人床前面的柜子上擺著個電視機。「你不臟,你身上沒有罪。」我又去碰他的手臂,他抽開。我再伸出手,輕輕地將他拉近。「我不會傷害你,」我低聲說,「我保證。」他掙扎了一下,全身放鬆,讓我將他拉近,把頭靠在我胸膛上。他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裡隨著每聲啜泣抽動。「那是因為他不知道。」「你父親,」他眼睛看著食物,說,「你父親愛你和愛我爸爸一樣多嗎?」「這裡面有多少錢?」法里德有點手足無措。「嗨。」「酸蘋果?」「我能打贏嗎?」「正如我所說的,那是你最好的選擇。」①Rawalpindi,伊斯蘭堡附近古城。我很累,很痛。我的下巴抖動,胸膛和腹部那些該死的傷口像魚鉤在拉我的皮膚。但儘管這樣,我還是開始大笑起來。「虔誠嗎?」「是的,你能送我去嗎?」「真是個好消息。」我說,「我忍不住想讓你快點見到索拉博。」「說吧。」她說。「舊金山?我想有吧,不過我沒有見過很多。」「男孩應該多加關心的,你知道。」我一直在尋找恰當的機會、恰當的時間,問出那個縈繞在我腦里、讓我徹夜無眠的問題。我決定現在就問,就在此地,就在此刻,就在照射著我們的真主房間的藍色燈光之下。「什麼?」「哦,是的。」「什麼?」「你父親跟我是兄弟。」我說,自然而然地。在我們坐在清真寺附近那晚,我本來打算告訴他,但終究沒說出口。可是他有權利知道,我不想再隱瞞什麼事情了。「同父異母,真的。我們有共同的爸爸。」「他的父母在街上被處決了,鄰居都看到。」我說,為我們用英語交談而高興。「為什麼人們總是傷害我父親?」索拉博有點喘著氣說,「他從不針對任何人。」「因為……」他抽泣著說,「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我這麼臟。」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抽泣著慢慢呼出,「我很臟,渾身是罪。」「我想,把下巴縫成這樣,該不是最近時興的證詞吧。」他說。我們麻煩了,索拉博和我,我頓時明白。我告訴他我在白沙瓦被搶了。「你有孩子嗎?」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天我們在喀爾卡湖,哈桑的石頭比我多跳了幾下,爸爸情不自禁拍著哈桑的後背。我想起爸爸在病房裡,看著人們揭開哈桑唇上的繃帶,喜形於色。「我想他對我們的愛是一樣的,但方式不同。」「我不想那麼做。」我說,看了一眼索拉博,「我答應過他,不再讓他進恤孤院。」「是的。」我如何能答應呢?我抱著他,緊緊抱著,前後搖晃。他的淚水滴進我的衣裳,直到淚流幹了,直到不再顫抖了,直到驚恐的哀求變成聽不清的喃喃自語。我等著,搖著他,直到他呼吸緩下來,身體鬆弛。我想起曾經從某個地方看來的一句話:孩子們就是這樣對付恐懼:他們睡覺。「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安德魯喊道。他望著清真寺。費薩爾清真寺的外觀像一頂巨大的帳篷。轎車進進出出,穿著白衣的信徒川流不息。我們默默坐著,我斜倚著樹,索拉博挨著我,膝蓋抵在胸前。我們聽著宣告祈禱開始的鐘聲,看著那屋宇隨日光消退而亮起成千上萬的燈光。清真寺在黑暗中像鑽石那樣閃著光芒。它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索拉博的臉龐。「哦,好的,謝謝你。」「你說『沒事』是什麼意思?你的聲音怎麼回事?」「多久?」索拉博問。「太帥了!」我說。費薩爾哈哈大笑,又開始冒汗珠了。「反正,」我繼續說,「我跟安德魯先生說得差不多了,省略掉一兩件事,也許三件。我會完完整整告訴你。」「當然,」他說,清清喉嚨,「你是穆斯林嗎?」扇風停止。他眼睛一縮:「別跟我來這套,老弟,把他弄丟的不是我。」那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看著電視上的談話節目。兩個教士鬍子花白,穿著白袍,接聽世界各地信徒打來的電話。有人從芬蘭打來,那傢伙叫艾優博,問他十來歲的兒子會不會下地獄,因為他穿的褲子寬大耷拉,低得露出內褲的橡皮筋勒帶。「可是什麼?」「有的,但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我真的想這麼做。」「嗯,他會幫助我們。他會給他在移民局的朋友打電話。」她說。「很抱歉,I-600表格是移民局的官方文件。家庭評估由你選擇的收養機構執行。」奧馬爾說,「你知道,那是要確保你和你的妻子沒有精神病。」「我要走了,阿米爾老爺。」法里德說。「天哪,我能做什麼?」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兩個都沒提起我所問過他的,似乎那個問題從來沒被說出來。接著某天,我和索拉博坐計程車,前往「達曼尼科」——它的意思是「那座山的邊緣」——觀景台。它坐落在瑪加拉山半腰,可以看到伊斯蘭堡的全景,樹木夾道的縱橫街路,還有白色房子。司機告訴我們,從上面能看到總統的宮殿。「如果剛下過雨,空氣清新,你們甚至能看到拉瓦爾品第①。」他說。我從他那邊的觀後鏡,看見他掃視著我和索拉博,來回看個不停。我也看到自己的臉,不像過去那樣浮腫,但各處消退中的淤傷在它上面留下黃色的痕迹。「自殺。」她說。「什麼事?」她放低聲音說,語氣謹慎一些了。「我不會一個人回家。我會帶著一個小男孩。」我頓了頓,說,「我想我們要收養他。」「他們會的!他們總是說他們不會,但他們說謊!他們說謊!求求你,真主啊!」「你記得他長什麼樣子嗎?」②Pakeeza,1971年公映,巴基斯坦電影。「噓。」我把他拉近,抱著他顫抖的身體。「噓。會沒事的。我們會一起回家。你會看到的,沒事的。」「這樣最好了,索拉雅。對吧?」「你父母對這個消息怎麼看?」「對你的事情有點幫助,但起不了太大作用。」他說,作勢在他那蓬鬆的頭髮上搔癢。「你可以把他重新送進這兒的恤孤院,然後填收養申請表。讓他們審核你的I-600表格和你的家庭,把孩子留在安全的地方。」喝著同樣的奶水長大的人之間會有親情。如今,就在這個男孩痛苦的淚水浸濕我的衣裳時,我看到我們身上也有親情開始生長出來。在那間房間裡面和阿塞夫發生的事情讓我們緊緊聯繫在一起,不可分開。「嗯?」我從床上掙紮起來,走過我們之間的距離,坐在他身邊。「我永遠不會厭倦你,索拉博。」我說,「永遠不會。這是承諾。你是我的侄兒,記得嗎?而親愛的索拉雅,她是個很好的女人。相信我,她會愛上你的。這也是承諾。」我試探著伸手拉住他的手掌,他稍微有點緊張,但讓我拉著。他疑惑地看著我。我從他那裡拿過名片。「謝謝。」我低聲說。「只是待上一陣。」「我敢說,不用一年,你就可以說得跟法爾西語一樣流利。」我笑著掛上電話。「我會付你車錢。」「索拉雅?」「我不知道該怎麼想,阿米爾。你一下子告訴我太多了。」「天!」他低聲驚呼,「很抱歉,我在喀布爾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很難相信你剛才告訴我的竟然是同一個地方。」「誰?」我們快傍晚的時候才離開,天氣很熱,讓人疲累,不過疲累得開心。回去的路上,我覺得索拉博一直在觀察我。我讓司機在某間出售電話卡的商店門口停車。我給他錢還有小費,讓他幫我去買電話卡。我們把一條從旅館衛生間取來的浴巾鋪在野餐桌上,在它上面玩起番吉帕。在那兒跟我同父異母兄弟的兒子一起玩牌,溫暖的陽光照射在我脖子後面,那感覺真好。那首歌結束了,另外一首響起,我沒聽過。奧馬爾吸氣,用鋼筆敲打下巴,然後把氣呼出來。「你還是填一份收養申請表,期待最好的結果。你可以做獨立的收養。也就是說,你得和索拉博一起生活在巴基斯坦,日復一日,挨過兩年,你可以替他申請政治庇護。那是個漫長的過程,你得證明他受到政治迫害。你也可以申請人道主義簽證。那得由檢察總長審核,很難得到。」他頓了頓,「還有個選擇,也許是你最好的辦法了。」「這是索拉博。」我說,「索拉博,他是費薩爾先生,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律師。」「為什麼?」我碰碰他的手臂,他抽開。我們又談了一會,然後我送他上車,一輛舊大眾甲殼蟲。當時伊斯蘭堡已近黃昏,一輪紅日掛在西邊。奧馬爾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居然能擠到車裡去,我看見他上車的時候車身一沉。他搖下車窗:「阿米爾?」「你承諾過這個孩子帶他回家嗎?」「是的。」我說,血氣上涌。他怎麼可以對我的焦急如此無動於衷?他把報紙交在另外一隻手上,繼續扇風,「他們現在想要自行車。」「你是什麼意思?」我問。我拉起索拉博的手,扣著他的手指。索拉博不安地看著我和安德魯。「不,」他說,「別這樣,求求你。」「那兒有座紅色的大橋,和一座屋頂尖尖的建築。」奧馬爾點頭,雙眉緊鎖。「好了,就這樣。災難之後,不管天災還是人禍——塔利班真是一場大災難,阿米爾,相信我——一個孩子是否孤兒,總是很難判斷。孩子們被遺棄在難民營,或者被雙親拋棄,因為他們無法加以照料。這些情況向來都有。所以除非孩子滿足孤兒的法律定義,否則移民局不會放發籤證。我很抱歉,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但你需要一紙死亡證書。」我推開門,走進浴室。「不,它不是。不要那些地方。天,天啦!求求你,別這樣!」他渾身顫抖,涕泗俱下。他將相片放在面前幾英寸的地方,轉了一下,以便讓清真寺的燈光照在上面。他久久看著它。我想他也許會哭,但他只是雙手拿著照片,拇指在它上面撫摸著。我想起一句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看來的話,或者是從別人口裡聽來的:阿富汗有很多兒童,但沒有童年。他伸出手,把它遞給我。他默默無語。我聽見她把聽筒換到另一隻手上。「我想這對你的侄兒來說是好的,但也許他也會給我們帶來幫助。」「現在別擔心這個。我沒事,真的。索拉雅,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一個我早就該告訴你的故事,但我得先告訴你一件事。」「我該怎麼辦,奧馬爾?」「真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我說,「你幫了我這麼多。」我們掛上電話。我抱他上床,把他放下。然後我躺在自己床上,望著窗外伊斯蘭堡上方紫色的天空。「我們會開車到那些街上去嗎?那些你只能看見車頂和天空的街道?」「天,沒有。」「沒有文件,」我用虛脫的聲音說,「沒有人知道這回事。索拉博也是我說了他才知道的,而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發現這個秘密。惟一知道的那個人已經走了,也許死了。」「……他們對我……那個壞人和其他兩個……他們對我……對我做了某些事情。」「英語難學嗎?」「很抱歉,我在告訴你的是移民局怎麼工作,阿米爾。」奧馬爾說,碰碰我的手臂。他望向索拉博,露出微笑,然後看著我。「說到這裡,一個孩子必須根據他自己國家的法規被合法地收養。但假如你碰到一個亂糟糟的國家,比如說阿富汗,政府官員會忙於處理各種突發事件,處理收養事宜不會得到優先考慮。」「剛開始有點嚇人,」我說,「不過你會習慣的。」「你跟那個律師談得怎樣?」我望向索拉博的床,發現它是空的,心裡一沉。我叫他的名字,發出的嗓音嚇了自己一跳。那真是茫然失措,坐在陰暗的旅館房間,離家萬里,身體傷痕纍纍,呼喚著一個幾天前才遇到的男孩的名字。我又喊了他的名字,沒聽到回答。我掙扎著起床,查看衛生間,朝外面那條狹窄的走廊望去。他不見了。「是我。」我說。我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索拉博睡覺。「那個傷害你的人,我認識他很多年。」我說,「我想這個你從我和他的對話中聽出來了。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他……他有一次想傷害我,但你父親救了我。你父親非常勇敢,他總是替我解決麻煩,為我挺身而出。所以有一天那個壞人傷害了你父親,他傷得你父親很重,而我……我不能像你父親救過我那樣救他。」「怎麼?」在薄暮的黑暗中,他的臉只剩下一對反照出微光的眼鏡。「你們阿富汗的事情……這麼說吧,你們有點魯莽。」索拉博羞澀一笑。「非常謝謝。」他用英語說,聽起來像「灰常歇歇。」他跟我說過,他只懂得這句英語,還有「祝你今天愉快」。後來,他們說救護車來了之後我還不停叫著。「我知道。」「保重。」我們走過秘書的辦公桌時她說。然後我做了結婚十五年來沒做過的事:我向妻子坦白了一切事情。一切事情。我很多次設想過這一刻,害怕這一刻,可是,我說了,我感到胸口有些東西湧起來。我覺得就在提親那夜,索拉雅跟我說起她的過去,也體驗過某種非常相似的感覺。「祝你今天愉快。」索拉博說。索拉博點點頭,爬回床上,繼續側身躺著看電視。「謝謝你。」他又看了看照片,把它放在背心的口袋裡面。一輛馬車發著聲響駛進停車場。馬脖子上掛著很多小鈴鐺,隨著馬步叮噹作響。「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帶我去過那兒,媽媽和莎莎也去了。爸爸在市集給我買了一隻猴子。不是真的那種,而是你得把它吹起來的那種。它是棕色的,還打著蝴蝶結。」「死亡證明?我們在說的是阿富汗,很多人甚至連出生證明都沒有。」「如果你能證明,它會起作用。很抱歉,你有什麼證明文件或者什麼證人嗎?」「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也讓我害怕。可是……」「索拉博,那只是很短的時間,我保證。」我聽見她擦鼻子的聲音。「但我很清楚地知道的是:你必須把他帶回家。我要你這麼做。」「什麼?」「你能送我到那邊去嗎?」「你應該看看那些街道。」我說。我伸手去碰他,他身子退縮。我收回手。「不會,當然不會。」我說。我想把他拉近,抱著他,告訴他世界曾經對他不仁,他別無選擇。幾分鐘後,索拉博從浴室出來。自從與安德魯會面之後,他說過的話幾乎不超過十來個單詞,我每次試圖跟他交談,他總是點點頭,或者用一個字回答我。他爬上床,把毯子拉到下巴。沒過幾分鐘,他呼呼睡去。「我的孩子。」他說,「他們總在說:『爸爸,爸爸,請給我們買自行車,我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求求你,爸爸。』」他哼笑一聲,「自行車。他們的母親會殺了我,我敢向你保證。」他看看錶,側身轉向窗台上的番茄藤,「有人能證明嗎?」「我剛才跟你說過嗎?你正在努力爭取的事情很了不起。」「因為他是哈扎拉人嗎?」「他受過性虐待。」我說,想起索拉博腳踝上的鈴鐺,他眼睛上的眼影。索拉博和我坐在黑色的皮沙發上,就在接待櫃檯對面,挨著一面高高的美國國旗。索拉博從玻璃桌面的咖啡桌挑起一本雜誌。他翻閱著,心不在焉地看著圖片。他的笑容不見了,翻身仰面躺著,十指交叉,放在腦後。毛拉確定了,艾優博的兒子那樣穿著褲子是會下地獄的。他們說《聖訓》裡面有提及。「我想過了。」索拉博說。「兩千……」他說,下唇稍微有點顫抖。稍後,他駛離停車道的時候,撳了兩下喇叭,搖搖手。我也朝他招手。再也沒有見到他。「我會坦誠相告,你的選擇不多。」「說吧。」「什麼?」「嗯,雷蒙德·安德魯對你評價很高。」「我還不知道伊斯蘭堡有老鷹呢。」「你覺得爸爸會對我失望嗎?」他把筆帽裝上。「就安德魯的語氣判斷,希望渺茫。不是不可能,但是機會很小。」和藹的笑容和戲謔的眼神不見了。「怎麼樣?」④Karachi,巴基斯坦南部城市。


我看看時間:「這張該死的電話卡還剩下四十七分鐘,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找個地方坐下。」我聽見椅腳匆匆拖過木地板的聲音。撥到第四次,電話終於接通了。鈴聲響了三次,她接起電話。「喂?」當時在伊斯蘭堡是晚上7點半,加利福尼亞那邊差不多是早晨這個時間。那意味著索拉雅已經起床一個小時了,在為去上課做準備。我想像著索拉博橫屍街頭,或者在某輛轎車的後廂裡面,手腳被綁,嘴巴被塞住。我不想他死在我手裡,不想他也因我而死。「麻煩你……」我說,皺起眉頭,看見他那件短袖藍色棉襯衫翻領上的商標,「費亞茲先生,你見過他嗎?」「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他重複說,用食指把煙灰在整潔的辦公桌上壓碎,將其掃進煙灰缸。「是的。」「怎麼啦?」索拉博說。「不,謝謝。」我說。安德魯甚至都沒看索拉博一眼,跟我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沒看著我,但我不在乎。他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半包煙裡面抽出一根點上。他還從同一個抽屜拿起一瓶液體,一邊塗抹在手上,一邊看窗台上的番茄藤,香煙斜斜吊在他嘴角。然後他關上抽屜,把手肘放在辦公桌上,呼出一口氣。「好了,」他說,在煙霧中眨眨他灰色的眼睛,「告訴我你的故事。」我們坐在橡膠樹的陰影裡面,野餐區的長椅上。那天很暖和,太陽高懸在澄藍的天空中,旁邊的長椅上坐著幾個家庭,在吃土豆餅和炸蔬菜餅。不知何處傳來收音機播放印度音樂的聲音,我想我在某部舊電影裡面聽過,也許是《純潔》②吧。一些孩子追逐著足球,他們多數跟索拉博差不多年紀,咯咯發笑,大聲叫喊。我想起卡德察區那個恤孤院,想起在察曼的辦公室,那隻老鼠從我雙腳之間穿過。我心口發緊,猛然升起一陣始料不及的怒火,為著我的同胞正在摧毀他們的家園。「看起來是的。」她說。她的聲音很快樂。我說我愛她,她說她也愛我。我們掛上電話。「將近兩千美元。」「你提出的收養這個孩子的請求。放棄吧。那是我給你的建議。」「你為什麼不早點打電話來?我擔心得都生病了!我媽媽每天禱告,還許願!」「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父母。」我說。我在想他有沒有看到塔利班將他的父母拖到街上。我希望他沒有。「我最近經常想起清真寺。」索拉博說。我將雷蒙德跟我說過的告訴索拉雅。「你現在怎麼想?」「不知道,可是……」「你有考慮過我之前問你的問題嗎?」「我可沒那麼說。」「我們每一條都去。」我說,眼淚湧上來,我眨眼強行忍住。「不是開玩笑吧?」我說,「啊,謝謝真主!親愛的沙利夫太好了!」「為孩子準備的房間?」他的笑容消失了,「你是說孤兒院嗎?」「索拉博?」「我知道。不管怎樣,我們可以當保證人。一切會很快的。他說那種簽證有效期一年,足夠我們申請收養請求了。」「可是……」費薩爾擦去唇邊的汗水。「我清楚你告訴安德魯先生的情況。」他說,臉上出現兩個酒窩,泛起狡的微笑。他轉向索拉博。「肯定就是這個少年惹起所有的麻煩吧?」他用法爾西語說。「好的。我們會走回去。」我說,「謝謝你,費亞茲先生,真的謝謝。」索拉博從他的床上滑下來,跟費薩爾握手。「你好。」他低聲說。「真的嗎?」他好幾天來第一次露出微弱的笑容,「我們什麼時候能走?」「我知道那有點可怕,」我說,抓住那一絲渺茫的希望,「但你很快就可以學會英語,等你習慣了……」「我不要,謝謝。」這下,他第一次眨眼了。「留下過夜吧,」我說,「路途遙遠。明天再走。」在門外,我給他一個信封。打開之後,他張大了口。「那些男人……」他撿起夾餅,默默地吃起來。他轉向我,點點頭。我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他的想法,但一無所獲。我在想他這雙小手有沒有玩過撲克。「真的嗎?」「什麼?」我靠近身體問。他露出緊張的微笑。挑起另外一本雜誌,還不到三十秒就翻完了。「我永遠不會讓那發生。我向你保證。」我雙手壓住他的手,「跟我一起回家。」「我這麼認為,」我說,拉起索拉博的手,「他們應該找個知道想要孩子是什麼感覺的人坐你的位置。」我轉身離開,索拉博跟著我。「我是他伯父,難道這沒有用嗎?」「我開始忘記他們的面孔,」索拉博說,「這很糟嗎?」⑥Woodstock,位於紐約州東南,每年8月舉辦民謠和搖滾音樂節。剎那間我跪倒在地,放聲大叫。我牙齒打顫,不斷大叫。叫得我的喉嚨快要裂開,叫得我的胸膛快要炸開。「你們想來杯檸檬汁嗎?」她問。「看!」我對索拉博說。我用手將它打開——沒有遙控器,轉動旋鈕。我調到一個兒童節目,兩隻毛茸茸的卡通綿羊唱著烏爾都語歌曲。索拉博坐在床上,膝蓋抵著胸膛。他看得入迷,綠眼珠反射齣電視機裡面的影像,前後晃動身子。我想起有一次,我承諾哈桑,在我們長大之後,要給他家裡買台彩電。我用拇指抹去他臉上的淚痕。「酸蘋果,記得嗎?這就像一個酸蘋果。」我輕聲說。「不一定的,索拉博。」我把費薩爾的建議告訴她。「好了,你可以忘了它,」她說,「我們不用那麼做。」「你有死亡證明嗎?」「他有什麼愛好嗎?」他說,我看見他把報紙收起來。「比如說我的孩子,他們無論如何總是要看美國動作片,特別是那個阿諾什麼辛格演的……」「它們很陡,當你開車上坡的時候,你只能見到前面的車頂和天空。」「你確定嗎?」我說,閉上雙眼,微笑起來。

無憂書城 > 世界名著 > 追風箏的人 >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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